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流傳,鈴無觸而動、無風而鳴,是有冤鬼煞氣撞之。然而並非所有風鈴皆能被如是撞響,唯有被賦予力量所打造之鬼鈴,方能傳遞魂者的鈴語和冤情,這不是尋常能見的東西,玄鍊擁有的這支古鈴,亦是偶然在古玩店中發現。
「大人!您一定要幫幫我!」婦人猛然趴伏在地哭喊,怨氣混雜於喑啞的鬼哭中,十分刺耳,玄鍊卻未曾表現出一絲反感。其衣衫破爛,裸露的皮膚不見一塊完好,黑濁的熱淚自她空洞的雙眼滾滾流出,髒染一地。
玄鍊慢條斯理地用線香點燃符咒,並丟入空無一物的杯碗裡,無影恭敬地往杯中依次注入冷、熱水,符煙倏然溢散,玄鍊將之推予婦人:「莫急,亦莫慌,先把這盞茶喝完,咱再接著說。」
婦人用衣袖胡亂抹著淚水,在玄鍊的堅持下飲盡杯中物,方稍稍收斂怨氣。觀其殘破的魂體逐漸穩定,玄鍊才肅然開口:
「堂下何者?何事撞鐘?」
婦人嗚嗚低泣:「大人,民婦本家姓高,而今從夫冠蔣姓……您瞧、您瞧民婦身上的傷痕,民婦是被虐待致死的啊!我有怨!我不甘!」
「可知兇手是何人?」
蔣高氏嘶吼:「他……是他!那個歹毒的男人……衣冠禽獸!」她憤恨得渾身顫抖,「林世才!沒錯……他叫林世才!殺了我們這麼多人,連未足月的嬰孩都不放過!像地獄惡鬼那般冷血……不!比惡鬼還可怕!大人、大人啊──您一定要幫幫我、替我向他報仇,也幫幫大家啊……再不阻止他,不只我們,還會有更多的人遭殃啊大人!」
玄鍊擰眉追問:「林世才?這又是何許人也?」
「回大人的話,那個狗畜生乃是當朝御史,在人前裝得一派清高,私下都是幹這些腌臢事!」提起此人,蔣高氏怒極,滿身傷疤再度撕裂,流出許多黑血來。
「是京中之人?」玄鍊心頭一動:「這麼說,妳是從京城中出來的?」
見蔣高氏頷首承認,玄鍊是若有所思,殷月和孟瑤居於洛京要地,為了夢雪瑤的安危,整個皇城都佈有結界,像蔣高氏這樣戾氣深重的冤魂根本不可能隨意移動,更莫說要憑這副殘破魂體,爬出結界範圍,來至玄府撞響鬼鈴。可想而知,蔣高氏必定背負血海深仇,不惜扛著結界的禁錮和重重枷鎖,也要來到玄鍊面前,尋求援手。
暫且拋開此些思量,玄鍊緊接著問:「妳適才說『我們』,這具體之數又是幾何?」
「不計其數!數也數不清啊大人!」蔣高氏聲嘶力竭,「民婦今日前來,並非只為的自己,還有許許多多人!他們都等著民婦為他們申冤、討回這筆血債啊!」
「妳既說這林世才殘忍,能否說說……他是如何殘忍?」玄鍊盡量說得和緩溫柔,卻還是引起蔣高氏的不適。
死前恐怖的記憶襲捲而來,蔣高氏面色煞白、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抽抽噎噎地說不了話,她的魂體卻重現了她所承受過的暴行。
一條又一條鞭打的紅痕伴著絲絲血跡首先浮現,蔣高氏縮著身子無處躲避,接著見蔣高氏用力擺頭,嘴裡像是被塞進了什麼無法出聲,又被拽著頭髮拖行,四肢成大字形固定,安靜半晌,她突然劇烈掙扎起來,玄鍊瞇眼細觀,才發現她的指縫被鑽入粗針,那塊指甲蓋微微翹起,血絲和肉色沾黏彼此,針尖驟然一挺,那片指甲被從根掀開,蔣高氏猛然瞪大眼睛,濁濁黑水再次汩汩淌出。
玄鍊實在於心不忍,可是她從未移開視線,這些苦難,她要親眼刻在心上,並親手替這些受害者討回來。
