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墓室的入口是那樣難破解,玄鍊為防遭遇不測,趁著這會兒清閒,默默地又和無影剪出數十隻侍神,無痕和銀粟手沒那般巧,負責分堆整理。然而近三個時辰過去,連午膳也以幾口乾饃饃含混用過,那大石板依舊不動如山,景色荒煙漫草盡是無趣,主僕四人便揀幾根短枝玩起了堆塔樂,王狗仍舊待在那棵大樹後,倚著樹根張嘴鼾聲大作,已然睡得不醒人事。
終是在聽見「喀噠」一響後,事態方出現變化,山地不自然地輕微搖動,讓犯起瞌睡的眾人皆是精神一振。大石板「嘎啦嘎啦」傳來鐵鍊拖行之聲,牽引齒輪轉動,地鳴隆隆,玄鍊率領大批侍神護在前頭,警惕地盯著緩慢下落的石板塊,望見逐漸開啟的墓穴。
煙塵散去,一道深長不見盡頭的階梯連接幽暗的洞口現於眼前,玄鍊不顧眾人惴惴忐忑,按捺興奮之情,派出侍神先行,狀作平常一般悠然,嚴肅地告了幾聲罪,跟著舉步踏入。
餘下三人面面相覷,儘管玄鍊說過他們不下去為好,他們心中膽怯,也不想進入陰森的墳墓,卻更不希望被留在原地,遂是追著小姐邁出步伐;王狗還想趁機溜走,在無影等兇惡的目光下,只能聳拉著腦袋,認分排入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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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土地濕厚,墓穴卻異常乾燥,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經歷曝曬的霉味,步下一百零八道石階,踩至地底抬首,是一望無際的冥黑,饒是玄鍊耳聰目明,也未能比其他人再看清什麼,她有感,他們已然來到一處非人之地。
玄鍊於是召回飛遠的眾多侍神,於它們身上綁上數張冷光符,恍若光暈朦朧的照夜清,縱然腐草已作枯草,也不失那點追流螢的意趣。
不過墓室過於廣闊,幾點流光飄去後,視野依舊不明朗,無痕便自衣袖中取出幾支火摺子分發,他們四人俱躲在玄鍊身後,除了王狗,皆是相互貼得緊密,若有什麼不測,不至於給玄鍊造成負累。
玄鍊也手執一豆孤焰,縱使眼下如履薄冰氣氛不對,仍叫她這陰差發神經似地,感受到了秉燭夜遊的文人浪漫。
找著壁上的數盞燈油臺,雖然氣流滯礙,但思及盜洞和穴口存在,且先前有王狗一行人打頭陣,玄鍊便不那樣警惕,只抓著一把爆破符退至石階上,派出另一撥侍神負著明火符,依序點燃油燈,諸人的眼界遂隨之一道一道擴展敞亮。
辨明周遭環境,是讓王狗一雙短淺的鼠目看得發直,雅潔的白玉作磚石鋪地,天頂以青灰色顏料繪製蒼穹,東有金烏,西有玉蟬,中間隔著星河二十八宿,四根擎天大柱裝飾琉璃瓦,因燈火搖曳流瀉絢爛七彩,一條大道居中,寶冠禮器、金樽珠襦、翡翠瑪瑙、漆木牙骨、兵武甲冑、車馬行具、簡牘孤作、鐘鼓琴瑟,各式珍品分門別類左右陪葬,伴其死後榮華,但唯有角落裡大量圓潤無瑕的白釉瓷器,與前朝誇張奢靡之風相去甚遠,吸引玄鍊目光。
她邁步前往查看,嘴上邊問道:「你不是說,你們兄弟幾人發生爭執,把此處弄得一團亂麼?」
王狗目瞪口呆沒有回應,被銀粟一拳掄上後腦杓回神:「啊!啊、啊?是!什麼?不、不是,咱們盜洞下來不是這個宮殿,是另外一個大屋,這裡比那裡更富麗堂皇許多。」
「所以那老毛賊開的洞,也沒那般準確。」那白瓷裡所盛也非別物,就是一捧一捧的穀粟,以及一罈一壇的醇醪香糯。玄鍊不禁心笑:好傢伙,區區一座地宮,竟給他個包羅萬象,什麼都納進來了,這胃口也真大。
想著,眾人忽聞一陣爽朗笑聲,滿室迴盪,久久未止──然而此地並無第六者。
那女子笑聲似驕陽明媚、若和風輕煦,在這陰宅地宮裡還是叫大夥兒心頭怵然,連忙縮在玄鍊腳邊,王狗僅有抱著自己,嚇得雙股打顫,只差一泡尿騷味了。
緩緩直起腰,玄鍊掌中凝出術法,卻見景色一晃,眾人倏然置身無邊大漠。
狂風捲襲,沙塵煙漫千里,迷濛中,「叮呤、叮呤」,駝鈴輕巧順著耳廓鑽入,敲擊著鼓膜,使無影緊張得摳住無痕的肩膀;影影綽綽,望是一隊駱駝舟行荒原漠野,為首的乃是一名女子,裹著墨紫色的頭巾和面紗,僅露出一雙嫵媚含笑的烏溜明眸,一身海棠紅的裙裳翻飛,比垂靠在沙丘上的夕日還要炎烈,卻又似這片乾涸枯竭之地中,唯一盛放的那朵嬌嫩欲滴的玫瑰。
商隊行在大道上,開闢出遠向未知的路途,女子高抬左臂,吆喝一聲「來啊!」,翹望那殘照之下,一道飛影自遠至近,由朦朧到清晰,最後停降在女子纖細的皓腕上,原來是一只身形雄健的角鴟。
