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氏商隊一路走走停停,歷時半月,才終是跨越洛華北方之屏障定州,回到溫暖熟悉的帝都洛城,玄家總管季義琛老早就接到驛站傳來的消息,忙活幾日動員玄家上下留守之人,把屋宅重新收拾一番,為的是恭迎已然旅行在外半年餘、風塵僕僕的主子們歸來。
玄鍊就著無痕的手下車,淡淡地朝季義琛喚聲「季叔」,勉強打過招呼,就欲往自己的妍玉軒去,一眾下人對她的孤僻習以為常,玄玉仁瞥了一眼,只對她背影輕喊:「先歇一歇,晚上洗塵宴,別悶在屋裡。」
玄鍊側過臉,輕輕頷首姑且回應,便帶著無影無痕舉步離開。
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gjA8FwhwB
旅途中有許多時候,尋不著旅店等住地,只能選擇露宿野營,尤其北嶺困於崎嶇的地形和嚴寒的氣候,不比其他三國多有開發,除卻幾座人群聚集的都城,多是荒郊野外,故而一路上,玄氏走得並不安適,對玄鍊這樣半大的少女更是如此,如玄玉仁所言,她確實是該好好休息一番,然而玄鍊回房之後,卻是吩咐無痕尋蠟燭和酒來,佈下結界準備作法,而非撲向床鋪。
讓無影拍開酒封,玄鍊如若呢喃地吟誦咒文,燭焰便「噌」地一晃,轉為烈烈的赤金色,見狀,玄鍊翻出阿爾薩蘭的頭髮,解開紅線將之伸向燭火。
焰色一下躍上青絲,燃燒發出濃濃的惡臭,玄鍊立刻把它丟入酒中,火苗熄滅,「滋」一聲竄出黑煙,等候一旁的無痕眼明手快地連同黑煙將罈子蓋住,玄鍊又在上頭貼符封印,這才鬆了口氣。
撤去結界之時,玄鍊又叮囑:「收在最裡面,莫要見光,別讓人碰到,你們整理的時候,也不要輕易接近。」
無痕點點頭,抱起罈子往裡屋走去,那裡闢了一間密室,專門用來收藏這類東西,滿足玄鍊的個人喜好。無影則取出茶葉茶具煮水,片刻,咕嘟咕嘟滾沸的砂壺裡,飄出一股濃釅清香,端的叫人放鬆。
無影側頭就見玄鍊癱在椅中深處──黃花梨的玫瑰椅,特別給閨閣小姐端正姿勢用的,竟也能給她弄出這樣沒形的坐相來──她仰首閉眼,眉頭微蹙,十分疲憊的樣子,無影張了張口,終究把疑問吞回腹裡,窩回去專心煮茶。
玄鍊卻好似看見他舉動,懶洋洋開口:「什麼事?有話就說。」
無影遂是欣喜地把想法一股腦兒倒出來:「小姐,您不是說咱商隊在北嶺惹上壞東西,那束頭髮有鎮煞之用,途中一直被您帶在身上,怎麼才回來就要燒掉?」
玄鍊向前繃緊身子,伸了個懶腰鬆泛下來,又把雙腳蜷起來抱在座面上,歪歪地瞇開眼縫看他:「此物之所以能鎮煞,是因其取自『喬里哈』這等遭惡意深纏之人,儘管只是一束頭髮,但上頭的大量惡念,已經足以嚇走那些心存歹念的小傢伙,不過與此同時,也吸引強者覬覦,那些能力強大的怪物皆埋伏暗處,等待這份邪念鬆懈的時刻,以一舉將其吞噬,壯大己身。」
「我們尚在移動的時候,那些妖邪還不敢輕舉妄動,但回到家裡,形同回巢歇憩,在它們的認知裡,便是懈下防備,乃是動手的最佳時機。雖然咱家固若金湯,可要是哪個歪心思的傢伙因此闖進來,府裡這麼多人,還是很危險,自然得盡快處理掉。」玄家位於洛京郊外,沒有在京城結界的包圍之內,妖鬼四伏,儘管自玄鍊上人間後,此處一直被她整頓得很平靜,但強烈的憂患意識,仍舊不容她懈怠。
「既然如此,小姐把它丟棄便是,何須這樣麻煩?」還浪費一罈香醪陳釀,據說是季義琛為了晚間洗塵宴,特意從西北泉醑酒莊加急送回,眼下還沒上宴席,便被玄鍊截來,糟蹋給了幾根粗毛。
