抑或言之燈座,其做工精巧,約莫二個半男子巴掌高,做成侍女跪地捧燈姿態,侍女面容因金屬光澤略顯豐潤,俏臉上一抹微笑勾得恰到好處,凸出的唇瓣妝點它喜人的蝴蝶妝。
它面朝燈芯,神貌恭謹,眉眼似弦月彎彎,垂視於地;衣衫合身平整,交叉襟紋布纏身,穿的是前朝流行之服飾,一簇簇迎春鏤在裙襬,宛若風拂輕動,叫其愈發維妙維肖,栩栩如生。
這小宮娥左手托燈,右手化為寬大袖袍扶在座側,其高舉處即用以置放燈油燭芯,所燒煙灰冉冉上升,通過右袍沾在燈座內壁,不致燻人眼鼻,可想工匠用心。
「小玩意兒好生精緻,不似本朝用物,倒有幾分前朝的影子。」孟瑤端詳道。此物氣息詭祕,她一時無法分辨。
「小丫頭眼光銳利。」華英辰攏著寬袖,輕轉戴在左拇指的玉板指,「前朝好奢靡之風,我朝不少物事皆從前朝宮宇搜刮而來,天下稀珍至寶,盡為父皇徵採蒐羅,可父皇囊橐未曾豐盈,這些寶貝全數獻給了母后,孤是僥倖獲得。」
「不想這些奸徒,竟染指母后遺物,將之玷汙。」他指尖倏停,略是咬牙,「此物一直擺放孤桌案,半月前,孤批閱公文臨至夜半,正擱筆暫歇,就見這燈人歪脖子朝孤望來,孤本以為是疲憊眼花,並未在意,草草熄燈就寢,殊不知翌日就傳長信宮中,小人現身。」
起初推想是長信宮下人口舌不老實,華英辰為此囑咐梓晉嚴加排查,連同側妃徐氏,也有所敲打。
「數日過去,最終莫見內鬼,唯見燈檯小人。」日陽強烈,梓晉帶人抬來屏風遮擋,華英辰周身遂蒙上陰影,一雙星目在明滅之間,「每逢子夜,這小人便似遭人施咒,整一齣活人戲法,輕手輕腳行動。」
「孤著人連日觀察,它雖隨處溜達,卻未有其他舉措,探聽竊祕、抑或栽贓嫁禍俱無,於內於外皆未嘗有害,天亮前便爬回書案,似若如常。」他執盞低飲,「劍指長信宮者,無非沈家和喬氏,至多再加一個馮氏,但賢妃昏懦,四弟尚且年幼,意圖為難孤者,當屬前二家,然而點到即止,無所作為,此舉拂詭其性,叫孤疑竇叢生,委實百思不得其解。」
說到這,華英辰不住苦笑:「孤是否太疑神疑鬼?」
「哥哥提這話就差矣,身在其位,自有苦難言,而非常人能解。」孟瑤低眼吹開茶面,沉下浮躁表象的她,是夾在天庭與青丘間舉足輕重的砝碼夢雪瑤,局勢分寸,無人比她更懂拿捏,也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風光背後的狼狽,「殷大哥所贈茶葉苦而回甘,我覺大有深意,是在勸哥哥平心,靜候苦盡甘來。」
「都說高處不勝寒,孤卻不願無病呻吟,有瑤瑤寬慰,自也毋須呻吟,知心人難遇,瑤瑤可謂孤之解語花。」華英辰兀自喟嘆,開口但拂其好意:「孤豈不知靜候乃良方,無奈通往那龍椅帝座的是條漫漫血路,不爭不搶無有所得,徒惹夜長夢多。」
孟瑤隨即展顏:「距哥哥成婚已不剩二月時間,這樣滲人的東西,哥哥打算做何處置?」
「橫豎無害,放著也罷,這多天相處,相比那些外敵內鬼,孤瞧著竟還有幾分可愛。此事來得正好,孤正愁抓不著他們狐狸尾巴,拿它作餌,把那些窺伺之輩引進來,一併捉拿清掃──再過幾日,便請青雲道長進殿,為孤消災解厄,前日道長遣座下侍童先行察看,說是妖邪附身,極易處理。」終歸是橫插一腳的鬧劇,都該落幕解決。
「這樣啊……」孟瑤捧著茶碗,圓潤明眸轉了一圈,霎時起心動念,揚臉甜道:「哥哥,你這寶貝疙瘩,能不能借我回去賞完幾天?」
──誰能抵擋這等軟語?華英辰斟酌片刻,遂頷首答應:「若青雲道長亦覺無問題,孤再著人送至府上。」
「哥哥言出必行,說到做到!」孟瑤伸出小拇指,「拉了勾就不反悔!」
華英辰一瞬失笑,搭上她指節:「好,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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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妃栢氏原名克伊吾努爾,意為「月亮花」,她乃北嶺栢氏一脈的貴女,生得萬分美麗,是高掛草原夜晚的輝月、倬詭冷峰上高不可攀的雪蓮,牧民稱她古輒樂格格,又喚她西額利克,意指神秘高貴、不可侵犯之人。
