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上回賭約,五月五,端陽時節,孟瑤相邀玄鍊赴京,觀賞賽龍舟。
天才擦亮,玄府便動靜繁忙,季義琛從被窩深處挖出小姐,招呼人伺候用飯,洗漱過後,又拉至鏡前,讓無影無痕打扮;倆小子手腳麻利,收拾一番,趕忙把人攙入車廂。
待廂中諸人坐定,車伕吆喝甩鞭,馬匹昂首廝鳴,迎著晨曦,踏著蹄子,駛往城都。
無怪季義琛一干家僕緊張,端午乃是大節日,帝京高門世族重視,京中必定人潮湧動,路上難行,還是及早出門為好,小姐深居府中,隨意不踏出家門,今兒是有定國公府娘子相邀,才能使之移駕,若讓小姐感到半點煩躁,下回出門就更遙遙無期。季義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兒個才被小姐悶在屋裡長滿蘑菇的夢魘住,大汗驚醒,眼下狀作無恙,卻事事留心打點。
行到半途,玄鍊才完全清醒,半瞇著眼,掀簾向外打量。
「行人好像不如以往多。」往年她迴避人群熙攘,卻也好奇人間熱鬧光景,遂年年派侍神替她觀禮,回來彙報情況一二,姑且沾點煙火氣。
她語似夢囈,二位侍從依舊聽得認真,無影回道:「許是近日,失蹤命案頻傳的緣故。」
「命案?」這事沒聽阿瑤她們提過。玄鍊眉間蹙動,「怎回事?」
「上次您叫我和無痕進京,拿端午要用的雄黃,聽那夥計說是近半月來,已有十多人外出無歸,都是隔日在橋墩聚集的乞丐堆中發現屍首,仲夏之時,不若冬日會凍死這些無家人,且那些屍體衣著都還體面,面容安詳,幾些路人經過時瞥見,心覺奇怪,便趕緊報了官。」
「據說那些人死狀奇怪,雙目盡失、心窩亦被挖空,然而一朝遭遇橫禍,此些人卻顏面平靜,甚而嘴角帶笑,仵作說幹了三十年活,沒見過這等詭事,出了驗屍房,就連忙跑去隔壁廟裡求符淨身。」
「眼下城中人心惶惶,日出少有行人,日落則家戶緊閉,官府調查半月時間,仍然毫無進展,一直都是後知後覺,未能防範未然,京中民眾已多有怨言,物議如沸,若再嚴重,恐怕要嚴格宵禁。」
「前幾天才又死了一個,那歹人甚是囂張,此次竟把屍首丟在皇城邊上,明顯是挑釁皇家,皇上龍顏大怒,限期三月要將查明案情,相關公門都焦頭爛額,緊繃著皮。」
這樣說來,殷三叔身在大理寺,想是也忙得緊。無影把案件說得詭異,然而玄鍊不甚擔心,這個時節陽氣最盛,邪佞莫敢現身做妖,且此事刻意挑釁人間帝王,引人注目,非是妖鬼行事,既是凡人所為,就是他們自個兒作孽,業塵俗物,俱與她無干,她亦毋須多管,更不說此事發生在京城地界,總有殷、孟二人注意把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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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瑤派了家裏僕役接應他們,引至接天樓觀臺,所謂登高望遠,上了觀臺,半個天下繁華,便都盡收眼底。孟瑤早在裡間等她,架著一道屏風,將無影無痕隔開,她們二位姑娘便全當無人,自顧說著體己話。
「過節之時,不濟貧夭富貴,除了幾些規矩,百無禁忌,怎地今日守備重重,生出這麼多拘束來?」才坐下,玄鍊便將腹中疑問袒露,適才路上見巡衛嚴防,氣氛嚴肅,進樓前還被攔下來查驗身分,也是孟瑤叫人下來解圍。
說到這事,孟瑤又是不耐煩:「為著蘇貴妃,皇伯伯御駕親臨呢,就在那,瞧見沒?坐在雲錦軟墊上的那一個。京城龍蛇混雜,不比宮禁之中,禁軍自然不敢馬虎。」
「蘇貴妃?這樣人多的地方,她也敢隨意走動?」玄鍊順著她的手眺過去,一片錦羅玉衣、光鮮貴氣,俱是天皇貴冑,另有重臣命婦在側為伴。她找到孟瑤所言之人,不由得瞇起眼,目光冷然:「今日陽氣最重,其腹中胎兒魂氣未穩,僅是一團魂靈,最懼各式氣息衝撞,當真是膽大,她若不珍惜母子緣分,倒不如把這福氣讓與旁人,省得平白造孽。」