玄鍊接過他遞來的茶盞,刮開浮葉吹散煙氣:「喬里哈的惡意,乃是全村人的惡意,哪有你說的簡單,隨意丟棄會造成汙染,更有可能吸引壞東西盤踞,要是哪位土地爺要因此怪罪於我,我可承擔不起;何況這是阿爾薩蘭所贈,人家臨別前送的禮,哪有說扔就扔的道理,你不怕遭報應麼?」
她這麼一說,無影就想起阿爾薩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比顏色更清晰的,是眸中的不甘和死寂,頓時讓他背脊一涼。
「所以只有燒了,燒得乾乾淨淨才行,即便燒成灰燼,也不能亂埋,再說這裡也不是阿爾薩蘭的故土,埋葬也無甚意思,封在酒裡正好,烈酒能鎮之,以後也還有用的時候。」玄鍊有條不紊地細數,腦中的算盤打得響亮。
無影替從密室出來的無痕倒了杯茶,捧著茶壺很是無奈:「小姐,別總找些危險的東西回來啊。」這一次一次的,回回叫人膽顫心驚。
玄鍊抬眸,纖長的睫羽根根分明,一雙眼尾上挑惑人:「緣何?平淡之物有何稀奇?危險,才值得征服,不是麼?」
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dth5RNKjg
得知玄鍊回京,身居京畿重地的殷月和孟瑤便來信,旨在與玄鍊一聚,大半年時間未見,交流僅憑魚雁往返,玄鍊自是想念,遂是歡喜應下,回頭便囑咐季義琛好生準備。
玄鍊雖是個好相與的性子,於地府時交情廣泛,但於她來說,能稱得上至交知己之人,實在寥寥可數,音熾月和夢雪瑤即是其中之二,且三人偕同上人間,處在他鄉異地,彼此更是相依相惜。
不過玄家商戶的身份,與孟瑤的定國公府、和殷月的簪纓名門殷家相差甚遠,致使玄鍊不能時常與她們見面,故而每每會晤,玄鍊皆十分期待。她到底是個怕孤單的人,玄玉仁說玄鍊行徑乖僻,是不明白她的經歷究竟有多不同於常人。所謂交友拓展交際,在人間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不如自個兒待著,至少落得清淨自在。
「如何,地府那說了什麼?」三人稍作寒暄、相繼落座,玄鍊開口便問。行程中,玄鍊心感喬里哈之事蹊蹺,遂修書予身在京城的二位,請她們代為向陰司彙報,並打聽相關處理。
「冷靜,咱們自京中迢迢來至郊外,妳也讓我們喝杯茶先,人和東西不會跑,別急。」殷月解開勒住脖頸的衣襟,喘了口氣笑道。
「就是說,才入國界,就急吼吼地派人送信來,還以為有多大事呢,哎,惡念這種東西,在人間又不稀罕。」孟瑤亦附和,伸手抓住玄鍊的胳膊,把臉放在她掌心蹭了蹭:「咱們這麼長時間沒見,妳也不問問我好不好,竟然是先關心那破事,忒沒良心了妳。」還裝模作樣地點拭不存在的眼淚,頗具怨婦姿態。
玄鍊就笑:「好長時候沒見妳這些怪腔怪調,我倒真是想念。」
「阿瑤,妳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喬里哈這事可真不那樣單純,小鍊非是大驚小怪之人,肯定是察覺情況有異,才會這般緊張。」殷月揮退無影、執起茶壺,給在座三人倒茶:「好香。這茶裡,兌了川芎和甘草吧?」
「還有一味家裡做的甜陳皮,惦記著妳嗜甜呢。」玄鍊笑答,空出的那隻手拈起一顆蓮子糕,將之喂入孟瑤口中,這廝才心滿意足地放過玄鍊的胳膊,乖乖坐好。玄鍊揉著手腕,接著朝殷月問道:「照妳這樣說,此事果真古怪?是那位遠方大巫?」雖然它司合只是隨口提了一句,卻還是讓玄鍊記在心裡。
殷月頷首:「應該就是他,咱也沒有其他人選能夠懷疑。不瞞妳說,上頭已然遣人下來勘查過一番,據阿瑤得到的消息……說是有魔族待過的痕跡。」
