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近,雙方人馬依約至鐘樓相會,一方廣場蕭索無人,被妖眾騰騰殺氣所據,饒是月黑風高,也未能隱藏兩廂聲勢。
不過縱使瑀諳環不得民心,西城妖眾人數委實過少,怪異得緊。
芷玥偶爾稱瑀諳環「騷貓」,而今見得廬山真面目,確實美艷非凡,其身量高挑,曲線玲瓏,一身打扮黑紅交錯,彷彿夜晚盛放的玫瑰;又膚如凝脂,胭脂唇柔軟,誘人一親芳澤,一顆淚痣點在眼角,勾魂攝魄。
但最吸引人的還是那雙黑眸,兩顆瑪瑙石一樣,那樣幽深,像個漩渦要把人捲入。
玄鍊瞅著看回芷玥,約是金釵幼年模樣,嫩得要滴出水來,遂評道:「嗯,極端。」
芷玥不明所以,皺了皺鼻子:「啥呢?」
瑀諳環穿得寬鬆,衣領半落,露出半邊香肩,鮮紅蔻丹染在其纖指,襯得手上描金的菸斗遜色,她輕吐一口菸息,下頷一抬,紅唇啟道:「說要玩遊戲,把我給請出來,芷玥,妳憑的甚?如是憑我倆的交情,恐怕不夠抵消妳此次惹的禍事,猛虎下山,未吃飽喝足萬不肯輕易回窩,妳可明白?」
玄鍊環胸站在芷玥左後側半步,但笑不語;後者昂首發言:「當年提恩斷義絕,妳亦鐵石心腸,無可撼動,我早知無法挽回。」早在與雲萼相識,禍根便已埋下,她倆之間必有一戰,「可惜我們數百年情份,這好友委實做到頭了。」
她句句鏗鏘,瑀諳環卻笑其大放厥詞:「芷玥,妳我縱然不如從前友好,但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此事妳照管過寬,更不說拿萼兒作人質,若她毫髮有損,我必將爾等碎屍萬段!說起來,妳也受過萼兒一飯之恩,妖族臉面可還要?」
「沒有人質,焉能逼妳就範?可見於妳而言,同族情誼,比不上區區凡人。」芷玥不退,反唇相譏:「只有妳耽溺前塵往事,她走過輪迴,儼然非是同一人,眼下她將我等推向狼牙虎口,若要比較,與我同生共死千年的族人自然更加重要,她乃異士陽綠萼,非是妳心心念念之人。養異士助妳修練,妳是新奇得很,妖族臉面可還要?」
「呵──」瑀諳環面色不改地吐菸,趁人不防,媚眼一斜,四道妖爪倏然揮出。
驚呼中,玄鍊袖襬一揚,打出咒法將之抵銷,上前與芷玥並肩:「武力相搏,委實痛快,然朝暉終究是諸位立足之地,誰愛在此生死打殺?彼些宿怨,若以遊戲媾和,不失興味,朝暉安寧兩全,豈不皆大歡喜?」
瑀諳環收手,額角青筋猶在,眼神上下打量嗤道:「好個貌美的小姑娘,叫玄鍊是吧?抽花金鉤的那一個。」言語藏刀,大有撓花其面容之意。
玄鍊鼻尖輕哼:「是我,那又如何?」
「妳……妳早就暴露!」芷玥這才恍然大悟,遂是氣極:「妳騙我!妳算計我!」騙她天子妃上下都翻進溝!
「何來誰騙誰?」玄鍊冷眼一掃,「不過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朝暉城是商道重地,早前被擺了一道,可見此地人物厲害,玄鍊就更要圖謀。
芷玥一時啞口,玄鍊便繼續朝瑀諳環喊話:
「金鉤在我門前出言不遜,那一鞭他受得應該,既是彼此得罪,大可相抵而過,舊恨尚在,毋用多添新仇,若要干戈大動,只怕你們在場半數都要死於我手,妳同意我造殺孽,我卻不想。」目蓮說她的業夠多了,再積累就弗能消。
氣氛早已劍拔弩張,玄鍊不再廢話:「時辰不早,陽姑娘尚在受縛,不若把此事了結,大夥兒早點各歸各家。」
「鹿死誰手,難說。」菸絲燃盡,瑀諳環輕敲菸桿將之倒出,抬眼望向群妖中的陽綠萼,卻是對玄鍊說:「我改主意了,留著妳太危險。」
騷動的風驟然靜止,兩方僵持,僅是平和假象。
噹──噹──
子時鐘聲迴盪城中,瑀諳環揮爪高吼:「殺了玄鍊,搶萼兒回來!」
聽其命,西城妖眾群起攻之,玄鍊打出侍神抵擋,拽起芷玥向後,西城與天子妃芥蒂甚深,她對此早有預想,卻不免遺憾自己費的一番心思。
「眼下發展,妳說怎辦!」芷玥回握住她胳膊,一邊格開來襲,她實在後悔莫及,沒想傳聞護法陰差如此不靠譜!