它轉動頭部,尖啼一嘯「恨、狐──」,女子伸指輕撫其喙下鳥羽,使它舒服地閉上鮮黃的眼珠,歪著脖子自喉中發出咕咕低聲,親暱地蹭著女子撒嬌。
笑意自女子勾人的眼角漫開,深色的面紗也掩不住那一串愉悅的笑聲,場景便逐漸淡去。
二雙幽幽綠目赫然取而代之,爍著明滅的火光,乍現在階梯之下,擋住了出口。
玄鍊心叫一聲糟,無影抱著無痕的胳膊縮成一團,無痕則用空著的那隻手,和銀粟一同從腋下攙著已然癱軟的王狗,若有什麼動靜,不會拖累大家腳程。
陰影籠罩,僅見兩顆鹿首懸浮半空,外吐苔綠舌面,喘著粗重的鼻息,瞠目瞪著他們五人的方向。不用問王狗,玄鍊也知,那就是所謂的雙頭鹿怪獸。
它舉蹄踏出黑暗,眾人方認清其全貌,它目測比身長七尺半的無痕還要再高一些,生有雙首,雙首之下連接鹿形軀體,渾身繪有漆紅紋路,兩付巨大的鹿角如新綠枝椏般,朝外朝上地延展擴大,分明是死物,卻如此生機勃勃,若非此時此地過於怪誕陸離,玄鍊真想嘆一句蔚為壯觀,這樣活靈活現的器獸,怕是已成妖物,但觀紋路所示,確實是鎮墓獸沒錯,不知是出於何方高人之手。
不待她開完小差,那鹿怪獸就突然加快速度,擂鼓般奔出一輪蹄響,俯首頂著鹿角朝他們衝來。
情急之下,玄鍊高舉雙掌,在兩方之間設置一層屏障,它猛地一個撞擊就使之破碎,伸展四肢躍出一道弧線,龐大的黑影頃刻就來到眾人面前,玄鍊只得渾用法力架起一道隔閡硬扛與之對峙,驀地,那曾經在季府一戰救她於緊要關頭、源出其魂魄的詭秘力量迅即竄出,將雙頭鹿獸遽然震飛,彈出去「碰」地一聲巨響,把那頭的金銀寶貝「嘩啦啦」砸得四碎。
玄鍊唇線緊抿,將自己一雙手左右翻看,內心再次試圖探尋那總是見首不見尾的力量,卻依舊一無所獲,好似錯覺。
尋思未果,那鹿怪獸發出響動重新站起,「喀噠、喀噠」踩著輕快的小步,行向玄鍊諸人,玄鍊繃緊身軀,壓抑著魂力,僅打出數張描繪咒式的侍神,排列成陣,阻隔彼此。
然而它非但沒有硬闖,還在三步之遙踏定鹿蹄,緩緩俯下一直高昂的頭顱,兩對碩大的碧綠眼瞳凝視玄鍊,閃灼晶瑩又親近的光彩。
「……什麼鬼?」叫一行人既是錯愕,又是不解。
無影扲著玄鍊的臂膀,下巴抵靠她的肩、臉頰貼在她耳側,嗑嗑巴巴噴著氣音:「它它它、它這是在給您、給您行禮、表示臣服呢?」
「……」瞅著像這麼一回事,但玄鍊不敢苟同。
半晌過,它方挺起身,走上大道中央,回首盯著玄鍊,彷彿等待著她、示意她跟上。
「小、小姐……」
「你們上去等我先?」既來之則安之,倒不如把心一橫,看明白這鹿怪獸想做什來得痛快。
聞此言,無影的抗拒更是激烈,咬著下唇大力搖頭,一雙手將她的袍子擰出好幾道褶皺,那對和主子相似的桃花眼頑固地瞪著。
竟把玄鍊瞪出了幾分心疼,遂是嘆口氣,包裹住他緊張到泛白的指結,閒話家常地安撫:「知道了,別怕,我在呢,走完這一趟,回去我找劉大廚,給你做你喜歡的栗子酥好不?眼下也該是栗子的時節,回去我立刻找人做給你吃,我就瞧一眼,很快結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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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備著輕挪足履,漫過深長中道,鹿怪獸帶領玄鍊來至墓穴盡頭,以巨角使勁推撞,無有縫隙的石壁竟又被它頂出一道入口,眾人舉足邁入,見是別有洞天──天頂比外邊低矮不少,範圍亦縮限許多,但奢靡不減,尤其擺置中心的那具棺槨,面上鑲嵌一顆渾圓碩大的夜明珠,散發柔和的光暈,讓人移不開視線。
鹿怪獸卻不為此佇足,繼續闊步前進,最後停在一只寬幅宏大的博古織毯前,張嘴一咬,把這做工繁複價值不斐的織物扯落,露出藏在其後的暗門,接著甩著頸子擺頭,要玄鍊過去。
玄鍊不明所以,仍是獨自靠近。
它卻突然從後邊推擠,令玄鍊重心不穩往前撲,踉蹌之餘撐住門板,才避免狼狽摔跤。
門上霎時亮起陣法,自周圍集中一道迅芒聚往她貼合的掌心,玄鍊只覺一陣劇痛,便被震得仰後倒,幸而無痕銀粟趕上前支撐住她,無影拉過她的手,發現一雙嫩掌燒痕遍布,隱約飄著焦煙,儼然遭到灼傷。
銀粟立是拿取水袋小心沖洗,並敷撒藥粉。
玄鍊卻無心顧及,反是注視門上法陣,適才雖然受電光攻擊,可是未曾造成大面積的傷口,僅是在須臾被刺破指尖取血,融於陣中。
鹿獸緩緩伏下身子,交疊四肢,端坐門邊。
──法陣光芒漸消,像個老鬼屋的柴扉般,那軸樞輕轉,嘶啞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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