「魔族?」玄鍊手上杯盞一頓,差點把熱茶灑出來,「妳是說那些村人……」
「不,雖然那些村人的惡念,害死了無數的『喬里哈』,但關於魔族這事,他們倒是清白得很,村民害人害己而不自知,此事之種種經過細想,皆過於計畫完備,著實惹人疑心。」
可不是嘛,選在北嶺與洛華交界處的小村落,當地信仰薄弱,不論地府天界,都是鞭長莫及、力有未逮;這幕後之人又從不露面,僅是暗中推動,讓村民自己走向劫難的終點,以致臨近終末,才讓玄鍊發現──如若玄氏商隊並未停留,保不定此事,甚至會永遠埋藏風雪之中。
「村人雖是加害者,卻同是受害者,這場災禍中,另有他人得利──忘了說,那個村莊,在幾天前毀了。」
即便對村子的存亡早有預想,玄鍊仍是擰眉:「怎麼個毀法?」
殷月細數:「屋舍俱存、人形皆在,乍看之下一切如常、狀似無礙,但是魂魄被全數帶走,所有人都僅剩一個空殼子,形同行屍走肉。」這樣一說,確實是毀了沒錯,「此事已經著人前往處理,近日陰差難得空出人手,眼下盡數領命,爭取時間趕赴彼地,畢竟那些尚在活動的人殼子,必得盡快回收,否則被有心人盯上,拿去惹出什麼么蛾子,可是麻煩十倍不止。」
聽罷,玄鍊心下瞭然:「……怪不得說是魔族。」
人間之外,尚有六界,分別是神、仙、佛等上三界,以及魔、妖、鬼等下三界,對於下三界眾生而言,人間是巨大的狩獵場,它們是獵者,人則為獵物。人之皮囊可作偶僕、骨血用以煉物、魂魄更能壯大己身,沒有一處是廢物,使這些妖邪趨之若鶩。
而其中,唯有魔族嫌棄皮囊血骨、視之為糟粕,只食用最為精髓的魂魄,要知那每一道魂魄,皆是天地精華所生,乃天道循環的一部份,魔族所為無異於殺雞取卵,甚而影響天道運作,上三界志在守護天道與人間,自然與魔族最是對立,過去多有討伐魔界之舉,魔族亦時常對上三界挑釁;相反,妖、鬼二族為避免被上三界關注,一般不食魂魄,從而苟延殘喘,繼續為非作歹於陽間。而那座村子裡,人人形體完善,僅魂魄遭掠奪一空,可推測是魔族下的手。
「當然,還有其他魔族留下的痕跡,但不是妳見過的那種,上頭也費了好些時間才查出來,所以當時未有反應,實屬正常。」殷月補完最後一句,低飲茶水潤嗓。
玄鍊卻不無自責:「原來是魔族,若我能早點察覺……」也許就來得及,替阿爾薩蘭煞住腳步。
「妳別胡思亂想,妳不過是個小小陰差,攤上魔族,能全首全尾的回來實屬大幸,自古神魔誓不兩立,咱們地府雖然獨立於天庭運轉,但到底下屬神界,且柿子挑軟的捏,魔族這些孬種,就喜歡欺負陰差!我之前就聽過不少陰差被魔族抓去、活活虐待一番再吃掉的事情,妳可莫要難過。」孟瑤出言安慰,然而玄鍊並沒有很被這番言論安慰到,無言的斜看著她。
「說的什麼胡話,咱們陰差可能打了。」殷月冷笑。其所言不虛,陰差引魂入地府,中間路途漫漫,多少人就喜歡埋伏搶奪,眾陰差自然各懷本領,方能應對危機。她不輕不重地放下茶杯,語帶森寒笑意:「妳還依靠我們倆陰差護衛呢,我瞧若是遇上魔族,柿子挑軟的捏,第一個被抓去的肯定就是妳。」
孟瑤就怕她這樣不陰不陽的腔調,立是乖覺地給她斟茶,卻仍舊碎嘴:「哎,都說不揭瘡疤是做人基本道義,這天還能不能聊了,不過就是少練了幾道法術嘛,我不學那些累死人不償命的東西,還不是因為念著有妳們在。」
「我瞅著半年不見,妳這哄人的話術,真是越來越多花樣了。」玄鍊被她這話樂的,心頭煩悶遂是消散好許。
「過獎過獎,那必須的!」孟瑤順著溜一句,抱拳承讓的模樣滑稽,連帶把殷月那一身刺給捋順了,不再那樣涼涼地瞟著她。
