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那人形燈座送至孟瑤手上,已是三日後,殷月的病勢亦轉危為安,她此次病情來得兇險,時氣反覆,殷月身子素來不甚強健,加之屋院一角久未修繕,連日雨勢導致房頂漏水,風頭也把沒關緊的窗子吹開,殷月一沒注意就著了涼,連帶發了幾天高熱,下地無能。
好在殷家平常對這位嬌貴的九姑娘多有調養,急忙移至殷予澤院中偏屋,悉心照料數日,病況遂緩。
殷大夫人才來過,盯著女兒把藥喝完,又去廚房要給人做碗甜羹,此刻房內唯有殷月一人獨處,她半躺在床上,嘴裡含著糖,方有幾分清醒,就瞟見自己枕邊,停了一隻紙紮的小狐狸。
孟瑤不剪侍神,她那雙巧手能翻出更多花來,閒著沒事就摺紙紮紙,或者以墨料繪製,使用完即溶化於無形,不留痕跡,方便得緊。這小物的手藝精細,肯定出自於孟瑤。
殷月默默思量片刻,總算是將之執起,放在唇邊輕吹一口氣,那小狐狸隨即渾身一哆嗦,活了過來,跳下她掌心,在棉被上繞圈蹦躂。
它跳得殷月眼花犯暈,後者揉著額角嘆道:「好了,叫你主子說話。」
狐狸紙偶很快傳來孟瑤回音,只聽她興奮地喊:「呀!小月!妳可好些了沒!」
殷月遂轉去揉耳朵:「本來好得七七八八,又被妳吼得腦殼發昏。」
儘管人一口陰陽怪氣的腔調,可許久沒同摯友說話,孟瑤還是高興不已,一張嘴皮子沒停:「聽說是漏雨著風,太子哥哥提到鵷扶哥哥擔心得很,說沒幾句話就匆促告辭。哎這咋回事,好好地怎會年久失修?這可是九娘子的屋,姑奶奶的小月病得這樣難受,我肯定得弄清楚!」
「我七哥那日玩耍,把球踢到我屋樑上,砸破了些許磚瓦,這幾天打理族田的幾位佃戶陸續來到,家裡忙碌,騰不出手,把這事渾忘了。」殷月解釋道,「七哥早被二叔教訓,娘子妳且消停些。」
「這算甚事啊!」孟瑤呼道,「妳也不同我講講,我馬上著人去辦,明日就把那破屋頂補好。」
「有勞費心,謝您操煩,還請孟娘子莫要衝動,定國公府派人來修殷家房頂,若傳出去,不知又惹皇帝多少猜忌,長信宮出事,皇帝可也沒給殷家好臉色。」殷月婉拒這份好意,後問道:「何事?叫妳良心給狗啃了,竟來吵一位病人。」都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孟瑤雖常反其道而行,卻從不打攪人養病,尤其殷月輾轉害病與她上人間有關,每值人抱恙,孟瑤總是乖巧安分。
「嘿嘿……」孟瑤心虛地乾笑兩聲,方正式開口:「我前日去看望太子哥哥,然後啊,哈哈、就是……」
「──小人作怪,妳瞧過了?此事如何?」話才說了頭,殷月便已知曉後言,為免她煩悶,幾位哥哥或陪她說話、或在她床邊讀書,這京中近況,殷月大都還是瞭若指掌。
「嗯,所謂『小人』,乃哥哥桌上的一只人形燈座,我猜是有東西附著於之,以致每遇夜半,這燈座便能動身,造成諸多慌亂和軼聞。」孟瑤簡言述之,「眼下那燈在我這兒,只是我實在瞅不出附在上頭的是個甚,哥哥說青雲處理過後,它已恢復如常,再無舉動,這玩意兒是皇后遺物,不能借太久,我不學無術,想找個人一同參詳參詳。」