她乃當今北嶺王唯一的女兒,是父王掌心中最珍貴的一顆明珠,眾所愛戴,她是天神親自賜過福的姑娘,身懷神力莫測高深,還生了一雙海東青的金眼,可以探尋過往、洞悉未來。
克伊吾努爾好幾次憑藉這雙神眼,瞰清情勢,帶領族人躲避災禍,甚至使栢氏部族攀登巔峰。
然而北嶺諸族依舊動盪,部落相爭不斷,為了栢氏王權的安定,栢氏亟需洛華的友好與支持;為了北嶺的安穩,北嶺需與洛華相互扶持,兩者之間是唇寒齒亡,若洛華頹敗式微,則兇悍的西秦便會翻越邊境,用來自沙漠的烈火燒遍草原。
克伊吾努爾燦金的鷹眼預見洛華將有大災降臨,經過種種考量,縱使北嶺王再不捨,也僅能以最盛大的禮儀和排面,送呵護長大的寶貝女兒遠嫁,克伊吾努爾年方二十,便就此離開生養她的雪山和草場,臨行回眸一瞥,許就是今生最後一眼。
克伊吾努爾於是入了宮闈,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格格被鎖進重重院落,脫下一身北嶺服飾、和用北海雪珠織就的頭冠,換上拘束的洛華宮裝,連名字都入鄉隨俗,用族氏家姓,取了一個「芝」字,喚作「栢芝」。
為示友善與敬重,洛華化干戈為玉帛,著定國公高牙大纛、迢迢相迎,栢芝甫入宮中,便封其九嬪之首的宸妃之位,她於去年夏末入京,四季業已適應一輪,今歲冬景嚴寒凍人,可是宸妃自冰天雪地來,傲立於凜冽寒霜中茁壯,闔宮粉黛冷得渾身發抖、容顏失色黯淡,紛紛躲入屋中取暖,唯有克伊吾努爾精神奕奕,在雪天裡嬉鬧玩耍,仿若亂顫枝頭、卻永不凋蔽的紅梅,一顰一笑盡顯異域風情,十足撩動人心。
北嶺與洛華定州相鄰,守衛封圻的定國公驍勇善戰,北嶺人人都聽過孟元東的大名和事跡,不過克伊吾努爾被傳為雪山神女,最好奇的並非這位戰場廝殺的衛國大將,而是其心肝寶貝──與克伊吾努爾並列為塞北雙姝的孟瑤,究竟是何等風姿容貌。
進京雖是由定國公護送,克伊吾努爾卻未曾有緣與孟瑤打過照面,愈發靠近帝京,孟瑤名聲便愈是響亮,哪怕成為栢芝困在宮牆裡,也依然能聞孟瑤所行所止,使她更是期待;好容易打聽孟家小娘子將於重陽登高,她仗著王姬身分和帝王寵愛闖出宮禁,可惜似乎擦肩錯過,並未親眼識見伊人。
今日耳聞永樂縣主入宮探病,栢宸妃匆匆整飾一番,丟下眾宮人奔出昭純宮,跑過大半皇城,往長信宮而去。
唯有貼身侍女芙耶厄跟得上北嶺姑娘的腳步,她怕娘娘摔了危險,把沉甸甸的耳墜子捧在手中,眼下同栢宸妃藏在宮牆邊偷覷等待,才平著氣息穩著手替人戴上。
她們來得剛巧,孟瑤正步出長信宮門,向著門內之人有說有笑。定州明珠猶嫌稚嫩,朱唇瓊鼻,小小的五官尚未長開,她的皮膚那樣白皙,眼瞳藏在兩排小刷子似的睫羽之下,像千年琥珀晶瑩幽深,同一頭及腰秀髮都顏色略淺。
炎煒爍然,把人照得如此透明,彷彿隨時都要消散,是那襲牡丹粉的宮裝,把她綁固在了俗塵地上。
饒是芙耶厄跟隨西額利克多年,如今也興嘆:「……不可方物,這又是一位古輒樂格格。」
栢芝承繼海東青的金眸閃著光芒,她望著孟瑤身影,篤定道:「她是世間開得最明媚的那喇阿依努爾。」
那喇阿依努爾,指太陽花,她若回眸展顏,則春暖花開。
「她不用向陽,她自己即是太陽,大家才要仰望她,可是她是花,花骨朵那樣嬌弱,要澆灌、要呵護培養,她禁不得折磨,也不該受到折磨。」
「太陽花平安盛放,代表兩界平衡、世局安穩,豔陽與輝月本相互映照,她是我願意挺身守護的姑娘。」
北嶺信仰只分靈肉兩界,虛實二分,若兩廂均衡,則世局穩當。
栢芝看得入神,本欲出聲打招呼,卻見一人走到宮門之外相送孟瑤,栢芝乍見其人,驟然色變,猛地縮起肩膀,拽著芙耶厄躲在牆後,止不住地發抖。
