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陰荏苒,人間已從天盛朝覆滅的混亂脫離,賢能者各自推舉為朝,相安餘十載。
玄鍊三人同遊人間,選擇洛華國為降生地。洛華,又稱東洛,在前朝滅亡後,由華氏一族建立,於群雄征戰中脫穎而出,佔據大陸之東已然百載,如今天下穩定,四海宴然,百姓富庶,國泰民安;相比處在大漠中吃黃沙的西秦、和南晉那樣瘴氣充斥的沼澤叢林,東洛絕對是上佳之選,各部族間爭鬥交戰不止的北嶺,則可暫略不談。
玄鍊投生為洛華第一商戶玄家之獨女,母親早逝,自小與其父玄玉仁相依為命。而今就在北嶺商道途中,停留於洛華塞外的一處村落,準備過夜歇息。
正值初春時節,商隊自北嶺而返,南下而行,此趟旅途將愈走愈溫暖,然而不久前才下了場小雪,冰渣子和寒氣夾雜在風裡,吹來還是令人打顫。
穹廬內的擺設簡單,鋪了滿地的毛氈,隔絕地上寒意,中央的坑起著火,帳門未蓋,冰風便放肆侵襲,與熱度相互對抗。玄鍊裹著狐裘偎在火邊,身側是被她冷落的蘇台柴,此種當地用飲奶腥味重,即便暖人身心,她也不願多沾。北嶺委實太偏太冷,不適合任何人,可是她心懷願景,要行遠各處,看遍世間。
徐緩又從容地,莫再如陰差那時,匆匆而過。
即便她懶惰,戀家而厭煩奔波,可是人有毛病,出了門,又不願輕易返道。
玄鍊側出視線,近處玄玉仁帶著通譯和村民交涉,欲借屋留宿一晚;遠處村民躲在別個布廬裡,揪著帳門縫隙,好奇地窺看著他們。
「無影、無痕。」玄鍊不耐這般視線,便揚聲一喚。二位侍從立即上前聽候發落,兩者皆是年方十六的少年,眉眼含情、生得俊俏的是無影,面色略蒼白、左臉有一疤痕自眉骨劃至面頰的是無痕。她拍拍衣襬起身:「走,逛逛去。」
「不用和玄爺說一聲?」無影看往玄玉仁方向。
玄鍊搖首:「爹爹忙,別去煩擾他。」於是以她為首,三人步離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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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確實荒涼,村落之外便是雪漠,腳下積雪不深,用力蹭個兩下,又能看見黃土顏色,天色已暗,抬首不見明月,倒是幾顆落單的星星,打信號似地一閃一閃。
廣大漠景相托,玄鍊十二歲的瘦小身形看來格外單薄,皮裘厚重,更是把她襯得嬌弱。
玄鍊走出去幾步,張開雙臂,闔上眼,迎面而來的風鼓起衣裙,令她形如一紙風箏脆弱,幾乎要被吹散了。似乎聽見鳥類振翅的響動,玄鍊於是睜開眼,卻只見一片峰巒綿延的銀白輪廓,遼而無盡。
「小姐,該回去了。」無影提醒道,北方冬日,夜幕總是落得極早,又是在山區野外,前幾日才有狼群出沒,若再待下去,等會就得挨玄爺罵。
三人遂緣徑返去,彷彿應了無影所言,空曠的雪地驀然颳起大風,捲起一浪殘雪,白茫茫地亂迷了人眼,山風呼嘯之中,隱有人聲低怨,如泣如訴,使玄鍊頓下腳步回首,一片霧濛濛之中,見有模糊人影,再瞇眼欲看清楚時,卻只有止息後的寧靜。
「小姐?」無影再次出聲,無痕亦皺眉,伸手輕拽她的袖襬。
玄鍊不理,只問:「無影,這兒有幾個人?」
雖不明所以,無影仍是答:「三個。」
「都有誰呢?」
「您、我、無痕。」
「……」玄鍊抿直唇線,半晌,故作輕鬆道:「噢,這樣啊。」
「怎麼了嗎?」雪地濕滑,無影繞到另一側,與無痕一同攙住玄鍊。