「妳也知自個兒不學無術。」殷月自鼻尖一哼,邊將被角拉高,把自身縮成一團,這才覺手腳有幾分溫暖,「甚撈什子物叫妳這樣苦惱,我再小半時辰要用膳午歇,妳趁早送來,好讓我一觀罷。」刀子嘴豆腐心,她委實被孟瑤吃得死死的。
小狐狸喜得躍上半空:「哇!小月妳最好啦!妳等著啊,我立刻派人送去!」
隨後紙偶斷了話音,落在殷月膝上,再一動不動。
會逢其適,殷月側耳聞見跫音由遠至近,少焉,就見來者推門步入閣中,其一襲白衣不染塵,正是她兄長殷予澤。
「漪月,可還畏冷?」殷予澤手釋卷文於小几,踱去檢查那小炭盆,「今日府衙無事,剛剛散值,換過官服就來看看妳」
殷月看他翻出火星子,邊和他嘮嗑:「兄長入閣不久,東宮正當風雲,豈會無事?兄長抱著公文在我這看,公私不分,當心爺爺敲打。」
「路上聽娘要給妳做銀耳甜羹,我來這蹭一蹭,指不定也有口福。」殷予澤眉目含笑,顧盼生輝,「都是些陳年舊案,老師要我多看多學,不急著出頭顯擺。」他頂著三元及第的名聲,卻一直遭建昭帝排除朝堂之外,他被冷置太久,如今終觸政權核心,亟需彌補這段空白。
殷月搓著袖中小狐狸,思忖間發言:「話說上回,兄長言及去長信宮探望太子之事,未知殿下一切皆安?」
「雖表面如常,但估計內心焦灼不堪,殿下慣會忍痛,我和阿彧也莫可奈何,非因『小人』,但因焦芽先生。」殷予澤眉間微蹙,輕帶嘆息,「殿下娶妃大婚,皇上下詔召焦芽先生回京,殿下與舅舅久未相見,自是欣喜,卻亦未嘗不是往殿下傷處戳去。」
焦芽先生乃端善先皇后親弟,大名沈桑蔭,八年前聶家苦戰西秦大軍於丹心闕,戰況膠著,洛華情勢艱險,建昭帝連發數道軍令,壓制聶家軍兵馬不出,導致聶家軍錯失良機,因而中伏、慘遭血洗,洛華遂兵敗如山倒,聶氏上一輩的二位大將聶亥、聶亭相繼陣亡,屍首還是由接手沙場的沐家傾巢而出,撐到安邦侯南威帶援軍趕至,血戰三日逼得西秦軍大退方奪回。
壓抑聶家軍和起用沐氏,皆是建昭帝一意孤行,前者造成威震西疆三代的聶家就此沒落,因帝王愧咎而奉召回京,由聶家長女聶敏接任家主,任責京府守衛;後者則致使異士之流受到重視並興起。
沈桑蔭早就看出建昭帝決策失誤,那秦國使者口蜜腹劍,使建昭帝延宕出兵,可惜眾臣勸諫無果,當年於朝堂上,為了枉死疆場的六萬忠魂,沈桑蔭與皇帝爭執激烈,最終建昭帝惱怒之下,下旨罷黜沈桑蔭內閣學士之職,驅逐出京。
「殿下自幼喪母,誰都不疼,唯獨焦芽先生愛之,殿下亦與其感情甚篤,彼時先生被逐出京界,從此沈公子被帝王怒火燒得心灰意冷。」殷予澤憶道,從此沈公子為帝王怒火燒得心灰意冷,徒剩一枝焦芽敗種,「殿下為此抑鬱許久,還大病數日,險些挺不過來。」
殷予澤曾短暫受過沈桑蔭教誨,記憶中的先生那樣矜貴,像塊含光美玉易碎,在殺機四伏的惡景裡,唯獨這位沈氏貴公子張開羽翼、攔在小太子面前為其遮風擋雨,他是唯一給予華英辰溫暖之人,華英辰敬他如父,卻硬生生被建昭帝拆離──建昭帝確實不喜這名長子,老行讓人失望之舉,連華英辰的最後一塊浮木都要剝奪。
「先生本與爹並稱洛京雙傑,加之齊宰輔,可稱三秀,即便沈老家主處處阻撓,亦無法蓋其鋒芒……鶴唳華亭,昌盛都成過往,可復得乎?」
沈桑蔭是在殷予澤之前的少年天才,姊姊沈素衣乃洛京第一美人,他也生得俊俏,猶記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引得滿樓紅袖招,沈氏姊弟盛名,昔年於京中風頭無兩,而今卻都人去樓空,讓人不勝唏噓。