這過程中,每一分每一秒皆是折磨,蔣高氏的十指還被接連敲斷,最終胸腹和背上出現炮烙燒痕,雙眼翻白上吊,慘然死去。
蔣高氏回過神來,粗喘著氣呆愣片刻,忽然胡亂地抱住頭嚎啕大哭,聽著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望著她惶恐的眼神,玄鍊是一陣心酸。
喪心病狂的畜生!連畜生都不如!玄鍊倏然燒起一腔怒火。見小姐神情猙獰,無痕連忙伸掌蓋住她腥紅的目光,無影放下茶壺、鬆開她攥著裙裳的指尖。
玄鍊頓時緩下脾氣,按捺不快、勻著起伏的氣息,拉開無痕的手,又輕捏無影的指節,心下有些慶幸──幸好無影看不見,否則憑他芝麻大的膽子,晚上肯定做惡夢,無法安然入睡。
玄鍊再次抓取數張符紙,燒出一碗水潑向蔣高氏,洗刷她的傷痛,使她從漫天恐懼中清醒。
「妳已經逃出來了,妳的一切遭遇,我都看到了,也聽到了。在我這兒,有我護著妳,妳什麼都不用怕。」玄鍊一字一句堅定地安慰,見其勉強平復心緒,方接續審問:「妳是如何來到此處?沒有陰差喊名將妳領走麼?」
按理說,新死的魂者都應有陰差來接,況且蔣高氏死在京城,非是什麼荒郊野外,不該如此隨意飄盪,尤其生前受盡苦楚的孱弱亡魂,更是無法脫離陰差掌控,即便是有偌大怨氣……想來依舊讓人匪夷所思。
「沒有啊大人……那間小屋子裡塞滿亡魂,大家都被困在那裡,有的、有的是半個多月前就死的……從來都沒有見過什麼、什麼陰差……」
玄鍊抓住關鍵字:「大家?困在那裡?」一兩位魂者被遺漏,於繁忙的陰差非是什麼稀奇事,可是滿屋子──這事不對勁!她心中慄然,忙問:「妳怎麼逃出來的?」
「民婦、民婦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擠出來了……後、後來遇到一個人,他說可以來找您、又替民婦指路……」
「有人?誰?」玄鍊身體傾前,不自覺抬高聲量,卻發現蔣高氏被自己舉動驚嚇,又趕忙坐回去,放緩語氣道:「抱歉──妳說替妳指路的那人,是誰?」
「民、民婦也不大記得、當時很混亂……只有印象是、是個癱子、坐在輪子椅上……」
──原來是他,這傢伙倒是機靈。聽聞這項特徵,玄鍊遂是放心,跟著詳問餘下細節,並記錄紙上,最後把蔣高氏的魂魄收於一顆寶珠內,藏諸木匣,貼符暫時放在一旁。
玄鍊吩咐侍神將蔣高氏留下的痕跡清理乾淨,抱來香爐點燃音熾月特製的香料,驅散滿屋子的陰氣,又讓無影研墨,在新紙上寫下蔣高氏的名姓、生辰、籍貫、和逝世年日後,將墨痕吹乾,摺疊起來交給無影:
「等會你陪阿瑤回京的時候,拿去刻字安個牌位,燒些紙錢好生祭拜,再繞到護國寺請僧人替其誦經,望她能因此稍解怨氣。」然後抄起那份案情記錄和木匣,信步前往孟瑤午睡的廂房。
「阿瑤、阿瑤,醒醒。」玄鍊輕推這側臥長榻的睡美人,「申正一刻了,小月若是知道妳晚歸,會擔心的。」京城各關口皆佈有殷月的眼線,孟瑤沒說要留宿於此,殷月必然會留意孟瑤動向。
「唔……再睡一下……」孟瑤埋起臉咕噥,抓住玄鍊的指間收到懷裡。
玄鍊心生憐惜不過少焉,仍舊硬起心腸扯開被子,把人從榻上拉起來:「不行──妳給我醒醒──」
兩刻鐘後,玄鍊順利地把孟瑤塞上馬車,順帶將寫了數張紙的供詞、與裝著蔣高氏魂魄的匣子交到她手中,並囑咐無影和車伕仔細照看、路上小心。
