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尚未亮,玄鍊便起了大早,帶著二位侍從和通譯,守在村裡的牧犬旁等待。通譯還未完全清醒,靠著草垛,又是呼呼大睡。
玄鍊倒是喜歡這種大狗,狗毛鬆軟,抱起來舒服又滿足,可惜那些牧犬似乎能感應作為陰差的她,氣息與眾不同之處,夾著尾巴擠在一塊,就是不願接近她;然而面對無影,卻是十分殷勤,撲著巴著舔著不放,不一會兒,就見無影被埋沒在狗群中。
玄鍊才不說自己嫉妒,只抱胸在一旁看著冷笑:「哼,物以類聚。」
作為一個啞子,無痕用眼神附和:說得沒錯。
不過一刻鐘,與玄鍊猜測一致,村中孩童集合準備放牧去,不偏不倚讓她堵個正著。發現要辦正事了,無影連忙從狗堆裡爬起來,拍掉滿身髒雪,跑去拽醒了通譯,無痕則悄悄地從旁離開。和玄鍊的形單影隻相較,對方人多勢眾,她這個找茬的,反像是被欺負的那一方。
玄鍊覺得這情景好笑,就勾起唇角,朝為首那人喚道:「它司合。」
它司合猶記得昨日,這人藏在衣領後挑釁的笑容,自是滿身的戒備,並不答腔。
玄鍊也不在意,甚而一笑嫣然,宛若春光明媚:「我有事想問你。」
「它司合快走!她昨天跟喬里哈那個髒東西說話,肯定也沾上厄運了!咱們快走!」一名麻花辮女孩抓著它司合的衣袖叫道,此舉頗見成效,孩子們都害怕地向後退。
玄鍊下頷微仰,朝女孩淡淡一望,戾氣充斥在眼眸,令其打自心底生出畏懼來。女孩瑟縮著躲到它司合身後,玄鍊卻不放過她:「髒東西?妳是怎麼了?為何這般介紹自己?」
女孩還欲出聲,卻被它司合的眼神警告,訕訕地住了嘴。它司合不想跟玄鍊打交道,可是他是領頭羊,要保護所有人,玄鍊要針對,也只能針對他,遂忍著脾氣道:「妳到底想怎樣?」
「我有事想問你。」玄鍊重複道,又舉起纏著紗布的手掌:「你昨天才傷了我,這就是你們北嶺的待客之道?」紗布是出來前才纏上的,她不是普通人,那點傷一晚上就癒合了,眼下特意包紮,故作嚴重。
「賽罕額云……」想起那抹笑意,它司合咬牙切齒地開口,他從未見過這麼卑鄙的人,心眼簡直比山裡四伏出沒的狼還多,「昨日是我不對,妳乘著母督理吹拂的大風而來,是草原上難得的相遇,我不該推妳,可是妳也不該接近喬里哈。」
玄鍊很是意外,它司合應該討厭死她了,竟還喊她「漂亮姐姐」,真是客氣。
「他被邪神挑選,是村中的禁忌,若不是遠方大巫慈悲,他們都該被亂石打死。我警告過妳,但妳不聽,不過妳是客人,我願意原諒妳。」
它司合說得真誠,可惜玄鍊只注意別的事:「他們?原來還有他們?──噢,怪不得,原來如此。」她當即明瞭眼前這些怨鬼,是怎麼回事了。遂又問道:「遠方大巫?那是何人?」
「妳問這個幹嘛?」它司合雙手抱胸,滿臉的不耐煩。
「我想知道原因和真相。」
「知道真相?」它司合質疑,「然後呢?知道真相,妳又想做什麼?妳又能做什麼?」
玄鍊鼻尖一哼:「問完這個我就走。」
這答案它司合是求之不得,他咧出一口白牙:「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傳說,喬里哈是被厄運糾纏之人,我們不要他,但大巫讓我們留下喬里哈,把大家的厄運丟在喬里哈身上,所以我們能讓喬里哈活著,他們繼續活著,就能繼續承受厄運,等喬里哈自己死了,就會帶走大家的厄運,大家的厄運就會消失。」
──這奶奶的歪理!玄鍊眸中又有火光:「所以你們就盡其所能的,把『厄運』丟在喬里哈、丟在阿爾薩蘭身上?那個大巫算什麼東西,你們就這般深信不疑?」
「妳別亂說!」它司合怒吼,拳頭繃緊,「我們跟從大巫的指引,在這片貧脊的土地上,活過一代又一代,這裡不是山谷綠州,沒有被天神眷顧,邪神潛伏在黑暗凝視我們,隨時都要像暴雪遮蔽天空一樣,吞噬我們的生命!只有把喬里哈交給邪神、讓喬里哈帶走厄運,我們才能一直繁衍不息!」它司合的脖頸上爆出青筋,面色陰沉地指著玄鍊警告:「妳若敢再亂講話,即便要挨打,我也會用盡全力揍妳。」