青年素袍辭京的那年春,滿城的玉蘭花未放,望不到春,也留不住人。
「他是文曲星下凡,天上謫仙人,降生沈氏那等人家,說不清是喜是憂。」殷月應道,替殷予澤把書卷排放整齊。
沈家靠裙帶關係維持家族榮光,身處其中,沈桑蔭著實是名異類,大抵是與沈老家主冷待有關,他被迫去掙一條屬於自己和親姊的生路。
「物是人非,殿下難免觸景傷情,然而總歸返里,舅甥重逢相聚,殿下該高興。」殷月輕語作結,指尖往糖袋子探,「是以那小人做妖,是否打探出來歷?」
「猜測是喬氏,沈家同要應付先生返京,尚且無心力分神給殿下添堵,太子雖不受皇上寵愛,但二殿下亦不得重用,喬家自然焦急。」殷予澤答話,按下她手警告:「不許吃了,待會還有甜羹,甜上加甜,晚些又要咳嗽。」這些天就寢,殷予澤都能聽聞隔壁屋傳來妹妹難過之聲響,使他擔心不迭,反覆不能成眠。
見其認真,絲毫無退讓之意,殷月只好作罷,泰然自若接言:「俱在宮牆裡,應就是懿祥宮的耗子混入,兄長,喬氏果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殷予澤復座,觀這小娘子似笑非笑啟齒:「她心懷城府,智計高超,半老徐娘風韻猶存,於新人輩出鶯鶯燕燕的城牆內未曾失寵,且頗得皇上信任,以淑妃一職掌握後宮十餘載,比擺設似的蘇貴妃更具副后之姿,可想其手腕過人,可惜,偏生為著二皇子,站在咱對頭。」於是再好的女子,也不過心機狡詐的毒婦,這些年太子沒死在她手裡,便能稱她心存忠厚,手段善良。
後宮之事,殷予澤不好妄言,只是一笑而過:「前天青雲道長已入宮鎮邪,此事毋用我等操煩,喬淑妃狠辣亦非一日之舉,殿下防備起來,已是得心應手。」
「有兄長此言,漪月關心也成作看熱鬧,那我還是收聲閉嘴,不干擾兄長用功了,省得我像那些煩人的長舌女子,兄長便要厭棄我。」殷月為他挪著位置,確保桌几光線適當,邊使喚殷予澤:「煩兄長取我詩集來。」
「為兄豈敢。」殷予澤從命遞予之,口舌同樣不饒人:「漪月於我而言不長舌,我自不厭棄,為兄只怕漪月牙尖嘴利,哪日……要把我一口咬死。」
聞言,殷月指尖頓時繞過書冊,樂著抓住他潔白腕骨:「兄長既這般說,就恕漪月恭敬不如從命!」
殷予澤縱容小妹,也不抽手,僅狀作掙扎大笑:「我錯了,女俠饒命!」
「哎還躲,敢揶揄我,讓你知道代價!」
殷大夫人鄭氏領著丫鬟、提食盒來到,只在窗外,就聽自己一對兒女歡聲笑語,好不融洽愉快。
「這倆孩子。」為人母者搖首嗔嘆,卻是笑意慈藹,舉足踏入。
「澤兒──九兒──哎,先用膳再玩了啊,這蓮羹得要趁熱吃。」
窗櫺壁邊的凌霄艷麗,在將至的夏景引領風騷,唯獨遜於室內一場和樂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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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瑤囑咐送往太傅府的盒子趕在午膳後送到,這精緻雕花木盒帶兩層,上邊裝盛枇杷熟果,說是給殷月潤肺止咳,下邊即是那小人燈座。
