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綠萼在夢境中輾轉。
瑀諳環用一雙玉臂禁錮她,親暱地蹭著她後頸,妖冶的紅唇湊在她耳邊。
陽綠萼在黑暗中忍受著,問道:「妳是喜歡我,所以對我這般?」
「不是。」朝暉城中呼風喚雨的妖主瑀諳環於她面前,只是一隻貪戀溫暖的大貓,朝她袒露最脆弱的胸懷,真摯,誠實:「我不喜歡妳。」
「那為什麼……」
瑀諳環倏然收緊雙臂,把她勒得無法呼吸:「區區喜歡,焉能表述?萼兒,我愛妳,我好愛妳啊。」無關情欲,就是純然的依賴與愛意。
可陽綠萼只覺黏膩噁心。瑀諳環好自私,自己困在往昔,就要別人作陪,她插翅難飛,逃不出去。
「妳不放過我……妳若不來,朝暉混亂不會加劇……我本可以死得痛快,和爹娘團圓,妳卻還要救我,硬是拖著我賴活在這泥淖裡。」陽綠萼渾身顫抖,眼眶落出的淚水是憤怒,她用力掙扎:「妳不放過我!放開我!」
瑀諳環卻化身一灘沼澤,要溺亡不願沉淪的她。
她聽她喑啞地嘶吼:「不放開!不放開!我再也不會放開!這次妳別想再丟下我!」
陽綠萼拚命地划,可是彼岸不近,只是越發遙遠,她終究孤立無援。
「救──」在溺斃瞬間,陽綠萼驚悸醒來,聽到昏迷前的那道女聲:
「芷玥怎麼臉色這樣難看,莫不是怪我姍姍來遲?」玄鍊為避免紛爭波及玄氏,將眾人安頓佈下結界,方匆匆趕往天子妃。
做何與妖牽扯?陽綠萼記得她是這麼問。
──呸,妳懂什麼呢。陽綠萼嗤之以鼻。什麼都不懂的人,說甚風涼話。
芷玥那嬌俏的臉陰沉:「妳招呼不打一聲就讓我家孩子帶回阿綠,瑀諳環必然恨得緊,阿綠她定要討回,至時西城妖眾壓過,妳我皆屍骨無存,我與妳合作,非是讓我天子妃為妳魯莽陪葬。」
「言重了,最不濟是莫名,何來魯莽?」玄鍊端坐她對面,把話說得無賴,「我也是不得已,我勢必要奪回人魂,襲擊陽綠萼僅是順勢而為,妳說得沒錯,瑀諳環肯定恨極了,不逮走陽綠萼,怎叫她投鼠忌器?妳且放心,我再魯莽,都不拿我玄氏陪葬,芷玥難道以為我孑然一身麼?」室內昏暗,也壓不住她眼神危險:「妳大可去向瑀諳環告狀,說動手的人是我,可是她會信麼?追陽綠萼的是妳們天子妃,帶走陽綠萼的也是天子妃,瑀諳環費盡心思做起朝暉商道,她捨得為虛實不明的話放棄玄氏麼?芷玥,是妳想利用我先,怎麼,還盼著妳天子妃能置身事外?」
芷玥咬牙,她早該料到無名陰差本事非凡,憑著不僅一份責任心,眼前的女孩是翱翔天上的鷹,心中傲氣凌雲,不容人拿捏。
「妳說得對。」然而她也非是善茬,把話應下,笑臉端的好看:「瑀諳環欺人太甚,陽綠萼為虎作倀,我們同仇敵愾,不要再窩裡反。」說著抬手替玄鍊倒水斟茶。
──她賭對了,天子妃不知瑀諳環早已派人找上玄氏,「好啊,我這人簡單,人怎麼對我,我百倍奉還。」玄鍊一雙胭脂唇接在杯緣,輕飲一口,開啟正題:「陽綠萼雖碰人魂,但到底沒有直接傷害,我至多廢她術法。」亂象根源是瑀諳環,她真正要下手的對象,是這隻為愛著魔的貓妖。
芷玥不讓她全身而退:「若僅如此,只會引瑀諳環怒火,做事要徹底,按我說的,妳得把阿綠帶離她身邊,離開朝暉城、離開宛州,永遠不要回來。」
陽綠萼被綁縛著靠在牆角,聽聞此話,叫她心頭一亮。
但玄鍊不答應:「妳說瑀諳環經不住死別,我也不覺她能受得住生離,這筆帳記在我頭上,不划算。」
一隻踏雪尋梅的貓兒跳上芷玥膝間,她輕撫之,哼道:「我說過天子妃願護玄氏商道平安。」
「空口為憑?」玄鍊眉眼一彎,乍看親近,細觀則隔閡疏離:「樓主,生意不是這麼做的。」
「……去妳的!」芷玥掙扎片刻,咬破拇指把殷色抹在唇邊,又將血珠滴入玄鍊杯盞。
玄鍊將之飲盡,雙方歃血為誓,遂直切正題:「瑀諳環行為全因陽綠萼,她搶人魂食之而不為己,正是我們引魂差最擅長對付者,斬草要除根,一碗孟婆湯,足夠她忘了陽綠萼。」瑀諳環是大妖,尋常法子制不住她,孟婆湯倒有可能,「問題本出在瑀諳環,帶走陽綠萼是小打小鬧,要想解決難題,不過無稽之談──得要設一個局讓她入套,有餌在手,不怕她不來,朝暉城群魔亂舞,咱就玩場遊戲狂歡。」
