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過,穀雨將至,正式進入農忙時節,京城世家散布城外的佃戶、抑或封地食邑之管事,皆匯聚洛都,稟報春耕進度。
太子妃人選在去歲年中公布,與殷月推估相差無幾,太子大婚定在六月,各地王公亦動身赴京,洛華京首及沿途紫陌川流不息,可謂一時盛景。
南將軍府前亦車水馬龍,賀喜或試探連幾日未斷,可是南家穩重,準太子妃南依更是殷月認可的穩妥姑娘,應對舉止得宜,反倒是太子東宮先出了問題。
──近日皇城風傳,東宮有妖異,每逢深夜子時,梟鳥夜啼,小人現蹤影。
太子大婚在即,卻傳出此等風言,其下幕僚俱是警惕,但未免引人注目,唯有太子伴讀殷予澤,及曾任太子近衛的雲彧先後入宮探望,傳遞對策消息,而朝堂上,太子遭人非議指責,亦表現沉穩,未曾躁進。
清明的雨水斷斷續續未停,孟瑤因此在家中悶了好幾日──如今她獨自在府,殷月因暑氣悶濕、乍暖還寒再度抱病,孟瑤無人可找,沒趣得很,可惜她去歲收起來的大紅棗,一顆顆碩大晶瑩如紅寶石般,原想辦一席紅棗宴相請殷月食聚,眼下卻是沒法,一個人獨食會遭天打雷劈,孟瑤實在沒興致,便將那大袋紅棗全數賞給下人。
如今北嶺和洛華交好,然而孟元東仍是須定期返至定州巡查坐鎮,定國公北嶺守護神的威名赫赫,震懾北嶺,使邊陲享十餘年安穩;丈夫遠行,國公夫人齊溫寧曾為京城第一才女,非是安守后宅的俗人,遂伴夫而往、隨軍而去,把孟瑤這嬌貴小姐獨留在京。
孟瑤友人眾多,卻都不是她欲相與,百無聊賴中,好容易等到天氣放晴,她便趕忙朝宮中遞了牌子,以代母探望德妃閔氏為由,入宮找甯陽公主華紜,也找她太子哥哥華英辰。
德妃閔若茜乃齊溫寧多年閨中密友,有別於後者,她性情溫婉,明眸善睞,二人均是當年無數公子望而不得的高嶺寒花,閔若茜進宮若干年,方誕下一雙胎兒,此胎龍鳳呈祥,建昭帝喜出望外,當即晉閔美人為德妃,與淑妃喬氏並尊,乃彼時唯二身在夫人高位者。
然而生產使閔若茜大為虧損,自此之後便經常臥床不起,雙生兒中也僅甯陽公主華紜健康無虞,甯陽胞兄華英樂自幼體弱多病,好幾次徘徊鬼門關,建昭帝甚而破例先於二子華英棨封之為王,封號「壽康」,自帶祈福意,但華英樂依舊病根難祛,命中與帝位無緣,連帶閔若茜在宮中亦常受冷眼,好在建昭帝對閔氏大族還算敬重,尤其閔氏子侄善水利,於年初工部河道貪汙大案中脫穎而出,受帝王青睞,短短幾月連升數級,閔若茜同沾榮光,毓秀宮前人群熙攘,再次炙手可熱。
但今日為迎貴客,毓秀宮宮門緊閉,小宮娥手鐲耳璫不敢多戴,唯恐清脆響聲攪擾主子心情,一個個碎步屏息走在廊下,服侍無不小心,就連那青瓷瓶裡要插幾枝花、配什麼色,都仔細琢磨過。
畢竟這來的不是旁人,乃定國公嫡女孟瑤,其父孟元東乃北境戰神、母親齊溫寧出自簪纓氏族、外祖齊旌帛乃太師兼文華閣閣老、舅舅齊溫容乃當今宰輔,本身則是建昭帝欽封的永樂縣主,深得帝王喜愛,與洛華儲君華英辰、閔德妃膝下一雙兒女感情交好,在京城圈子裡亦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長兄的事兒鬧得風風雨雨,換作一般人,定要閉門不出避禍,然而越到此時,長兄越要表現若無其事,否則將是不打自招,正巧讓人拿捏住話柄。」訪候過閔氏,為免打攪人養病,孟瑤同甯陽來至偏殿,既話家常,也用午食。
甯陽和她娘親一般,生了一雙柔和美目,偏偏一對肖似父皇的劍眉劃破這份人畜無害的圓潤,賦予其銳利英氣,娘親的性子那樣軟,哥哥又長臥病榻,她只有兇悍起來,方能確保母子三人不在這狼群虎伺的宮中,被扒皮拆骨,吃得精光。