「罷了,我到底安全無虞,有驚無險,但妳們請託上界調查的事兒,卻是實打實的辛苦,這一趟搜索頗不容易吧?」玄鍊尋思自己寄信的時間,距她們京城二人聯繫自己,儼然過去月餘,喬里哈之事僅是個百人不到的小村落,沒必要上界費那麼長工夫。
「妳真是明白,我原也是巴巴地望著地府和上頭的消息,差點等出火氣了都,後來知道是魔族,便都釋懷了。」孟瑤擦擦自己沾上糖粉的手,「打四千年前新任魔主上位,魔族行事便愈發沒有破綻了,除了滿村的行屍走肉、和一絲絲魔氣,其他半點線索俱無,那位大巫的真實身分更是無從得知,全憑猜測。」
「魔主?說的可是凐水?千年前率領魔族大軍,與上三界聯軍血戰三月方止的那一位?」此人威名震懾六界,玄鍊亦略有耳聞。
「就是她,雖然不想承認,但她那身本領和行事手腕,不得不讓人服氣。」孟瑤一雙杏圓眸子裡滿是真誠,「自凐水接掌魔族為始,魔族就未再發生過內亂,要知道魔族內部權力鬥爭很是嚴重,往往自個兒狗咬狗就能弄得元氣大傷,可現下他們上下一心、一致對外,甚至與妖、鬼二族連成一氣,讓人間巡視的仙人是越發難以對付,上界的幾位長輩談起她,都是頭痛不已。」
殷月淡櫻色的薄唇輕勾,不置可否:「倒也毋須這般自己嚇自己,終究是區區魔族,粗鄙,上不得檯面。」魔族縱然猖狂,但億萬年來,多是上三界的手下敗將。
玄鍊不比夢雪瑤趟過六千歲月,音熾月據說亦曾在陰間徘徊數百載,她們皆是閱歷豐富,而玄鍊僅是初出茅廬的新人,許多事都是第一次接觸,心中好奇得很,正欲追問這凐水魔主還有什麼事蹟,殷月卻啟齒接續前言:
「不過其實喬里哈這事,也未必都是魔族的問題。」她狹長的眼尾微彎,愣是生出幾分薄情味來,「魔族不過輕輕推了一把,真正運作此事的,終究是人。」
玄鍊驀地想起北嶺人說的「滾動不停的雪球」,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便不是想停下就能停下,何論他們,也從未有想要停下的念頭。
孟瑤倒在椅子裡大嘆:「為了這次大獵,魔族可是做足了準備啊。」
「可不是嘛。」殷月不冷不熱地應一句,「所以才吃得了這一整個村子、數十年養起來的魂魄,半死不活的日子過膩了,急躁的傢伙自然學會耐心和等待。」
「可是這些村民,也太符合魔族心意了。」魔族怎麼就那樣確定,凡人會照著他們的想法走?玄鍊著實想不通。
「未知,還有恐懼。」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殷月簡而答之,「『喬里哈』在北嶺是『祭品』的意思,卻非是崇高犧牲的祭品,而是遭人鄙棄者,據我所查,每一任『喬里哈』,或多或少都發生過不好的事情,比如妳見到的那一個,他的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在打獵時遭遇狼群,屍首無存,眾人將諸如此類的意外歸咎於『喬里哈』身上,漸漸地造成這般結果。他們的可悲和災難,起因於他們的愚昧,因此才說,魔族不過是輕推一把,他們之所以輕鬆,是因為看透了人的一些本質。」
殷月這話不中聽,卻是真實不容反駁。若自己沒有可乘之機,又怎會落到如斯下場,到底怨不得旁人。
玄鍊低眼不願苟同,指尖默默搓撫杯緣。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3.149.23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