「沒事。」說出來怕嚇著你。玄鍊終究收回視線:「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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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商旅,玄玉仁受到引薦,與北嶺王廷做生意,玄鍊同被上賓之禮相待,旅途多有不便,眼下她仍身著貴族服飾,長髮被編成一綹綹細辮子,無痕覺著手感好,坐在後頭替她擋風之餘,手上就搓著她的辮子。
不過他們已來到邊境,失去北嶺草場的豐盛,沒有木製磚造的房樑,只有一頂頂簡陋的氈帳,晚餐吃的也是前日醃的獵肉,用粗鹽調味,玄鍊嚼兩口就咬到鹽粒子,澀得在她嘴中發苦,但因為冷,她還是願意盡數吃光。
玄鍊捧著熱茶暖手,旅途顛簸,火堆熱意襲來,暖融融得叫人犯睏,她半張臉遂縮在毛領後,纖長的睫羽半斂,一派生人勿近的冷然,又有一張猙獰疤痕臉的無痕在後,便是無人敢近前,使她獨坐彼處,孤零零地,讓人在意。
玄玉仁自是都看在眼裡,遂招手喚道:「鍊兒,來。」
聞聲,玄鍊抬眼看去,眸中迷茫已然消褪,她定定地瞪了好半晌,最終還是起身,緩緩踱上前:「爹爹。」
玄玉仁拍拍身側空位,示意她坐下:「怎地坐那樣遠?」
她答得誠實:「冷,懶得動。」
玄鍊原先坐的地方靠近爐火,暖和之外,東西都放在近處唾手可得,玄玉仁深知她性子怠懶,微不可見地嘆了一口氣,抬手遞杯予之。
那是燒刀子烈酒,玄鍊輕抿一口,頓時清醒幾分。玄玉仁又拿肉給她,後者接過,道了聲「多謝爹爹。」,卻誰都聽得出語中生疏。
玄鍊知道玄玉仁待自己好,髮妻病逝後,他便將心力傾注自己身上,可是「玄鍊」只有二十年陽壽,這樣好的一個人,玄鍊不願其為這淺薄又虛假的緣分,多流任何一滴傷心淚,遂故作冷漠。
玄玉仁卻是自責,他長年在外經商,雖多有關心,但交流甚少,回過神時,才發現與女兒之間,竟已疏離至此,近幾年,他刻意帶著她闖南走北,也沒能把人捂熱多少。
父女二人彼此懷揣心事,比鄰而坐,默默無言。
正無趣著,狂風吹開了帳門,藉著門落下的空隙,玄鍊看見對面的穹廬裡,一個高壯男孩舉著食盤掀門而出,走向另一頂破爛帳篷,把盤子丟至一團髒布前,位置不夠準確,他便用腳往前踢了兩下,口中呼喝一句北嶺話,玄鍊跟隨商隊穿梭北嶺月餘,聽得出那是「快吃!」的意思。
玄鍊這才認出那團髒布原來是個人,那樣小的身影,也是個孩子。不只是她,玄玉仁的侍從大蜂也瞧出端倪,便用北嶺話朗聲問道:「他是誰?」
「喬里哈!」那高壯男孩聽見問題,提著門大聲答道,「那是喬里哈,跟溝裡的老鼠一樣髒!你們別靠近他!」
玄鍊沒有偏頭,只是側著目光聆聽,她記得這個男孩,名喚它司合,意思是老虎。她凝神盯視「喬里哈」片刻,不住笑出聲來:「他怎麼就髒了?」
它司合不明白她說的甚,便瞪著玄鍊,後者擺擺手,讓通譯說。
聽罷,它司合兇道:「他被邪神挑選,誰敢碰,誰就也沾上厄運,他額娘因為生產他而魂歸天地,他阿瑪也為了他入山打獵,被狼群拖走,一塊骨頭都沒找回來,死亡籠罩在他身上,連他自己都要被邪神帶走了!」
玄鍊不是常人,瞅得出「喬里哈」確實命不久矣,卻有怪異處,遂把瀲灩的桃花眼角向下一彎,笑得好看又陌生:「是麼?」
它司合不懂她什麼意思,只惡狠狠地說:「總之妳少靠近他!」
「鍊兒。」玄玉仁出聲,要她少惹事生非。
玄鍊便收斂目光,低頭咬下一口肉,「喀哧喀哧」地嚼碎鹽粒。
無影湊在她身邊,小聲地為自己小姐打抱不平:「小小年紀,忒沒有待客之道。」
「人家的地盤,鬧大了被人趕出去,大夥兒今晚就真的露宿野外。」玄鍊被鹹得不行,俏臉皺得死緊,「不給爹爹添麻煩,咱們也要勉強守著為客之禮。」
於是她守了好半晌,終於等到喬里哈爬起身,蹣跚步離這人多眼雜之處,她便丟開杯盞,帶著通譯跟上去。無影無痕相看一眼,舉步同赴。
大蜂俊朗的眉眼流露擔心:「玄爺,小姐這……」
「無妨,她自有分寸。此處她一無幫襯,二無敵手,沒有人攛掇,亦無人挑釁,鬧不出事情來。」