二公主自帶天之嬌女的驕傲飛揚,旁人輕易碰不得她鋒芒,京城裡誰不知甯陽是不能得罪的茬,早年眾家相約打馬球,潛王家的世子出言不遜,笑壽康王華英樂是棵病秧,甯陽扯著韁繩奔馳而去,球桿直接揮人臉上,把人打得頭破血流,她還故意笑得猙獰:
「說我哥哥閒話,誰給你的膽子?他前日才有好轉,被你這一詛咒,病勢加重怎辦?他纏綿病榻,你也得給本殿陪著下不來床!」
當時若非眾人阻攔,潛王世子怕真要被打成白癡。
事後潛王告到帝殿,甯陽卻回嗔作喜,在父皇面前嘻笑而言:「世子一管不了自己的嘴皮子,公然冒犯皇家天威,二搬弄口舌,胡言皇兄是非,於情於理,兒臣打他一棍,猶嫌輕放。」
荒唐乖張是這十四姑娘數種偽裝之一,她實則草木皆兵,於無數個夜裡夢囈驚醒。
最終潛王世子閉門思過,甯陽維護皇權有功,獲建昭帝重賞。
有人說甯陽喜怒無常,是個小瘋婆子、小母夜叉,仗著帝王喜愛為所欲所,但無論如何,至此再無人敢招惹德妃一脈,唯獨孟瑤喜好特別,反而更加親近之,這二位姑娘情同姊妹,確是有許多共通點,其中護短是最大一項。
「皇長兄於宮中若孤舟無依,如履薄冰,如今眾說紛紜,謠言四起,甚而有言荒謬,連年前瑾妃小產,都怪罪於太子不仁不祥。」甯陽替她斟了一杯黃酒祛濕,毓秀宮的主子體虛,膳食最是精細,桌上美饌皆是當季滋補的食材,倒完酒,甯陽夾了一筷子涼拌春芽至她菜碟:「嚐嚐,都是新做的菜式,這還有道蜜炒紅棗,蜜是深山野蜜,特地叫人尋來的,可有口福了妳。」
「這紅棗,倒是在妳這兒吃到了。」孟瑤箸尖輕沾蜜汁,含入嘴中,不住嗤笑:「這些人愛嚼舌根,無稽之談,欲陷我太子哥哥於不義之地,其心昭昭,真當他人眼瞎呢!」
孟瑤想著殷月的告誡猶豫良久,仍是舉盞飲酒先,這裡沒人管著,只見她很是爽快地仰頭喝盡,抹著嘴角續道:「瑾妃那胎滑得巧,落在晉位之後,嬪與美人境地可是大不相同,且徐庸上任工部尚書那般順利,多少也有皇伯伯憐憫之故,這相輔相成,兩廂地位都穩然,瑾妃傷心歸傷心,好處卻算拿盡了。」
「委實是巧,巧妙之巧,雖然晉為九嬪之一,卻是排行最末的瑾妃,就連出身平民的朱梨梔,都是在她之前的華妃。遑論孩子沒了,就不過吹了一點風,激不起漣漪,弗能影響甚,又有那栢宸妃珠玉在前,徐氏真是一點兒也不起眼。」
「皇長兄大婚臨近,有些人是急眼了。」這油悶春筍太鹹,甯陽素日隨母妃和皇兄吃得清淡,為招待孟瑤,這菜餚都比尋常多撒些調味,甯陽實在吃不慣,遂命人取碗清水,一律浸水洗過方食。菜色總算堪能入口,甯陽接言:「皇長兄身為當事人,沉穩依舊,這氣度我佩服,咱這些人卻不該有所牽扯,妳身後有齊氏和定國公府,孟瑤──」
「妳若要勸我,大可不必,冷眼旁觀的事我做不到。」孟瑤吐著棗核,「甯陽,別怪我沒提醒妳,妳說哥哥若孤舟,雪中送炭的人情方難能可貴,哥哥平常對毓秀宮關心,往日更照顧有加,妳袖手遠離,雖稱不上忘恩負義,可好歹要有所表示,來日妳和閔姨、英樂哥才能免於眾人歡慶、獨個兒吃虧遺憾的窘境。」
「我……」
「妳知我話說得客氣,許多事經不得考驗,情分尤是如此。」孟瑤的杏眼炯然明亮,睜得那樣磊落,「我難不成要嫁給哥哥了麼?這些背景又如何?我可非是拿身分同哥哥交好。」她是閻羅之女夢雪瑤,不當受世俗往來拘束,所行所止,全憑她心情。
甯陽未嘗懂她言外之意,只明白這段日子毓秀宮對東宮,實是避之唯恐不及,孟瑤點到為止,她便從善如流地彎起眼角,舉筷指著人笑道:「呸,這等沒羞沒臊的話,也就妳張口就來。」
2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lJGdG1JB2
