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瀰漫間，玄鍊艱難保持清醒，她甩了甩發昏的腦袋，渾身知覺被爆炸震得麻痺，髮絲濕漉漉地，被傷口淌出的鮮血沾黏在額前，眼前的枯草因目光無法對焦而模糊，上頭浸染的血色逼使她振作。
她咳出一口血，吃力地撐起上半身，先是確認護在懷中的孟瑤毫髮無損，只是渾身哆嗦，口中囈語不斷，玄鍊顧不上心疼，胡亂安撫幾句，抬首望見遠處，慘烈光景遽然清晰，兩名官差和林家眾人均炸成一地鮮紅肉末，林世才首當其衝，更是瞬間被蒸發，荒煙漫草由腥紅浸出一片生機勃勃，鼻腔充斥厚重的鐵鏽味，玄鍊一陣反胃，又著急尋找殷月身影。
幸好人今天穿得鮮豔，少頃玄鍊發現殷月倒在他地一動不動，可是尚存一絲氣息，大概是昏過去了；適才情急間，玄鍊見她架起屏障抵擋，然而殷月距離黑符太近，仍不免遭受波及。
孟瑤不肯放開玄鍊，後者只好半拖半拽，把她帶到殷月身邊，又柔聲撫道：「阿瑤、阿瑤，乖，鬆手，小月現在需要妳，壞人跑遠了，我把他抓回來，給妳、給小月報仇，好不好啊？阿瑤？」
與此同時，玄鍊快速地抽出手，孟瑤驟失依靠，神色頓時一慌，玄鍊連忙把小月的胳膊換給她，她才有些鎮定，縱然眼神慌亂無法聚焦，但還是顫抖地點了頭答應。
玄鍊猶不放心，設下一道屏障保護二人，接著自乾坤錦囊翻出多顆丹藥，猛地仰首將之盡數吞入腹中，片刻感受體內靈力盈滿，隨即向著方才攻擊她們的氣息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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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鍊服用丹藥，身疾如風，眨眼便追出十里之外，卻依舊被那道氣息遠遠甩在後頭，不顧這具殼身能承受與否，她後牙一咬，再次吞下數顆丹藥。
追擊好些時候，那氣息驀地消失，玄鍊倏然停下步伐，警惕四周，她明白對方是藏起身形，伺機而動。
暗觀周遭，均是竹影，想來是京城百里外的那片竹林，才一會兒工夫便奔至此地，那道氣息的主人絕非等閒之輩。
這一片高聳的青竹，把好容易才升起的那點初昕遮擋乾淨，唯有斜射而入的幾塊亮面可視，晨霧尚未散盡，影影綽綽忽明忽暗，使情勢越發詭譎不安，那廂來的涼風如呵氣幽幽，枯黃的竹葉便大把大把地翩飛飄落，娑娑沙沙，掩人耳目。
玄鍊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戒備，她左手抓符，右手將匕首反握，矗立原地不動聲色，閉上眼屏氣凝神，欲以不變應萬變。
倏忽，左後方有長條物襲來，玄鍊側身躲過，利刃剎那脫手射向彼物，另一邊將符朝其來向打去，前者刀刃沒入竹幹，把那長物死死釘住，定睛一看，那仍在激烈扭動者，乃是一條細長的紅目白紋黑蛇。
牠掙扎幾下便無火自焚，頃刻化作一張黑符，從匕首切面斷裂，飄然落於積葉塵泥中，染污那寸土地，隱隱發出腥臭。
另一頭打去反擊的符毫不意外地落空，連其人衣角都沒沾到半點，就在空中被攔截；玄鍊並不氣餒，連續又祭出無數符紙，雖然俱被半途攔阻，但至少糾纏住對方，不讓其趁隙溜走。
她從未考慮把人打下來活捉，此人用的是黑符，他是魔，且非是夜叉那等小嘍囉，而是可與上界諸位高人相抗的高位魔族，玄鍊不過一介枉死陰差，再有術法天分，在其面前不過以卵擊石，送死罷了。