傍晚風涼,玄鍊肩頭披著無痕給她搭上的罩袍,坐在廊下凝望夕曛。
靄靄暮色滾在雲朵邊緣,霞光紫幻,叫人目眩神迷。
茶水已然失去原有的熱度,卻依然被她環在掌心。近日的事情太鬧心,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難以喘息。
「小姐──做甚坐在那吹風呢?」無影踏入軒內,一方沉悶的天井裡,才源出一絲鮮活生氣。
玄鍊瞅他快步奔來,還沒開口問事情辦得如何,他就自己絆了一跤,跌在捧著茶點、走於他前頭的無痕身上,爽快地將人帶倒,這倆小子就滾在地上打了起來──想當然是人高馬大的無痕佔據上風。
挺熱鬧的。玄鍊好整以暇地端坐原位心道,並未對其多有阻止,左右這倆傢伙沒一日消停,看著他們這般來往,玄鍊倒想起過去,自己與夢雪瑤和音熾月在地府的日子。
她還記得有次,自己和小月好不容易排了一次休沐,卻讓阿瑤攪黃的事兒。
那時她和音熾月閒步於酆都大街,一派悠哉徐徐,正琢磨著是否尋夢雪瑤出來一聚,就望見遠方,有一騎煙塵朝她們直奔而來。
音熾月瞇了瞇眼,略有些遲疑:「……無名,妳說,那是不是阿瑤?」
「什麼?」聞言,她才要看清,就聽見那頭拉得長長一聲呼喚:「小月──小──無名──」
兩人頓時心感不妙。
她忽覺脖子一緊,就被人拉離路中央,看那頭雙首玄狐擦著自己鼻尖呼嘯而過、停煞不住,直直衝進那一整排民宅,猛地撞飛出一堆破磚碎瓦,驚得路人紛紛閃避。
「阿瑤。」音熾月習以為常地冷眼道,鬆手放開她的衣領。
「是阿瑤。」她撣了撣衣袍,亦無奈附和,「妳說咱們是站在這,等著她纏上來,還是趁她還沒爬出來之前,趕緊跑先?」
不待音熾月好好權衡一番,就見滿身塵灰卻帶著燦爛笑顏的夢雪瑤跳下坐騎叫道:
「小月!小無名!好久沒見啦!是不是十分想念我啊!聽人說妳們今日不用辦差,本殿下就來找妳們玩啦哈哈哈哈哈!」
二人瞪著這位心情甚是歡快的閻羅千金,眼神死寂無比。
音熾月忍無可忍,卻是笑得溫柔,向其招手:「來,阿瑤,妳過來,我來告訴妳,我究竟想不想妳。」
見狀,她扶額別過臉,不敢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只見夢雪瑤嘿嘿笑著,傻傻地走過去,音熾月立是掐住她的嫩臉:
「我想妳,我可想死妳了啊阿瑤,我立刻就讓妳明白我有多想妳!妳可知妳這樣橫衝直撞地差點就要傷到人了,妳以為妳那玄狐是這些生魂死魄隨便都能碰麼?嗯?妳知不知道回回妳這般鬧事,最後負責賠償道歉的,都是我和無名,啊?」
「哎呀呀呀呀,好痛啊小月,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妳先放開,先放開嘛,大不了、大不了我陪妳們一塊兒去道歉啊,哎呀,小月,饒了我吧!」
夢雪瑤這眾生寵愛的寶貝,竟被區區陰差整治得嗷嗷直叫,思及當時諸位酆都居民目瞪口呆的表情,玄鍊不住莞爾,心頭苦悶霎時一掃而空,她忽然有些明白,為何阿瑤要拉她和小月下水了,畢竟人間再有趣、京城再繁華,若是無人共遊,便也都索然無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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