「──此事終難善了……」玄鍊心中不無歎息,餘光見陽綠萼趁亂掙脫束縛,遂一改守勢,迎敵而上:「照原計畫,抓陽綠萼,抓住她就能牽制瑀諳環,玩這藏貓兒,我勢在必得!」
她放出侍神使之連成大網,將自己托上空中,芷玥這才瞰清情勢,發現兩邊人馬打得不甚用心。
芷玥細想一番便明白,都是朝暉妖眾,皆不想為陽綠萼對族人大打出手,畢竟為什麼,又憑什麼。
有怨待解的僅是她們四者,捋清因果,芷玥果斷放開玄鍊,朝另一方向躍開,邊喊:「妳追阿綠!我拖住騷貓!」
工作分配明確,玄鍊不再管其他妖者,專注於陽綠萼身影,見其奔往瑀諳環,她揚手打出一串符紙。
雷光炸在跟前,陽綠萼神色煞冷,索性頓下腳步,抬首瞪向玄鍊,掌中凝出妖法連連回擊。
距離太近,玄鍊側身仍閃避不及,被燒去左翼侍神,失去平衡狼狽落地。
然而玄鍊沒有坐以待斃,若拚術法和經驗,身為陰差的她絕對不輸眼前這黃毛丫頭,尚未穩住身形,她便指揮侍神擋住對方攻擊,雙手符紙齊放,城樓之下瞬間炸出刺眼白光,陽綠萼剎那閉上眼,玄鍊縛仙索趁機就要捲起她。
「賤人!」瑀諳環怒吼,妖爪揮來斬斷縛仙索,縱身攻往玄鍊,瞧那架勢,真是想撓花她的臉。
「站住!咱倆帳還沒算完呢!」芷玥追到,以妖爪格開妖爪,叫玄鍊幸免於難,「逝者已逝,唯有妳還不願面對現實!放開她,妳該放過自己了!」
「萼兒是我糾纏不清的緣,豈能輕易言棄!」菸斗被削成三截,瑀諳環棄之不用,雙手俱化妖掌猛撲。
「執迷不悟……」芷玥躲開,氣得說不出話來,她伏低身姿露出貓狀,再次衝出與之相搏:「什麼緣,她是妳糾纏不清的孽!」
雖是二對二,但陽綠萼最弱,玄鍊身經百戰,一隻手對付她綽綽有餘,另隻手空出來就幫著打瑀諳環,瑀諳環饒是勝出芷玥許多,然而芷玥熟悉前者,即便力量不敵,也勉強能應付,瑀諳環方遂是逐漸左支右絀。
終於,陽綠萼被玄鍊逼得氣息紊亂,步伐失序踉蹌,措手不及間被路凸處絆倒,雙掌撐地被碎磚扎了滿手血。
汩汩殷色刺得瑀諳環妖嬈的雙目腥紅,殺意蓬勃霎時露出妖相,全力一擊揮向芷玥,將她打飛穿入樓牆,破了大洞的牆面撲簌簌地落著灰。
動靜甚大,在場諸妖俱停下舉止,張望著那方,靜寂中,玄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擊清晰。
煙塵瀰漫,玄鍊隱約瞅見灰影晃動,瑀諳環身形哆嗦著,由人變作貓態,碩大的貓頭探出滾滾塵煙,她仰天發出一聲尖嘯,召喚安排好的人手。
玄鍊心頭一慌,不安感快速擴散,她手腳冰涼得痛,仍舊強力提起、命侍神帶她至上空一觀,只見那廂火光映天,玄氏根據被群妖包圍,幾經加固的結界岌岌可危。
「爹爹……妳──混帳!」玄鍊當即拋下這方戰場,要趕去支援。
瑀諳環哪可能放過她,貓爪大張拍去,玄鍊再顧不得其他,瞅著四下無凡人,一大摞爆破符轟轟炸開,暫且嚇退瑀諳環就倉促趕赴玄氏。
──還好,遠觀嚴重情急,近看則瞭然,護陣和結界皆還完整,火勢僅是沿著外緣蔓延,臨走前玄鍊就千叮萬囑,無論聽到如何響動都不許開門,此時大夥兒皆待在屋內安好。
玄鍊鬆一口氣之時,變回人形的瑀諳環已領剩餘人馬殺到,前者咬牙暗自後悔,她一時心焦,竟把戰場拉至此處,情勢霎時顛倒,天子妃養的是幼崽,修行尚淺,芷玥反而眾不敵寡;玄鍊身後有玄氏,攻勢轉為守勢,各方兇猛進逼,她東走西顧應接不暇,瑀諳環便抓準時機,將其自空中打落。