芷玥擰眉:「甚意思?」
玄鍊視線掃過屋內,有些漫不經心:「這滿室的貓……就玩個藏貓兒,如何?」藏貓兒,乃捉迷藏俗稱。
「藏貓兒?和瑀諳環?在朝暉城?」
「芷玥慧極,然也!」玄鍊答得痛快,好似此言本就如此理所當然。
天子妃眾看她像看一個瘋子,芷玥更是不可置信:「……瑀諳環瘋了,妳是奶奶的有病!」
「分明是童心未泯。」玄鍊勾人的眼眨得委屈,把芷玥噁心得不行,她便滿意:「遊戲是障眼法,我們拿陽綠萼引她,旨在其入洞後灌她喝湯,我再帶走陽綠萼以防事突生變,這才順理成章──陽姑娘,妳說是不?醒了怎不吭一聲?我瞧妳聽許久了。」
歪在那不省人事的陽綠萼倏然睜眼,緩緩抬首盯視之,半晌又垂下目光,不說一句話。
──是個硬茬,太穩了,不好對付。玄鍊心道。
有前世的緣分在,芷玥不似其他妖對其凶狠,僅是別過眼,向玄鍊質問:「妳早知她醒了,做何說予她聽?」
「她說她想離開,我不覺虛假。」玄鍊翻開杯碗,「既如此,我們就抓陽綠萼,所有人就找陽綠萼一個。」藉此觀察其誠意如何,值不值得讓玄氏冒險,陽綠萼若真想走,自會決定要被何方抓住。
「事態未必照妳計畫走。」見她倒的是酒,芷玥登時明白,這麼瘋的事兒,誰都需要微醺一番,醉一醉以融入。
「隨機應變囉,把人逼得太緊,唯恐勢極必反,讓她魚死……不,瑀諳環是收攏勢力,一統朝暉,爾等與之一搏,那才叫魚死網破。」話說著,該是用飯時辰,玄鍊撐著頰,藤蘿紫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腕骨,那樣細緻又潔白,被瓷器襯得無骨羸弱,又耍賴地佔滿芷玥視線:「芷玥,我餓了,上午那盤羊沒吃過癮,我在此出謀劃策,妳犒勞否?」
「妳踩著我窗子跳下去,把客人嚇跑了都!我還沒跟妳算,現下還討起飯來了,少得寸進尺!」芷玥罵罵咧咧,回頭卻高聲吩咐:「開飯了!上肉來!再要一壺酒!」玄鍊提醒得是,子夜尚有惡戰,眼下應當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其一聲令下,天子妃眾動身活絡,玄鍊執盞獨自歪靠窗沿,倒安寧似靜淵。
然而餘暉火紅,壓著她半身,明暗交雜,若正邪同住,愈發蒸騰她此刻頑劣,她噙著笑意俯瞰下景,街道縱橫,這是渾然天成的遊戲場子,所有人只須奮不顧身,躍入其中便可。
晚風掠起她的鬢髮,帶來荒砂吹迷她的眼,眸中那縷飄渺的暮紫色便被攪糊在一汪黑潭,消逝無蹤。玄鍊輕抹眼角,一時良心反省自身,心嘆此回真真是玩心大起,一別涼州後,為避免與玄玉仁摩擦,她久在壓抑,而今決心放縱,竟想出這樣荒唐的法子──「勢極必反」,說的實是她自個兒。
玄玉仁畢竟是她生身父親,對她愛護有加,玄鍊亦對其心懷有愧,但一事歸一事,不可混為一談,朝暉城妖者獨大,陰差引魂失序,規約形同無物,她既為他人兒女,更是地府鬼差,做不到袖手旁觀,置若罔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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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乾坤樓,芷玥派人約戰城中鐘樓,瑀諳環聽罷,擺手揮退眾妖。
一旁金鉤壓著傷處勸戒:「主子,請君入甕,這是個局,不可輕赴。」
瑀諳環斜倚欄干,望著尚明的月色輕吐一口菸,菸影籠罩,她便朦朧得模糊,但心思清晰:「正因是局,才不得不赴,踩到我臉子上來了,不可輕饒。」更不說萼兒在芷玥手上,她得去把人接回來。
聽出其話外之音,金鉤面上閃過嫌惡:「恕小的直言,陽姑娘與那位……已然不是同一人。」
「是了,你跟我跟的早,見過她。」瑀諳環若有所思地低喃,「兩世經歷不同,性情自也不大相像……但魂是同一個,那便都是她。」曾經她們也歲月靜好,她猶有盼望。