太子東宮實為長信宮,乃昔年建昭帝欲賜給髮妻端善皇后之住所,豈料伊人芳魂早逝,這座繁華宮闕便一直空置,直至五年前太子遭人毒害。
華英辰僥倖從鬼門前被搶救回來,三月後方大病初癒。甫能見人,華英辰當即到建昭帝跟前,求父皇讓他移居長信宮,以望母后亡魂庇祐他平安成長。
其言詞懇切,難得打動帝王鐵石心腸,恩准太子搬遷長信宮,這也是建昭帝為數不多答應太子的請求。
建昭帝深愛亡妻,縱使長信宮十年間無人居住,依舊被悉心維護、日日如新,只瞧那碧瓦朱甍、裝飾華麗,目光所及無不別緻,便知曉帝王用情。
孟瑤一頓飯飽,與甯陽閒聊幾句,便跟隨來接人的小黃門信步至長信宮,於那閬苑中,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
「久違了,瑤瑤。」華英辰身著一襲青礬色常服,蔻梢綠的暗紋萋兮斐兮,在雲白外袍上錯雜出纏枝捲草的繁麗,他身形頎長,若常青松柏,天黃貴冑的氣度雍容天成,任誰見了都稱他麟鳳芝蘭,如圭如璋。
他皮相甚佳,承自曾為洛京第一美人的母親沈素衣,沈素衣使洛華帝王為其痴狂,華英辰便也龍眉鳳目,一雙眼眸如墨深遂,鑲甸子藍的玉冠束髮,儀表堂堂。
又是一個叫人見了要誤終生的人物,與孟瑤並立,似一雙璧人。
「上回見面該是年前,新年宮宴不見,久未問候叔父叔母安好。」待孟瑤坐定,華英辰擺手揮退宮娥太監,親自給人倒水斟茶:「此茶乃含生所贈,此次動靜,委實叫人擔心了。」含生是殷予澤表字,取意「含生蒙澤,草木茂延」。
──果不愧是鵷扶哥哥挑揀。茶香清高淡雅,孟瑤淺嚐輒止,含在口中,讓香氣流轉,釋放甘甜,「元宵時我遠遠瞧過哥哥一眼,不過看哥哥和殷家大哥、雲家公子逛得開心,便沒過去叨擾,小半年光景,總算能和哥哥說上一回話。」
「孤正想問今兒吹得甚怪風,竟把妳吹進宮裡。」孟瑤不耐條條規矩,平素即便喜愛華英辰,也不輕易踏入重重宮禁,受人拘謹,這會子定是跟著湊熱鬧來了,「莫不也是因那『小人』之說?」
孟瑤莞爾笑得可愛:「若只言是關心哥哥,便忒矯情,我既關心哥哥,又好奇得緊,難道哥哥要生氣?」
「豈會。」華英辰那薄唇含著不偏不倚、恰如其分的溫和笑意,「孤早料到妳來意,東西都備著等妳──梓晉。」
憑他呼喚,近侍梓晉立即呈上一物,又恭敬退下。這面貌清秀的年輕太監稍長太子兩歲,是端善皇后生前安在太子身側之人,照料太子生活起居一切瑣事,對華英辰數年如一日的忠心,同殷予澤和雲彧亦算熟稔。
「哥哥就這般大方?」孟瑤眼神如是靈動無害,征服大半京城中人,連一向寡恩的建昭帝,都對其格外優容,「這些日子不太平,皇伯伯肯定沒給哥哥好臉色瞧。」華英辰定是謹小慎微,處處留心,何來這般袒露?
「這長信宮孤好歹掌管五年餘,前一陣是太過安逸,才讓人鑽了空子,既出這檔子事,自得重新整肅一番。」華英辰眸中寒光閃過,眼目一閉,又是清風和煦,只看他好整以暇輕嘆:「原先不過放著釣一釣人,觀是否有人在此之際,這般耐不住性子,沒想這些宵小真敢闖入,前有何志堅,後有玄氏謝智屏,而今父皇對妖鬼一事及其敏感,他們倒也大膽,竟就直朝這最痛處戳去。」
梓晉端來的托盤覆蓋紅錦,孟瑤左觀右瞧,其輪廓模糊,始終瞅不出個名堂,只感氣息有異,遂擰眉抬眼相問:「哥哥,這到底是何物?」
「妳至少也胡亂猜一猜。」華英辰無奈笑道,卻還是將之揭開。
那青銅色澤燻著油灰,是只人形宮燈。
✽✽✽✽✽✽✽✽✽✽
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ns18.118.187.8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