玄鍊的目的在於拖住其腳步，等殷月和孟瑤的援兵來到，殷月雖然暈厥，但傷勢甚微，一時半刻便能清醒，她為人冷靜，思緒清晰，玄鍊相信她，甘願寄望於之。
何況玄鍊也不是毫無準備，她因風吹火，狀似攻擊那魔頭，實則暗中布陣。
那魔者對付玄鍊游刃有餘，卻不知為何應對保守，但玄鍊無暇思慮太多，在三十二方位個別鎮下相應符紙，她立即藉機起陣，意在刺探那魔心中機密，一切念想欲求，在陣法之下皆無所遁形，所有被她窺見之隱密，都將用來形成幻象，使其如置他景，亂人眼、惑人心，勾擾其也。
眾多術法中，玄鍊最擅陣法，如今面臨強敵，她使盡渾身解數，可是限於凡人殼身，又強用丹藥，玄鍊所能負荷已逼近極限，只覺身上多處隱隱發熱，眼窩更是燒起來般，額角青筋一跳一跳地疼──
快啊……快啊……快抓住他啊！
──好在陣法及時起效，只見身周景物猝然靜止，竹葉翩飛停定，闃然無聲，萬籟俱寂，彷彿置身山水意境。
突地，這畫面斷作片片，片片飛轉映照，若同稜鏡，此魔心中所思遂被玄鍊挖出，知其所知，感其所感，一覽無遺。
刀光劍影，戰火紛飛，身邊盡是邪氣沖天之魔獸和魔族，對面則是她熟悉、正氣泛泛之仙神靈獸，雙方相互叫陣，劍拔弩張，戰事一觸即發。
下三界這方叫囂鼓譟不斷，玄鍊被吵得頭昏腦脹，可是此魔專注如斯，置若罔聞，他注視著前頭凌空而立的背影，唯有那道身影，能讓他眼神追尋。
那是位身形纖細的女子，她身披一襲華麗金紋紫衣，深墨色的長髮潑墨似地，隨撩亂的風張揚疏狂，一雙玉璧勻稱，配戴的一對血沁白玉鐲通透，好生吸引人目光。
她皓腕轉動，蔥指輕勾，那血黑交雜的沖天煞陣轟然綻放殺招，霎時吞噬諸多仙者，下三界無不尖嚎叫好，女子亦仰天笑得狂妄，對面仙族悲憤不已，罵吼著舉劍衝來，兩方正式交戰，廝殺來往，硝雲彈雨，肝髓流野。
此魔致力殺敵之餘，視線仍然追逐紫衣女子，見她被上三界眾團團包圍，焦急與擔憂盈滿魔心中。
可是女子從容依舊，左掌打出黑符，長劍握於右手，那雙胭脂唇那樣艷紅勾人，只要她隨意又輕蔑地莞爾，環繞她的人物就都緩了下來。
她腳步輕轉，若妙舞婆娑，裙羅霓裳隨之翻飛，劃濺出的鮮血為其曼舞添色，所行殺戮駭人非常，卻也萬般瀟灑，美得攝人心魄。
──如何妖異。她是妖孽、是魔女。
──差點兒就被迷惑了，玄鍊把舌尖一咬，神智頓時清明半分，她實力與魔相差甚遠，女子顯然是魔放在心尖上的人，卻也被魔藏得最深，玄鍊始終看不清女子的面貌，倒是單薄連衣裳都透出一雙蝴蝶骨的背影清晰可識，玄鍊油盡燈枯，卻不甘心僅止於此，遂催動僅剩靈力，往深處探入。
景幕轉換，是於一處大殿內，女子換著一身黑袍，內裡一件紅裙打底，魔跪在殿下，仰望她懶倚寶座金臺。
相較適才喧囂，此刻過於寧謐，殿內金盤龍柱，撐起一片琉璃彩的天，卻又鋪了滿地的白石玉磚，要雅俗共賞。
大殿中央焚著香爐，爐煙裊裊，薰香氤氳，天光流瀉，把櫺格照出花影，那廂還有燭台零星的火苗搖曳，依舊照不亮此處幽微。
女子自王座款款走下玉階，她一雙玉足未履，皙白的肌膚好冷，透出血管的泛青色，精緻纖細的踝骨套著一對金玲環，伴著無聲腳步踏出鈴響，就這麼來至玄鍊和魔的跟前。
魔不敢直視女子面容，視線於是停在那雙金玲環端詳；女子察覺，隨即抬起腳，踩在魔膝上：「這原是我娘的東西，現在是我枷鎖，你知道，我最沒耐性，沒有這物什，我怕我忍不住，忍不住要把所有人都殺光，把這可恨的天地毀滅，我在忍，我在忍啊我的小蛇。」
她撫著魔的臉龐，抬起他下頷，清脆的嗓音變得如美酒般醉人：「所以你要攔住我，在我奔向瘋狂的時候，記著，你要攔住我。」
魔疑惑：「尊上，您是尊上，號令萬魔，難道怕瘋嗎？」
「不怕。」女子輕呵，指尖走在他肩上：「只是瘋了，我怎會怕？我怕的是墜落。」