墜勢迅猛,玄鍊受這強擊,腦中暈眩亟欲作嘔,勉強在最後一刻用侍神接住自己,搖晃晃才爬起身,瑀諳環就追趕而至,五指化作利爪要戳穿她頭顱。
千鈞一髮之際,一抹綠影驀然躍出,陽綠萼悶哼一聲,左肩穿出五孔,替玄鍊擋下致命一擊。
「萼兒!」瑀諳環驚愕出聲,指尖血流溫熱,令她登時僵立原地,不能向前,卻也不敢輕易拔出。
陽綠萼緊咬下唇,鐵鏽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劇痛使她冷汗狂冒,她抬臉瞪視瑀諳環,望著那雙彷若星河漩渦的深邃黑瞳,裡邊打轉的是藏不住的慌張和情意,她抬起右手,觸及那張美艷的臉。
瑀諳環心弦大震,眼眶瞬間蓄滿淚水,這是陽綠萼第一次主動碰她,她莫敢妄動,怕這夢寐都求不得的一刻就散了。
陽綠萼撫著她頰側,拇指描過她的眉,滑落到濡濕的眼尾,晶瑩的瑪瑙石模糊得可憐,順著淚痕,陽綠萼摸到頸間,最後停在她胸口。
心搏躍然,那樣鮮活。
曾經瑀諳環攬住她,她坐在她懷中,倚靠她胸前,都能感受這份激烈,有時撞擊得她暈眩,辨不清真假是非忠奸。
──萼兒,我心悅妳,這顆心、這樣的脈搏,都屬於妳。瑀諳環如是說過。
「屬於我……我的……」陽綠萼彷彿毫無知覺,低喃如魔怔。
她知道,她真的很喜歡她。
「萼、萼兒,我不是、我不是……」
──幾乎要讓她窒息。
陽綠萼展顏,因為覺得可笑:「噓──沒事。」
在瑀諳環眼中,卻是那樣溫柔,她不解,只是報以笑容:「……萼兒?」
「都結束了。」陽綠萼眸光陰冷,神色決絕,掌中術法凝聚,猛然向前刺入,挖出那顆始終怦然的心。
──將功補過,陽綠萼要掙出自己的出路,這便是她思量出的方法。
「瑀諳環──」芷玥才從圍攻中望見這方形景,忙是衝破重重圍困,推開陽綠萼把瑀諳環攬在懷中,抽出的指爪在黑夜劃出冷血的豔色。
「賤婢!殺了妳!」金鉤怒號驚醒群妖,西城妖眾撲天蓋地,為撕爛仇家獻命。
緩過勁來的玄鍊猛然震出陰差氣息,炸起一圈氣浪掀翻彼些來者,她默默起身,沾著塵土的裙釵一晃,單薄的背影辨不清其面,只聽她略是仰天:「妳……為什麼?」嘆息未散盡,玄鍊眉宇擰著皺褶,目光一斜瞪向那兇手:「她對妳情深,妳卻……」
「她對我好,是因我前世對她有恩。」陽綠萼右肩無力,整條臂膀沉重,遂歪著一邊身子,卻依舊筆挺,伊人生得清瘦高挑,在空曠中央宛若孤立的楊木,眾人看她抹開濺在臉龐的紅艷,當她抬起眉眼,就露出滿目的涼薄: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46QtIw5X8
「可那都是前世的事了,我不記得啊。」
「我只知我家破人亡,身陷此般境地,在妖群中苦苦掙扎,尊嚴盡毀,俱是因妖所致。」
「──閉嘴!」金鉤猙獰著再次撲上,陽綠萼身上卻爆出耀眼白芒將其彈飛,見此景,眾妖一片鼓譟。
「命咒……」芷玥避開強光瞇眼喃喃,低首看向奄奄一息的瑀諳環愕然:「妳這是何苦?命咒乃用妖丹所化,用了命咒,妳便魂飛魄散,再無重生可能,她對妳這樣殘忍,妳竟還要捨妖丹護她?」