「什麼膽大,何必說得這般好聽,就是沒長腦子罷了,仗著自己幾分姿色,尚能入皇伯伯青眼,可惜美則美矣,人真是太蠢了!不怕衝撞也罷,她現在是雙身子,又得皇伯伯寵愛,誰不把她視作眼中釘?嗤,也不謹慎防備著,她若無故小產,我絕不意外!更甭論妳說的那些惡日規矩,現在又有多少人記得?此些凡人,早已失去敬畏初心。」
「端午,本是用以送走五瘟的不吉之時,如今演變節慶之日……罷了,敬畏敬畏,終究是『敬』字為重,過度畏懼,說到底,也不知益於何者。」玄鍊抿了抿茶水,覺著不合口味,遂舉臂橫出屏風,將之交與無痕。
二位玄家侍從守在屏風外,玄鍊不愛他們站著,拘謹又累人,孟瑤便讓人搬來桌椅,案上還有茶點數樣。
無痕接過飲下,倏地皺緊眉:難怪,太深苦了。不待那苦澀消褪,又聽小姐開口:「小月還是不來?」
「嗯,她那破身子骨,饒是尊者打造,也弗能抵消要承受的病苦,受不住這暑氣和人潮,即便僅是隨意走動,時間一長,回去都要發一場熱。」
「難為她了。」玄鍊嘆著,自懷中掏出幾物:「妳和小月一人一個,記得替我交給她。」
原來是她親手縫製的香包,一個繡蝶穿牡丹,一個繡銀月祥雲。孟瑤當即將前者繫在腰間:「五色俱全,倒是妳好心思,若是我,絕無那樣的耐性和手藝。」
「妳這就是妄自菲薄,這樣的話少說,多不適合妳。」玄鍊輕嗔一句,把糕點碟子推向她:「不用謝啊,妳什麼時候再做砑花紙,替我印上兩朵山櫻,送到京郊便是了。」孟瑤一手押花的好工夫,閒下來製紙時,紙上總比他人多幾分巧思,士人學子或許瞧不上這等閨閣用物,玄鍊卻很是喜歡,覺著用起來,心中都較尋常時候存了暖。
孟瑤望著臺下,幾艘龍舟已然就定位,人群鼓譟,玄鍊話音說得淺,也不知她聽進多少。
日光大好,照得孟瑤愈發朱唇粉面,她本就天生麗質,現下瞅著,更似一朵人間富貴花;薰風徐來,撩撥她的髮,那樣淺的顏色,在燦陽下閃爍光芒,若縷縷金絲,晃得玄鍊失神,留不住的心思,須臾便遊於方外。
「阿爹說定州來信,北嶺諸部情勢有變,栢氏吞併原先的北嶺共主宣氏,眼下欲爭取洛華支持,說是要送貴女來,以結親好,不出意外,下個月便會來使,至時徐美人有孕的消息也該傳出,應該會一同晉封。」說著孟瑤展顏:「據說是個大美人,我可期待了!」
笑靨爛漫如斯,玄鍊遂被拉回現世,緩了一緩答:「這事新鮮,聽聞北嶺女子強悍,不知又會翻出什麼風浪。」
話正說著,就聽臺下銅鑼「鎤──」地響徹雲霄,河上龍舟「嘿喲嘿喲」刨著水花奮力向前划,岸上群眾無不助威吶喊,叫這一方地兒熱鬧非凡。
「呀!這就開始了?」孟瑤叫道,暴露她雖然望著下邊,卻心不在焉的事實。
玄鍊大笑:「妳還分心呢!」
臺下助威吶喊熱鬧,臺上孟瑤亦不遑多讓,一個激動站起身,差點都要把桌案都掀下去。
正無奈地攔著孟瑤,玄鍊就聽旁邊也是碗碟叮咚落地嘈雜,轉頭看去,無痕也是紅著臉,把桌椅都翻倒在地,明顯一副興致高昂的樣子。
「你怎麼……也這麼來勁啊?」她憋笑地哆嗦著肩,想不到這冷面傢伙,竟有這等時候。
無影極是體貼地幫無痕把椅子扶正,後者遂平板著表情,默默坐回原位,雙手置在膝上,如往常般擺得規矩,卻過度端正,誰都瞧得出那份掩飾的刻意。
玄鍊終是忍不住,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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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龍舟後,尚有好些活動,但孟瑤最感興趣的,還是這接天樓做的粽子。
「接天樓的廚子是南方人,做的粽子跟咱北方這種嬌小玲瓏的不一樣,巴掌那麼大一個,吃得好過癮!那大廚還別出心裁,裡層用一片蓮葉包裹先,入口便是滿嘴的蓮香,還特別解膩,取叫『賞夏』。」
玄鍊好奇湊近,果真裡一層蓮葉、外用竹葉包覆,打開便是粽香四溢,讓人食指大動。她試探地嚐了一口,細細咀嚼品味,只覺摻著蓮味的糯米滿口生香。