大蜂知道玄爺說的是上回在西北涼州,小姐與當地世族闖入大漠中,鏖戰群屍之事,那次玄爺嚇壞了,發了好大脾氣。兩者相較是小巫見大巫,但都屬事端,玄玉仁是在忍讓,拿捏著與女兒的距離,只要不觸及底線,他盡量給予她自由。
玄鍊體質特殊,能見鬼神,與其相談無礙,容易招來禍端,雖每每都能化險為夷,玄玉仁卻從未放心,多年來尋訪各方異士、求神問卜,只求替她消災解厄,平平安安地做一個平凡人。
──卻不料無法可解,令玄玉仁幾度灰心,直到行商途中,透過高僧悟執大師引薦,見上一名氣度不凡的年輕和尚,其言玄鍊前身大有來歷,雖非吉人,卻自有天相,若過多束縛,反而害她一世。
玄玉仁實在不敢苟同,卻在夢中與亡妻相見,她明言玄鍊委實身分非凡,不可束之高閣,字句所述與那和尚半無分別,玄玉仁霎時驚醒,去到亡妻墓前詢問再三,所得答覆俱與夢境如出一轍,事已至此,他雖無奈,終歸還是妥協了。
而此些奇詭經歷,自也是天上神官安排,讓玄鍊方便行事,好護佑夢雪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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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在做什麼?」玄鍊望著喬里哈背影問,此人氣息古怪,著實叫她好奇。
喬里哈蹲伏在地,被她驟然出聲嚇得渾身一抖,回過頭來,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這姑娘著實生得艷麗,面似白璧無瑕,朱唇榴齒,是兩瓣嬌嫩的深紅玫瑰花;墜在鬢邊的飾物剔透,也不及她耀目萬一,尤其那雙輪廓分明的桃花眼,眼尾上挑,會說話似地勾人,寒風拂過,有股淡淡的櫻花香。
「你在做什麼?」見其不作反應,玄鍊又耐著性子開口,身邊的通譯跟著再傳達一遍。
「我……口渴……喝水……」喬里哈抬高手給她看。他掌心捧著雪,這樣冷的天,他還要挖地上的雪,含在嘴裡化作水喝。
那一雙嘴唇凍得發白,無影實在可憐,便把適才一塊兒拿來的熱茶遞向他,熱煙裊裊誘人,喬里哈卻不敢接,讓他只有作罷。
「我叫玄鍊,你呢?」喬里哈不過始齔稚兒,身量不高,玄鍊便蹲下身,與之平視。作為陰差,她向來對死者和將死之人,存著多一些善意。
喬里哈覷了覷她,唯唯諾諾地開口:「……阿、阿爾薩蘭……但是、大家都叫我、喬里哈……」
「『阿爾薩蘭』,我懂了,你是小獅子。」阿爾薩蘭就是獅子,玄鍊知道這個詞,「可是什麼是喬里哈?」她問過通譯,連他也不曉得是何意。
「……」阿爾薩蘭垂下頭,不願作答。
玄鍊並不勉強,只是自言自語似地道:「你們這個村子真奇怪,這麼多冤魂厲鬼,太亂了,總讓我搞不懂誰是誰,搞不懂是人是鬼。」她沒有喊停,通譯便一直翻下去。
「你也奇怪,阿爾薩蘭,你也很奇怪,我從未見過有人身上,被如此多氣息纏繞,或者就是它司合說的『厄運』,但不論是什麼,這都不尋常。」
「它司合說的髒,其實是指這個意思麼?所以你是『喬里哈』?」
阿爾薩蘭抱著膝縮成一團,隔絕自己與她。
緣何要這般卑微?玄鍊不解,亦覺荒謬,她仰天輕笑一聲,便低首對他認真地說:「你不髒,在我看來,你最乾淨了,你的軀殼被惡念束縛,可是靈魄在發光,它司合、其他村人都沒有這等光芒。」
阿爾薩蘭猛然抬首,撞進玄鍊一雙黑瞳裡,那輪暮紫色後面,有一處深淵,站著不堪的自己:「我髒,我帶著所有人的不幸,垃圾都丟在我身上,我最髒,所以可以帶走所有不幸。大雪已經下了兩個月,去年牲畜起疫病,死了大半,剩下都是不能生養的公種,還有前年、再前年……太多太多了,再這樣下去,村子遲早滅亡,這些災厄都可以結束,只要……等我死了。」