論脾氣,玄鍊也不遑多讓:「如果只能在安穩中護佑子民,又算哪門子的天神?會叫你們同族相殘的,又算哪門子的智者大巫?」盡是邪門歪道!「你告訴我,你說!」
「它司合──」孩子們發出尖叫,手忙腳亂地攔住衝出去的它司合,一邊覷著玄鍊,對她的出言不遜感到恐懼。
「說什麼!要說什麼!」它司合拚命向前掄出拳頭,「幾代下來我們都是這樣活!妳要我說什麼!妳一個外人,關妳什麼事!」
「一直以來遵守的事,未必就是正確!」玄鍊也被無影護在身後,「日子難過是一回事,喬里哈不該成為犧牲品!你們在把自己推向深淵!」
身邊的同伴不停扯勸,它司合胸口劇烈起伏,勻著氣忍下怒火,一個字一個字吐道:「妳問完了,該走了,北嶺喜歡守信用的人。」
玄鍊盯著他們,仍是閉了閉眼,把怒氣壓抑,後緩緩退步,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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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痕方才去找喬里哈,回來便站在草垛旁等他們,聽到他們爭執,又見小姐面色冷肅,引路同時,他看向無影,目光詢問。
無影不動聲色地搖首,冰涼的氣流捲過,玄鍊驀地打了冷顫,他趕緊傾身為其拉緊披風,胳膊繞過她背後,擁著她的身子一同向前。
玄鍊卻拍拍他,嘆得有些無力:「沒事,終歸與我無關,不生氣。」
這話是說給她自己聽。無影猶豫著,還是接言:「是,所以小姐莫徒增煩惱。」
「不煩惱,只是明白了,明白原因。」
「那原因……為何?」
「是『惡意』。」她一口咬定,「村人把自個兒認知的『厄運』,轉換為對喬里哈的惡意。不論僥倖、無意、有意、刻意,只要是不好的念頭,皆可稱之為惡意,這些期盼和念頭,就是喬里哈一直在承受的東西。」
無影秀氣的眉擰成一團:「此般想法,也能稱之為期盼嗎?」
「自然,因為他們希望如此,這便是期盼,但對喬里哈而言,就是詛咒。」玄鍊已然望見阿爾薩蘭,他抱膝坐在那,比昨日還要虛弱,早就奄奄一息,卻沒有人憐惜他,「聚沙成塔,就有人因此被壓死在塔下。」
「小姐是打算阻止?」
「我並非不想,但我做不到。」玄鍊撣去肩上的落雪,揮去這些自個兒沾染的塵埃,「詛咒一事,需要付出極高的代價,因果業報,詛咒終歸會反噬其身,因此需要替身,用以擋下反噬,但放到這個村子,事情又不大一樣,他們詛咒喬里哈的同時,又將他們當作替身,推出去擋災,祈求阻止不幸發生,某種程度而言,實是獻祭。」
見他一臉茫然,玄鍊換言道:「替身跟受害者,不能是同一人,此等作法於道理上,是為相悖,因此那些邪惡汙穢的東西無處排解,最終仍會回歸村人身上,故而除了喬里哈,所有人都不乾淨,這個村子,業已行到末路了。」
話說著,他們已然步到阿爾薩蘭的跟前,玄鍊輕喚:「阿爾薩蘭,我來找你了。」
昨夜情況混亂,阿爾薩蘭知道她還說了一句話,但通譯來不及翻譯,他便也不知道她為何出現此處,小小的臉上滿是疑惑。
玄鍊逕自說出目的:「我想跟你拿一點東西,只要是你身上的,什麼都好。」喬里哈的身分特殊,眾人的期許,致使喬里哈發生異變,縱然只是一根毫髮,也有與眾不同的力量。
「我?」阿爾薩蘭不解,「可是我是……喬里哈……」
玄鍊搖著首蹲下:「在別人眼中,你是喬里哈,但我知道你是阿爾薩蘭,阿爾薩蘭是奔馳草原的英勇雄獅,所以他們棄如敝屣,我卻視若珍寶,我向你討東西,只管你願不願意,無關他人想法。」天色漸明,阿爾薩蘭終於瞧見她眸中的暖意。
「妳要……什麼?」
玄鍊左右打量:「頭髮吧?我就割一小撮,帶著回家。」
「回家……」阿爾薩蘭低喃復誦,莫名起了貪心:「妳若帶我的頭髮回家……為何、為何不把我也帶回家?別說是頭髮,眼珠、心臟、我的靈魂,通通都可以給妳,都可以!」他想走、他想逃、他想離開這個感受不到好意的破爛地方。
玄鍊煞是為難,面上便流露出來──他卻以為是困擾。
阿爾薩蘭痛苦至極,抱著頭嗚咽:「妳也嫌棄我……」