「陽姑娘在您面前裝得乖巧,但十年前混亂,她對妖有恨,恨大於恩。」金鉤跪伏在地,苦口婆心:「主子,您為陽姑娘犧牲太多,食人魂後果太大,再繼續下去,小的怕您承受不起。」
「不妨事。」只要我對她,還有愛就好。瑀諳環的安撫恍若菸氣虛無,「前世我護不住萼兒,今生重新來過,我要她福壽雙全,百歲平安。」
金鉤不應,只是另起他問:「主子,玄家的女娃如何處置?」
「生擒。」瑀諳環睨遍城景,一雙媚人的貓瞳精明,玄氏脈絡龐大,玄鍊活著比死了有用,她要拿來換玄氏。
──城樓鐘響,徹遍朝暉,竟已戌時了。
尚有兩時辰,大戰在即,玄鍊將一摞又一摞的侍神紙分予眾妖,使其剪成侍神,她需要增加自身勝算,朝暉城眾妖之外,俱是平民百姓,未免波及之,只能用無有攻擊性的侍神;貓是晝伏夜出的生物,天子妃妖眾視線良好,晚間不點燈,光線晦暗,僅玄鍊桌上擺了幾支燭台,照得她獨自明亮,像世間最後一處微光。
正忙碌,那邊陽綠萼驀然開口:「妳是誰,為何插手?」她僵得膝蓋疼,挪著身體換了坐姿,「外來人,何須蹚渾水。」
對上其陰沉防備的目光,玄鍊哂笑,收回視線,銀剪未停:「陽姑娘問題總是有趣,不妨讓我也問妳,何因,方能讓妳為妖作孽?奪人魂而毀之,可不是小罪,至少十八層地獄,層層都能讓妳走上十回。」
「若能安穩活著,誰願意呢。」陽綠萼冷笑,眸中怨毒,能淬出最濃的恨,「在我幼時,朝暉城群妖爭王,我全家被捲入,爹娘橫死,我為瑀諳環所救,僥倖逃過一劫,縱然因妖所害,但也因妖獲救,我沒有家人了,無路可走,是瑀諳環將我收留,為她馬首是瞻,我甘之如飴。」
芷玥豎起耳尖,狀似不感興趣,實則同在聆聽。
玄鍊由旁觀踏入局中:「我不是妳,未曾有過這些經歷,無能置喙妳的選擇,芷玥說瑀諳環有恩於妳,我不認為妳是惺惺作態,但我亦相信妳別有所圖,妳是吃得了苦的人,不會甘於屈居他人之下,尤其對方只是一方梟雄。」她是陰差,觀察人間百年矣,陽綠萼野心掩藏再好,也只會暴露於她的眼光。
「未經他人事,末勸他人善。」被綁得難受,陽綠萼慢慢鬆下肩膀:「莫要汙衊我,朝暉眾妖環伺,瑀諳環必須強大,方能穩住全局,她好,我才會好。」
「就我所知,妳也不似妳所言那般一相情願,妳與妖為伍,甚至與妖共舞,妳膽子挺大,野心尤其大。」玄鍊見招拆招,「我未嘗要勸妳為善,這樣累的事,我何必呢?」不過阻止她繼續對人魂下手,卻是必須。
陽綠萼閉上眼,放棄掙扎:「妳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玄鍊反而不放過她,笑眼寒涼:「妳不怕?」身處妖群、身處狼口中,「還是妳已是其一?為妖為孽。」
良久,她答道:「娘親說,閉上眼,便過去了。」其聲飄渺,似滿城隨風浮蕩的沙,卻又凝成針尖,刺在眾妖的愧疚上,十年前雉子無辜,陽綠萼今日如此,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是麼?可是妳沒有閉眼。」玄鍊皓腕一轉,又一張侍神落下,刀尖銀光,都沒有她雙瞳雪亮,「妳不曾『過去』,妳一直睜著眼目,選擇迎面而上,陽姑娘,妳實則勇氣可嘉。」
陽綠萼倏然張眼,瞪著玄鍊,她仔細端詳,把什麼都瞅得清楚,卻什麼也沒瞧清楚,片刻,落出一串詭笑來。
對,她沒有聽話,因為閉上眼,即是一片漆黑,什麼都沒了,連命也是,就像娘親一樣,而她要看到最後。
止住笑,她說:「朝暉城是黑風孽海,誰都要掙出一條出路唄。」
「妳說要踏離此地,我不否認妳之決心,但若要他人作妳基石,我便不能同意。」睹她初露癲狂,玄鍊投去一副冷眼,「奪取人魂是條不歸路,妳若如此下去,僅是罪孽纏身,不會有出頭日,我可預見,走出朝暉之前,妳便被惡業埋沒先。」
陽綠萼收起下頷,沉臉不答。
多說無益,玄鍊把話停在這:「言盡於此,妳自個兒思量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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