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娘?永樂縣主?還有……記得我與姑娘們無冤無仇……這是殷家?還是定國公府的意思?」林世才驚疑,「林某無名小卒,竟勞動大駕,真是受寵若驚,慚愧、慚愧。」
「殷家光明磊落,不打落水狗,我行動皆是出自己願,與殷家無關,阿瑤和國公府亦如是。同你這等惡人說話,我犯噁心,長話短說吧。」殷月開門見山:「在京中為所欲為數十載,你那位『大人』可相助不少,是不?」
聞言林世才老目一瞇:「妳是何人?傳聞殷家九姑娘體弱多病,我看倒也不是……」他喃喃自語,又裝傻充愣戒備道:「什麼大人?妳們究竟何方來士?為何迷倒我家人?意圖為何?」
「意圖為何?」殷月笑得荒謬,「林世才,我來算帳的。」
寒風壓過乾枯的原野,把青絲羅裙撩動得激烈。
「你手上人命不少啊,林大人,一百八十是要上繳的人數,可是在此之前,你也碰了不少血腥,三十年前開葷,記在你頭上的人命超過半百,有『大人』相助後,你更肆無忌憚,只是彼些魂魄未能到達地府,算不清楚。」她多番細查,對其所為瞭若指掌,鉅細靡遺地羅列,「更不提你那別院,四根白燭就困住十七人……這些枉死冤魂,一個都不能有,你竟殺了這麼多。」
林世才獲罪被捕後,殷月就以夢雪瑤名義,請調陰差前往別院拯救受困魂魄,地府堂前,都寫好了狀紙,一旦罪名確立,陰曹將派冥官上人間拘捕林世才,他情況特殊,等不到死後下地府。
「你衣冠楚楚,手上卻盡染骯髒,爾是畜生、是衣冠禽獸,不配為人,乃我等寇讎。」
林世才神色微變,表情冷肅啟齒:「妳知道得透徹,又找我做甚?」
「助你的那位『大人』,什麼身分?為何找上你?」
他混濁邪佞的眼一抬:「我若不招,妳又奈我何?」
「那我好心奉勸一句,我手上經過的人命不比你少,折在極刑下的罪犯尤是,你縱然喪心病狂,但在人前依舊斯文體面,我們不如彼此體諒,大家都能好看些,但若不信邪,大可試試。」
音熾月乃陰差,雖不及玄鍊資歷,但領過無數人魂,所言不算假,玄鍊聽話中暗湧的怒氣,想起有回地獄缺人,音熾月被找去頂替,玄鍊恰巧路過瞄見一眼──只能說目蓮讓音熾月作引魂差,實是屈才了。
許是威脅起效,林世才開口:「他稱自己是魔,餘下皆不知。」
「不知?」孟瑤懷疑,「是不知,還是無可奉告?」
林世才沉著臉,未有搭腔。
殷月不說二話,一張符就拍在他胸口,林世才渾身一震、雙目凸出,跪趴在地乾嘔不止,他雙手慌忙地抓在胸前想把符斯掉,符紙卻死死黏住摳不下來,使他只有吃力地仰首怒瞪殷月。
殷月蓮步輕移,款款後退一步,俯視其伏地的狼狽模樣,給足教訓方把符收回夾在指間:「是不知,還是無可奉告?」她眉目含笑,語調溫柔,玄鍊卻不自覺打了個哆嗦。
「妳……」林世才勻著氣息,艱難答道:「……我、我不知、不知道……他總是、面目模糊……魔也是、偶然得知……」
三人對過眼神,殷月繼續問道:「這魔出現於何時?」
「約莫六年前……我正處理一漢子,那漢子還差點逃跑,反打我一拳……所以、印象清楚……」
「六年前?」這時機,殷月腦中轉了一圈也沒琢磨出什麼事件,遂接問:「他出現後行為如何?說了什麼?一併都講明白,半點細節不准少,以及你自個兒在別院搗鼓甚,全吐乾淨。」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看得林世才悚然。
──回來了。玄鍊看著思道,這樣駭人的小月,是「音熾月」,曾經被拘在病弱的人殼子裡十年,她嫉惡如仇,一朝遇上魔頭惡鬼,便要顯露更兇惡的獠牙將之除盡。
林世才吞嚥唾沫,可是嘴裡乾巴巴的,他張開嘴,半晌方找回聲音,斷斷續續地供述來龍去脈。
一切都得從六年前,那被大雨籠罩的深夜講起。