殷月稱要午睡,把家人丫鬟都趕出閣中,殷予澤亦被其父殷致遠叫去書房,確認院中無人靠近,殷月這才掀開蓋子。
映入眼簾的又是一紙小狐狸,殷月秀眉輕挑──這小丫頭,好奇心沒處放了這是。
應她呼喚,紙偶再次傳出孟瑤聲音:「小月!想我否?」
「這才沒過倆時辰,我若還要想妳,豈不要犯相思病了。」殷月隨意應言,見那枇杷一顆顆飽滿,香甜誘人,心覺這狐狸崽子尚是上道,脫口卻說:「已過盛產期,怎還存這上等貨分我?」
「不是上等貨,我還拿不出手獻給我月娘子,從平州加急送上來的,正巧趕上最後一次採收,妳快嚐嚐,香不香?」
「辦正事先,妳以為人人都像妳獨處府中自在?」殷月搬開上層,瞅見那青銅疙瘩,登時蹙眉:「據聞,此物青雲經過手?他欲爭取國師之位,我瞧是癡心妄想。」
孟瑤忍俊不禁:「他凡間異士出身,自是不能和咱們比,他自詡來自白樺城那般修仙名地,眼高於頂,可觀其手法──哎,到底所謂名聲,是京中這些富貴閒人哄抬出的噱頭,繡花枕頭,中看不重用啊。」
「國師一職乃自沐家大敗西秦後、異士之流崛起,方受討論與重視,若談誰來擔此職責,沐氏家門長老抑或白樺城修道者,都比青雲要來得合適。」殷月說著,仔細端詳盒中物:「罷了,求道修仙之人,多少是願意沾染世俗?總得有心,方有緣分,強求不得。青雲是資質平庸,但勤能補拙,佔據清心觀享有盛名,他終究有些本事,青雲擇用封術,將惡物封存其中,不過封印會因時削弱其威,不比上界,愛用祓術。」
「封術雖非長久之計,卻也震懾一時,凡間異士力有未逮,大多選用此方,要不釜底抽薪的法子,誰不想使?」狐狸紙偶攀在盒邊探看,大尾巴甩啊甩,「妳瞧怎麼處理為好?這氣息忒古怪,叫人不舒服。」
「物品存放經時良久,難免積累『物氣』,進而催發物什產生意識,更甚者催生妖物,人之情感若過於蓬勃,亦可能致斯,這並非稀罕事,洛華一朝宮殿俱是新建,卻也已過百多年。」殷月輕撫鴉鬢,徐徐述之,「皇宮人情匯雜,尤其長信宮乃建昭帝傾情修葺,這宮燈自前朝流傳,長伴太子於案前,受其影響而如此,不過地點和人都特別,所生物氣自也特別。」
「鬧騰這麼些日子,未見太子有所損傷,想來無礙,青雲業已封錮之,這點子物氣,放著不要緊。」
狐狸回首:「當真?」
「無故做何騙妳?」殷月就瞟它,邊收拾著叨叨:「燈和食盒我明日著人送回,妳且安分等著,最近也少往東宮跑,前朝後宮不安寧,妳老去人家那兒撲騰晃蕩,這算甚風景?」
「誰叫我無聊呢。」孟瑤愛撒嬌耍賴,狐狸紙偶索性四腳朝天一躺,傳來孟瑤故作長嘆:「我獨自在府半個月了,小月也不來陪陪我……」
「我這病沒好全,家裡人哪能放我出門。」估計還沒踩上門檻,就要被捉回。殷月的嘆息真實又無奈:「等我痊癒,再相請娘子至接天樓一聚,孟瑤小娘子,妳瞧這樣可好?」
只見那小狐狸起身,一蹦跳了半天高,喊聲那樣雀躍歡喜。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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