見其微微瞇起眼眸,瀲灩的眸光流出一絲享受,孟瑤便滿意:「就知道妳喜歡!哎,可不知讓妳嚐點新吃食有多難,忒讓人滿足了!」玄鍊挑嘴,怕放入口中的陌生感,隨意吃不得新食材。
動筷的空隙,玄鍊問道:「對了,我來的時候見道上冷清,無影說是城內命案頻傳,這事──」
「人為的。」孟瑤答得乾脆,「與六界無關,誰要費那個心思管,凡人的事,他們自個兒解決唄!小月也是有殷三叔的干係,才對案情多有關注,不過小月也說,此人作案手法高明,至今未查半點蛛絲馬跡,官府是十分頭疼,尤其皇伯伯限期查明,小月說她盯著這事,若再一月都不見進展,她便會出手,這擔子畢竟落在殷三叔身上,小月不會讓人看輕殷家。」
「也算是……意料之中。」殷月對殷家重視又執著,玄鍊覺著比起孟瑤,殷月更投入於這場遊戲中。
「嗯,小月說她已經掌握線索,案子不算難辦。」
玄鍊吃罷,飲茶漱口,又問:「林世才又如何?小月說要讓他付出代價,我倒好奇她的方法。」
「喔,那個啊──」孟瑤拉長了語調,吊足人胃口,又笑得狡猾:「那個啊,說不清楚,品香會發了帖子給我,我缺件新衣服,香露香牌也缺,霓裳閣出了幾款新式樣,妳等會陪我逛街,我就帶妳親眼瞧瞧。」
無影難得插嘴:「小姐,您好像也缺點新衣服。」能讓小姐多出門走走,玄家人向來是不遺餘力。
「就你事多!」玄鍊眉眼一瞋,拿酥餅砸他。無影聽她話聲,就知其不帶怒意,張著嘴把餅接下了。
惹得孟瑤直樂:「那妳去不去啊?」
玄鍊還裝著沒好氣:「去去去!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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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霓裳閣,孟瑤找了兩頂冪離,給自己和玄鍊戴上,又拉起後者的手,不知要將人帶去哪。
玄鍊隔著薄紗,對周遭打量,只覺越走越偏僻,行至一處胡同陋巷裡,家家門戶相似,門板木屑脫落,春聯紅紙褪色泛黃,被風吹得掀起了半邊。
腳下所踏,青磚石階依舊,卻不同主道乾淨,昨兒夜裡下過一場小雨,未散的積水髒染名貴的繡花鞋,阡陌相鄰,卻是差距十萬八千里。
「帶我來此處是何意?莫不是要把我滅口吧?」玄鍊玩笑道。
「滅口?那太虧了,妳這樣的美人,即便要滅口,我也得嚐嚐先啊,此等地方,怎好相待美人?太沒情調了。」孟瑤張口,便是止不住的浪話,玄鍊正欲反駁,又聽她說:「妳不是好奇小月怎麼毀了林世才?林世才一朝墮為魔,咱們就有理由干擾人間事,他這般可惡,我和小月自是做足了準備,就等著和妳分享──喏,妳看。」
玄鍊抬手撩起帷紗,露出一隻眼,只見一群粗布衣裳的孩童蹲在那,圍成一圈打石頭玩。
孟瑤向其走近,喚了一聲道:「喂,你們拿石子玩,有什麼意思?我這兒有一袋琉璃珠子,你們若陪我聊天解悶,這袋珠子就歸你們了,如何?」
躺在柔荑上的琉璃珠,那樣剔透漂亮,哪個孩子經得住誘惑?遂忙起身擠過來,七嘴八舌地開口:
「姐姐,妳想聊什麼呀?」
「妳說妳說,我們都陪妳啊。」
這陣嘰嘰喳喳,吵得玄鍊頭昏腦脹,孟瑤倒是習慣,京城長大的孩子,多少都有幾分眼色,給一點甜頭,自個兒便會追著來。
「也沒甚,幾個簡單的問題罷了。」孟瑤說著指向玄鍊:「這位姐姐平常不來城裡玩,對城裡好奇,我帶她來問問。」
「姐姐儘管說!」
孟瑤遂問:「你們可熟悉京中官員?」
「熟悉!當然熟悉!」
「殷家最厲害了!除奸臣、忠事主!」
「我娘說等我長大,便要送我進麒山書院,拜殷太傅為師!」
「明白了明白了。」孟瑤連忙阻道,「除卻殷家,你們可聽過一位林世才?」
「啊──他呀!」
「呸!他最糟糕了!他是魔鬼!滿手的鮮血!」
「聽說晚上不睡覺,跑出外面亂晃,他便來把你抓走、拔掉你滿口牙!」
「拔牙算什麼!上次那誰不是說,他會將鐵板燒得通紅,拿來炙人肉吃!」