「誰說的?」這麼無稽又頹喪的話,叫玄鍊心底生出一股無名火,「誰、說、的?」作為枉死陰差,她深知生命之易逝與可貴,最看不慣人作賤自己。
她倏然逼近,阿爾薩蘭退無可退,遂又抱起頭,團成一顆球。
玄鍊還生氣,卻是輕聲呵道:「是邪神麼?這是什麼歪理?自己個兒的事,從來就只能自己承擔,替人帶走不幸?何來這種說法?」
「它司合說你被邪神挑選,可是為什麼?換作我是邪神,肯定不挑你這樣的孩子,你連自己都討厭,你不夠珍貴。管祂是正是邪,神都會要最好的,也會給最好的,更不說神挑選的人,豈能被糟蹋?」
「妳幹什麼!」
眾人回首,正是怒氣沖沖的它司合,他衝過來,推了玄鍊一把。
玄鍊順勢撲倒在地,「唉唷」叫了一聲。無影無痕連忙跑來查看,見小姐的手掌擦破皮,滲出血絲,登時怒不可遏,瞪著它司合,眸光凶狠。
玄玉仁一直留意這廂,聽聞動靜小跑而來,彎身就要抱走玄鍊。玄鍊揪著玄玉仁的披風,還忙著對阿爾薩蘭說:「明天一早,我還來找你!」
玄玉仁睨她一眼,她就乖乖躲進他懷裡,一副受驚的可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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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方才是何必?還不讓我和無痕攔住他。」聽說它司合挨了罵,可無影還是心疼,他們家小姐這樣嬌貴,竟給一個野孩子碰傷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一點皮肉傷,算不得什麼。」已是就寢時候,他們主僕三人用一屋,玄鍊蓋著毯子,躺在鋪好的氍毹上,怕她還冷,帳內起了火籠。她掌心擦了藥,便舉在頭頂上,在散開一地的青絲旁。
無痕喜歡她的辮子,玄鍊便留了一條給他摸,這人就賴在她身邊,握著那烏黑小辮,愛不釋手。
「哪來的桑榆可收呢,也不知您為著什麼。」無影臥在另一側,止不住地嘀咕,「所以是為什麼?」
「你就當我是……看不過眼罷,一口氣的不爽快。」抑或非是,不過順勢而為。玄鍊心中煩躁,一個打挺坐起身,披著氅衣探出帳外,無痕挨著她,替小姐掀著帳門。
「小姐?」無影撐著身子問道,見她不動,遂拉起絨毯,與無痕一左一右抓著,將三人一同裹在其中。
帳外飄著鵝毛細雪,玄鍊目光還停留在遠方,微微側過臉:「你可有看見?」
無影瞇了瞇眼,除了火堆熄滅後的零星紅點,俱是一片漆黑:「小姐指的什麼?」
「籠罩這個村子的黑氣、無處不是的怨魂,籠罩這個村子……所有人的黑氣。」雪地反光,照出她的表情不甚明朗,「這村落古怪,所有惡念都集於阿爾薩蘭,所謂邪神……我並無感受到那般存在。」害村人不幸的,是他們自己。
「小姐,您分明知道我看不見……」無影很是無奈,觀她望著外邊,神色複雜莫辨,不住又問:「為何還要……約那個孩子?」
無風,但聽見滿山的鬼哭呼嘯,一聲聲刀子似的,盡是怨氣,要把人割裂。
「這般猖狂,還以為你也能看見了。」玄鍊呢喃著,她已然疲憊,把話說得混亂:「接著還要越過定州,回到京府。這個村子就是魔窟,這是村民的錯,他們使自己的家變作魔窟。我們正身歷險境,若兩手空空地離開,便是賠本生意,我不做。」玄家人,失後必要有得。「喬里哈身懷重寶,能護送我們回京……」
小姐就這麼坐著睡著了,她呼吸均勻,抓著兩人的衣袖,毫無設防的模樣,把素日里的鋒芒,都化作無害純良。
無痕放下門,把布角掩得嚴實,轉過身來抱起玄鍊,把人置回原位;無影蓋上毯子,也躺下來,偏過首,把燭火吹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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