那日,林世才又按捺不住心中騷動和癢意,託事吩咐人不許打擾後,悄悄溜進那小屋子,裡頭關著他幾日前招進林府的簡姓大漢,大夥兒都隨口稱一聲老簡,是林世才說當官糾紛多,要做隨身護衛的,但實則是他對老弱婦孺膩味了,想換點新鮮口味挑戰。
早前,林世才將老簡引入屋中,客氣地請一杯摻了料的茶,半炷香過,只見老簡身子一晃,隨即倒地不省人事,林世才趁機將他鎖起來,可惜當時僕從來尋,他便將人放著餓了兩天,若林世才興致未起,把人餓死了也罷,可是他壓不住瘋狂騷動──
「老簡,只能委屈你了。」他幽幽低笑。
轟一聲雷響,電光把鎖在檯子上的老簡照亮。
老簡餓得頭昏眼花,手腳無力卻猶在掙扎,堂堂七尺大漢,始終未能掙開束縛,不枉林世才私下花費大筆銀錢,著人打造這副鐐銬。
林世才也餓,可是餓的是因空虛匱乏,嗜血的陰獸潛伏在心中,好些天沒有進食了。盈尺小屋就是他的天下,此刻他就是主宰,是老簡的老子天王。
他因此而欣慰。
──可是還不夠,他尚未饜足。
林世才拿出「餐具」──銀刀、尖錐、利剪、短鋸、粗細長短的銀針……他一件一件極其珍視地、展示般排滿桌面,金屬清脆的細聲敲在寂靜的夜裡,那尖銳的冷色扎眼如斯,使老簡的憤怒轉為恐懼,他拚命扭動,扯得鎖鏈巨響,也擋不住林世才執銀刀逼近,老簡眼睜睜地看著寒光抵在自己大腿上,輕輕地,將皮肉劃開。
劇痛旋即吞噬鋒刃沒入體內的怪感,老簡痛得欲放聲大叫,聲音卻撞上嘴中破布,徒剩低低的嗚嗚聲,屋外雨點砸落,便什麼也聽不到。
求救困在這方逼仄裡,連絕望也傳達不出。
老簡臉上滿布淚汗,牙齒都咬變形了,身體隨著痛覺的訊號般,一陣一陣地繃緊,他不敢扯動得太劇烈,深怕卡在肉裡的刑具再劃出更深的傷口;他聽見血液像倒數生命般滴落,一雙眼珠子睜得要撕裂開了,淚液從眼角流入粗黑的髮絲間,像他的生機,消逝於虛無。
林世才的動作很細緻,他緩慢又仔細,心中戰慄使指尖顫動,他很高興,他太高興了。
半截手臂已削成白骨,林世才還不夠過癮,遂放下血刃,轉首看向工具檯,視線來回挑揀,找尋更有趣的傢伙,最後鎖定在那把廚房常見的削皮刀,心中一喜。
他伸手將之執起,拿過凈布寶貝地擦拭閃爍森芒的刀片,接著,抵在老簡起了雞皮疙瘩的皮膚上,像削著一顆甘美的果子般,微微使勁,一點一點地,向下拉開。
掀開那片薄皮,外露顫抖的紅肉色和切口整齊的枝微血管刺激林世才的感官,心跳搏擊熱血充斥大腦,呼吸不自覺中變得急促又凌亂,他興奮得停不下,也不想停下。
林世才不敢點亮燭火,室內伸手不見五指,於他卻不成問題,他熟練得很,即便蒙眼也是信手拈來,外邊的老天爺打雷,轟隆隆同時光線閃亮,全給他照清楚了,順帶蓋下老簡不成呼救的嗚咽。
一個多時辰過去,爛肉模糊,鮮血滴流滿地,濃郁的血腥味叫人作嘔,可是屋內漆黑,視能作無物,氣味久而不聞,也不成困擾,林世才見老簡再無動彈,只餘反射性抽搐,以為人已死透,他興味頓失,便擦了手去解開鐐銬,轉身收拾滿桌工具,殊不知老簡只是裝死,就等著這時機,他悄悄爬起身,擠出全身力氣抬高殘缺的拳頭,待林世才發覺不對勁回頭,碩大的拳頭正好砸在他臉上──夠扎實,肯定打斷了鼻樑骨。
林世才畢竟只是文弱書生,老簡那全用盡了力氣,砸得他腦中嗡嗡發鳴,鼻血直流,坐倒在地一時不起,老簡一心想活命,也不管林世才了,跌跌撞撞地往門的方向要逃出去。
眼看就要逃出生天,老簡心中慶幸不已,卻突然脖頸一涼,視線飛轉數圈,瞧見自己失去頭顱的身體,而後,再沒有知覺。
看著莫名身首異處的老簡,饒是林世才這樣喪心病狂的人也反應不及,他呆愣之餘有所感應,抬首就見那漂浮半空、狀似人身卻模糊不清的黑影。
──是,那就是那魔。
魔說自己正在找像林世才這樣的凡人。
魔有所欲之物,作為獎賞,他願意授予林世才法術,遮掩這些有些邪惡的樂趣,讓林世才能更肆無忌憚地享受這瘋狂的遊戲。
然而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於是林世才反問魔,所求何物?