「不嫌棄,我怎會嫌棄?我是沒辦法。」玄鍊捧起他的頰,「我說過,你的靈魄會發光,太陽高掛之時,商隊便要啟程,村裡這麼多人,我只來尋你,因為只有你值得讓我留戀,然而除了道別之外,我做什麼都是枉然,即便我願意付諸行動,這些喬里哈都不會放行。」
「喬里哈……這些?」
「對,在你之前,被當作喬里哈的那些人,他們被詛咒困在這裡,變作怨魂,從來沒有遠去。」也因此,村人的厄運,也未曾遠去。她殘忍地道出事實:「爾是纏在死結中的一根絲線,注定與之共存亡,我解不開,也帶不走。」
「那為什麼……要割走我的頭髮?」
「你的頭髮是強大的護身符,如此一來,我便從有印象,變成永遠記得你,你是阿爾薩蘭,是護佑我回家的雄獅,這一輩子,我都會感激你。」
他們的眼中映著彼此,都那麼清澈,如此清晰。
「……好。」阿爾薩蘭的聲音在顫抖,「妳要信守承諾,要永遠記得我。」
無痕遞上匕首,玄鍊皓腕輕轉,劃斷雜亂堅硬的髮絲,接過無影的紅繩,將其謹慎地綁作一束,取出一方帕巾包裹,收進懷中深處;與此同時,她念頭閃過,遂解下大氅,覆在阿爾薩蘭身上:
「你卻莫要記得我,你若記得我,便還要想起這些委屈來,你要忘了這些傷痕,來生,做一個快樂自由的阿爾薩蘭,我不只記得你,我還為你期許。」過長的布料在他身上鋪展,這是個無辜的孩子,卻生來被定罪,何等造孽。
阿爾薩蘭緊捏著氅衣,他的淚珠滴落在尚存餘溫的衣料上,開出數朵晶瑩的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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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東昇,天光大亮,馬匹昂首嘶鳴,車輪轆轆轉動,商隊繼續南下,向著幾月不見的故土駛去。
「這個村子,太叫人不中意了。」無影立在馬上,還有好多不滿。
「嗯,等下次來,讓爹爹別走這條道。」玄鍊放下簾子,就要遮去遠眺的目光。
隱約地、在恍惚間,玄鍊見到遠方的阿爾薩蘭。他披著她的大氅,於雪漠中,艱難地行走。
被雪沾濕的衣襬拖著地,將他的足履拽得愈發沉重,好似想拖延他邁向死亡的步伐。
玄鍊心中不解,低聲問道:「阿爾薩蘭,你要去哪?」
流轉的風傳遞音信,阿爾薩蘭一口氣都喘不完,還要奮力回答:「我不像妳、我沒有家……至少……至少、要逃離、這個地方……」
天地之大,總有一處,能夠懷抱兒郎。
清冽的朔風吹拂他的髮,那參差不齊的,是新剪的痕跡,它們在空中飄盪,那樣的輕盈,他卻逐漸遲緩。
阿爾薩蘭再也抬不起腳步,陵谷颳來一陣大風,掀起浪浪堆雪,帶來山的狂嚎與老鷹的尖嘯,將掙脫束縛的小獅子推倒。
他還要爬、還要掙扎,他是英勇的雄獅,要奮鬥到最後一刻,直到再也沒有力量。
風,忽地靜止了,視野裡再也沒有阿爾薩蘭的身影,玄鍊於是閉上眼,她綿長的那聲嘆息,就揉在靜止的風裡,隨拂過的塵與雪,消弭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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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悄悄話
這章因為背景是在北嶺,而在北嶺的語言方面,採用蒙古語+滿語,在修稿時,跟我的蓉編發生以下對話:
蓉:「賽罕額云……」這是漂亮姐姐的意思喔?
我:對啊,我用蒙語加滿語。
蓉:好,我以後也要這樣誇人。
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這個反應真是始料未及wwwww
蓉:叫漂亮姐姐太像小新了。
但用個外族語就厲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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