那頭孟瑤未察異狀,只是神色心疼道:「等這一摞子事結束,哥哥同我去喘口氣如何?京城待久了也悶,我去求求皇伯伯和阿爹,咱們一塊兒去定州走走。」像她逃往塵凡那般,華英辰早需要喘息,同病相憐,夢雪瑤看著他,如照鏡子般看著自個兒。
華英辰幼年喪母,經歷改朝換代的顛簸,於宮中若四面楚歌,他卻依舊朝光成長、直道而行,未曾自怨自艾或陰鷙行事,舉手投足謙和完美,可謂純良無缺,不容他人存餘地置喙。
建昭帝十一年前就把太子領進朝堂,彼時華英辰方滿八歲,面對官場風雲詭譎、爾虞我詐,他兢兢業業,克恭克順,始終溫謙如故。殷月有言,華英辰乃良金美玉,若挺過艱難登上大寶,將來必是名列青史的一代賢王。
夢雪瑤亦夾在局勢間為難,她屬青丘,也屬天庭所轄地府,天生下來即是兩廂交好的吉祥物,她不用聰明可靠,只需是嬌生慣養的眾生之寶便好。
她深諳賣傻之道,但夢雪瑤何等尊貴,自有她的驕傲,人間二十載逍遙,就是她奮力掙扎而出的成果,短短此夕,她選擇痛快今朝。
夢雪瑤願意隱忍,卻也要恣意歡笑。
「尚未至塵埃落定時,孤弗能鬆懈。」華英辰面露惋惜,「但若只是去瑤瑤那熙春園逛逛,則是無妨,據說妳和南家娘子甚是相合,到時候得由妳作東,請我夫妻大啖痛飲才是。」
孟瑤就樂:「你們新婚燕爾,我才不叨擾呢!哥哥也別想來叨擾我!」
這頭芙耶厄警惕,攏著栢芝肩膀忙問:「格格,您怎麼了?您是否看到什麼?」
「……赫侯伊、偶格赫侯伊!」栢芝歇斯底里地低喊,她眼中流露驚恐,顫抖的指尖朝向東宮:「──蛇!那是蛇!邪惡的靈祟!匍匐深處、藏著毒牙的蛇!」
「格格、格格!我尊貴的西額利克,您莫慌、您別怕!」芙耶厄抱住其螓首,輕柔又堅定地安撫,跟著確認:「您看到的是東宮、東宮之人、還是有邪物混入了?」
「……我、我不知道……太髒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楚……」栢芝的神眼自踏入宮城就大失水準,這裡不若北嶺乾淨澄澈,一切都霧濛濛、一切都混濁,即便是海東青那樣銳利的雙目,亦無法看破這片迷瘴,「……宮門敞開,它便露出蛇信子和獠牙,血盆大口,一瞬之間……」
──仿若要將她吞噬。
「格格,既是偶格赫侯伊,是否要傳信回去,告訴王廷?」偶格赫侯伊是邪靈的匯聚、世間至惡之物,萬不能大意輕忽。
「不!敵暗我明,切勿輕舉妄動!」栢芝拉住她,人生地不熟,這一載算初來乍到,誰知她們不是捕蟬的螳螂?
「那我們豈非束手待斃?格格,那是偶格赫侯伊!」芙耶厄支起栢芝,小心地帶她遠離這危險之處。
栢芝好半晌才緩過勁來,此時早已走出皇城東隅,她緊捏著芙耶厄的胳膊,肅色正言:「蛇在我族邊境伺機而動,已然許多村落被吞噬,但有一人……還有一人,咱並非孤立無援,那日夜色晴朗,我眺見帝京之南,有一顆誤入人間的星子,他的光芒閃爍微弱,卻會為迷失的雛鷹指引方向……芙耶厄,妳要找到他,我被困在這囚籠似的四方天地裡,妳要代替我找到他,洛華就在危難之際,西秦不懷好意,守住洛華,就是守住北嶺、守住咱們家園。」
「格格您放心。」芙耶厄回握住她,答得肯定,「謹遵吩咐,絕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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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怕版權原因沒有放圖,但這個人形宮燈靈感來自長信宮燈,大家可以自己去搜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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