行至邊緣，踏碎了理智，踩不到地，於是萬劫不復的墜落。
「然後就墜落，只有墜落──好累。」
「號令萬魔……可是小蛇、我的小蛇啊，在這萬魔，我只有你、我只剩你，我們被飢餓的豺狼環繞，這些餓死鬼，都等著我墜落的時機……」她指甲狠狠抓進他的肩，呢喃低語：「所以當我臨界於瘋狂，你一定，一定要抓住我。」
魔呆愣片刻，才忙是反應：「是！吾命乃尊上救之，自為尊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女子滿意地點點頭，又渾身沒骨頭似地環住魔的頸子，下頷靠在他肩上，懶在其懷中。
「可是尊上……」魔緊張又懇切地吞嚥唾沫，「咱們這般……就是相依為命嗎？」
女子好意外，好半晌才緊緊抱住他，笑聲愉悅，近在耳畔：「相依為命！你又從哪學來的這東西！快！說是誰！誰把我的小蛇教壞了！」
一陣鑽心劇痛冷不防地傳來，令玄鍊悶哼一聲，雙瞳倏縮，彎身捂住心口，她冷汗直冒，聽見周遭鏡像一下一下崩出裂痕，徵兆陣法已然無力支撐，最終粉碎四散。那道魔影自陣中衝出，向玄鍊攻來，後者連招應對，卻節節敗退，一個不留神被擊飛，撞在竹幹上，硬生生噴出一口血。
玄鍊只覺哪裡都痛，脊梁似乎斷成數截，五臟六腑都移位，她癱軟地滑落於地，張著嘴，卻叫不出聲。
又是個措手不及，魔已掐住她咽喉，舉之離地。
「住手……住手！誰叫妳看的、誰叫妳看的！」
「……」玄鍊痛得失聲，她根本無力阻止憤怒的魔，唯像塊破布般任他抓著，模糊中聽見他話音中的沙啞，瞧見他滿布血絲的淺黃色眼珠，其瞳孔尖細，眼下皮膚有幾塊青黑蛇鱗。
──確實……難怪是小蛇……人如其名……
魔見她眼角笑意，更是憎恨，另隻手伸長了指爪，猛地插進玄鍊右肩。
「呃！我……去你……」玄鍊吃痛，不敢再分心，劇痛讓她渾沌中清醒，只消魂魄逃得出去，她不過就是再死一遍而已，於是垂在身側的指尖勾了勾，在魔掌之下硬是架出防護，使自身得以喘息，並設法脫竅。
見狀他冷笑：「雕蟲小技，妳膽子很大啊。」
數條黑蛇自其袖中滑出，將玄鍊緊緊纏住，黑蛇張牙就咬，牙尖淬出濃毒腐蝕屏障，脆裂聲炸出，使玄鍊驀然心慌，這崩碎來自她軀殼，這魔竟是要捉她魂魄！
玄鍊爆出體內剩餘靈力，炸開雙方距離，魔抬臂抵擋，穩穩落地，玄鍊則沒這般好過，在積厚的竹葉上連滾好幾圈方停下，她軀殼受損，微弱的魂魄氣息絲絲溢散。
令那魔頭霎時愣住，蛇目一縮不可置信：「妳──」
「小鍊！」一張符飛速打來，逼得那魔跳開，他回首再觀，原先所立之地已成一片焦土。
見出手落空，殷月輕嘖一聲不滿，各式符簶法術毫不留情地追擊之，使他找不到一處落腳之地，穿梭竹枝葉影不停，孟瑤趁此奔至玄鍊身旁，觀其情況，那傷勢和灰敗臉色怵目驚心，叫她手足無措：
「小鍊！妳、妳……我、我怎辦、我該怎辦？妳很疼是不是啊小鍊？」玄鍊的衣衫被血浸濕，全然看不出原本顏色，嚇人的腥紅不斷擴大，孟瑤根本不敢碰她，著急得哭道：「妳、妳這傷的都是哪……小鍊、小鍊！妳別嚇我、別嚇我……求求妳了別嚇我嗚嗚……對不起啊小鍊對不起，我這麼晚才到，我、我混帳、我怎辦啊我……我錯了、我不該莽撞貪玩……我錯了、我錯了行嗎……妳別睡啊小鍊、妳撐著點求求妳了……」
玄鍊累得想睡，只覺孟瑤好吵，她嘴唇嚅動，有氣無力地：「阿瑤……」
朦朧間，看到孟瑤愣怔，她笑了笑，旋即視線一黑，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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