瑀諳環笑得虛弱:「我把心都給她了,區區一個命咒……算什麼?」擋身的剎那,她便知道陽綠萼要做什麼、為何如此行動,而她甘願成全,坦然接受。
前世我為妳所救,今生,換我來送妳一條坦蕩大道。
即便我拚盡所有抓住的,只是大漠中的一時蜃景。
瑀諳環無力地偏過首,望著再觸摸不到的姑娘,目光越是渙散迷離,心中念頭越是堅定。
「不欠了……芷玥……不欠了……」
聽她氣若游絲,芷玥強忍哽咽:「傻瓜,說甚呢……」就算妳心懷虧欠,也不該是這麼個還法……
「我去不到……」瑀諳環朝陽綠萼伸手,又吃力、又顫抖:「……玥,我、萼兒……我去不到那裡……」
芷玥抱緊她連連搖頭:「別去了、別去了……」妳要的人,不在那裡啊。
「可、可是……」瑀諳環嘴唇翕動,不斷嘔出鮮血,她眼前的身影好模糊,伸出的手始終抓不住。
「萼兒、萼兒……我真的、真的……」
──很愛妳啊。
語未盡,再不能傳達的話音隨著靈魄的離散在風中逝去,滿腔愛意打轉在那對墨石般的眼珠裡,凝成一顆淚滴,淌過鼻樑,埋沒在髮鬢。
芷玥凝視那顆猶在滴血的妖心,它紅得就跟它的主人一般赤誠,它曾經跟瑀諳環的感情一樣熾熱,思及此,芷玥眸中恨意頓時走漏。
陽綠萼掌中握著那團血肉,它不只猶有餘溫,它意想不到地燙手。
這麼溫暖,像娘親曾經緊握不放的手,似炎炎夏日最後一陣鮮活的熱風,許久以前,她都盼著再度擁有,而此刻,她全捏在手中了。
──但妳是妖、但妳是深愛雲萼的瑀諳環,我們終究不會同道。於是陽綠萼輕輕一拋,將之歸入瑀諳環冰涼的胸口。
倘若出自於妳,我寧可不要。
不再跳動的心落在面前,芷玥淚水一滯,雙瞳漸染怒紅,她憤恨得歇斯底里:「瑀諳環……妳殺了她、妳殺了她……好大膽子,她待妳那麼好,妳居然殺了她!」
「究竟誰殺了誰!」陽綠萼大吼,震驚人群無聲,她無懼刀割似的視線咆嘯:「早在前世,我們便有緣無份,她斷了我出城的路、折了我翱翔於明日的羽翼,妳居然管這叫好?這叫哪門子的好!都是她造的孽!」她聲嘶力竭地控訴,宣洩多年的隱忍與委屈。
她是被困在陰暗裡腐爛的朽木,只要一點契機,就能復甦光輝燦爛的春天。
陽綠萼一直如此深信。
瑀諳環寵她,恨不得把所有都捧到她面前,可是她不放她走,看在陽綠萼眼底,就是謀殺。
──她想把我悶死在這逼仄的地方。
瑀諳環念起雲萼時就會懷著她,絮絮叨叨說著那年春景燦爛,雲萼坐倚鞦韆,瑀諳環團在她腿上,晃啊晃地,透著斑駁樹影,曬著暖暖的太陽。
愜意靜好,那是她們共同有過的最美時光。
可是那樣的春天,早就死在三百年前。
──這個可惡的妖,自己的死了,就想連我一起磨死。陽綠萼內心總是咒罵,那修長的臂膀鎖著人的身子,要磨死在這陰暗的角落裡,不讓她被擁入京城的繁華。
洛京。踏入彼地,她就能夠綻放。
陽綠萼天賦異稟,她知道那才是屬於自己施展之處。玄鍊就是她的契機,她不會錯過。
所以哪怕毀了朝暉城,她也要離開,反正此處,早已沒有使她留戀之物。
曉風拂開薄雲,透出熹微和月光,朝暉城的噩夢該醒了,黎明的光芒會帶來新生和希望。
卻都沒有照在陽綠萼或瑀諳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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