魔的嗓音飄渺,他拿出一只殷血紅的琉璃瓶,指尖朝老簡屍身一勾,將一光芒招出,收入瓶中道:「蒐集一百八十個這樣的東西給我,當然,越多越好,我倆可以各取其利,相輔相成……但若你弗能做到,則休怪我無情。」
林世才自然知道怎麼選,他沒有選擇。
白燭結界、蒐集光芒的方法,魔皆一一教授予之,並賜予化屍符,定下期限,便玄乎地消失了。
折磨人性命這事,自此對林世才遂有些變化,他享受之外還不忘完成任務,蒐集光芒的過程漫長,但好處是遊戲變得安穩,他逐漸明白光芒是人的魂魄,魔要魂魄,是有大用。
具體是何用,約莫一年前,他無人告知,卻驟然明白。
「為什麼?」孟瑤不解。
「不為什麼。」殷月眸光冰冷,「他墮為魔,是同類,自然明白。你說偶然得知其魔族身分,想必他從未告訴你,而是因你墮成魔吧?」
「是。」林世才供認不諱,隱隱自豪:「我們原先是氣味相投,後來是氣息相同,我對魂魄的渴望和他一樣,雛鳥生來就會啁啾搶食,活著的東西都要壯大,這是本能。」
「飛蛾生來就會撲火,也是本能,活著的東西偶爾會找死,你怎不說你是這一種?」玄鍊不屑,「隨意舉出常理就想合理罪行,臨頭依舊不知死活,死有餘辜。」
「你對魂魄渴望,於是在別院做出相同布置,一年就殺了十七人。」殷月接續前言,「成魔後,你猶不滿足,你很心急啊──林世才,你在貪什麼?」
「成魔只是開啟大道的契機,成魔後的耕耘才是重中之重。我亦能夠感知凡人無知之物,俱是同類,合該平起平坐,憑甚要我為他做牛做馬?」林世才一副理所當然,又咧嘴一笑:「眼下是我力量不及,無奈聽命於之,若我壯大,勝過他呢?」
這麼誘人,想想他就興奮。
「──總得試試啊。」
孟瑤看他癡迷妄想就犯噁心,厭惡地別過臉;殷月又問:「那琉璃瓶呢?藏在哪?」她數度搜查,不應該錯漏。
「藏在哪?我被下獄後,林府也抄了個乾淨,妳殷家神通廣大,怎麼不去查一查?本是該交給那魔的,不過如今誰都得不到好處,倒也不錯。」
殷月面色一沉,不再言語,僅是從袖中翻出一具小泥人,施法令它化作林世才模樣,又取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牢籠,桃木製的,刻滿了咒文。
看不懂她舉止欲意為何,孟瑤問:「小月,這是做甚?」
「此事尚有諸多疑點,刑罰受過一輪,總會吐出些什麼,這般放他走,太便宜他了。」殷月答道,手上動作未停,牢籠咒文被點亮,她朝林世才嫣然一笑:「你不是講究公平麼?此事有太多人都嚥不下這口氣,曾經你施予別人的,而今換我加諸你身上,我的活好,我來陪你慢慢玩,向你保證,我一定不手軟。」
玄鍊按住她手腕:「囚住他可以,但妳若動私刑,這事沒法交代,收起來,然後交給天官,地府刑罰等著他。」
殷月將其甩開,目光一斜,陰狠得嚇人:「他是魔,人人得而誅之,不用向誰交代。」
得此反饋,玄鍊眉心蹙緊,孟瑤被冷得瑟縮一下:「小、小月……」
話音未落,漫天飛舞的彩蝶「噌」地自焚,結界猝然被破,原野荒涼的景色乍現,三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一物飄落眾人眼前,殷月才看清是張黑符,一聲「躲開!」猶卡在喉頭,就一道轟然巨響,將所有人炸得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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