「如何?」孟瑤側眼問,眉目中藏不住的得意。
「人言可畏,妳們是要用謠言對付他。」玄鍊篤道。
「他是文人,是監察御史,身敗名裂,是最好的懲罰。」孟瑤將錦袋賞出,「小月一向說到做到。」
「怎麼做的?」謠言總有源頭,黃口小兒無知,若讓他們來,此事難為。
「乞丐。」乘上車轎,孟瑤答道:「京城隨處都是這些叫化子,小月說謠言不可盡信,但當作飯後談資,誰不喜歡?人云亦云嘛,她捏造林世才暗巷擄人的景象,送入諸多乞丐夢中,連著幾日,假也成真。眼下命案頻傳,京城大夥兒都敏感,林世才這畜生肯定沒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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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寡淡,沐浴的熱煙裊裊可見,侍女從換下來的衣袖中,翻出玄鍊製的香包,孟瑤定睛一看,才想起這茬來,連忙讓人送去太傅府。
雲曦堂的門扉半開,殷月秀美的嬌顏露出來,其身披素服,鴉青色的長髮不見簪飾,純然地散在肩上,又是一個我見猶憐的病美人。
回到室中,棋盤上與自己對弈的局未了,燭光把棋子烘得稜角分明。
殷月歪在椅身裡,凝睇那方雲遮月繡樣,驀地想起那枚鴟鴞紋紅印。
紙上紅印,印在她腦海清晰。那紅泥,非是陋巷當舖所有,玄鍊有事瞞著她。
瞞的什麼、做什麼瞞她、為何而瞞?
──也無所謂。
殷月輕蔑一笑,狠狠捏攥香包,片刻隨即恢復一貫的優雅從容,笑著喟嘆一聲,轉手棄入香爐中。
艾葉芳香氤氳,沁人心脾;祥雲銀月卻一點一點地染上焦色,焚作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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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悄悄話
如果有從一開始就追更的讀者們應該有發現,前面的內容經歷了都更極大的修改,巧的是我從芽櫱楔子開始重修的日期10/2正好是我找蓉編幫我修稿的日子,兜兜轉轉了一年,我們又回到開始了。
這次會改動這麼多,主要就是因為這一年期間,我的文筆大幅提升(?),所以以前修好的東西已經無法入眼了,想要從頭來過,在這邊感謝我蓉編願意陪我從頭開始。
言歸正傳~~~
總之在修稿的過程,發現應該要把原本的分部再各自切成兩部,也就是說原本分成六集完成的作品,在修改過後會被我切成十二集(好多)(接下來會陸續修改更新),於是就發生以下對話:
我:「按照這個算法,應該會從六冊變成十二冊。」
蓉:「這冊數量好驚人。」
我:「對,而且第四部的字數跟章節好像寫太多了,所以第四部應該會切成上中下三部。」
我:「這樣就會是十三冊。如果能賣,我應該可以平安活到六十五歲。」
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蓉:「我還以為你要講什麼正經話。」
我:「沒有啊。」
我:「我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中一張彩券頭獎,然後邊揮霍邊寫作過生活。」
真是奢侈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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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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