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因紐特人形容「白」的形容詞有上百種,他們長年居住在雪原,從小就看著白色長大。在普通人眼裡沒有差異的白,他們會用不同的詞語形容,就像「深藍」和「淺藍」一樣。如果我身旁有個因紐特人,或許會告訴我眼前的白多有層次、多麼不同,但在普通人我的眼裡,從眼前一路蔓延出去的白全都是差不多的顏色,只不過有些地方會被陰影覆蓋。
大雪紛飛,冬季裡北部西伯利亞冷得宛如極寒地獄,我在雪原上開著車,靠著兩年前初至此處時留在地下的魔力印跡辨認方向。
開了兩個小時,終於看到了那座小鎮,在俄國北部的這兩年,我每周都會來到這座小鎮補充物資。小鎮人口不多,只有幾百人,鎮上有一座小商店和一所很小的學校,剩下的就是民居了。
把車停在商店旁,下了車,凍得直哆嗦。就算腳底下有源源不絕的能量可以補充,也無法改變這裡極冷的事實。走進小商店,頭頂上傳來鈴鐺叮叮噹噹的聲響,商店裡的物品不多,擺設簡陋,讓人懷疑這間店是不是還有在營業。
「來了!」少年清亮的聲音傳來。
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從櫃檯後方的房間走出,他擁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和琥珀色的眼珠,臉上總是掛著微笑。
我用彆腳的俄語道:「阿列克謝,我來拿我訂的物品。」
「張!」他的笑容更燦爛了:「等等,你訂的東西在裡面。」
他又進入了後方的小房間,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個大包裹。我接過包裹,對他說了謝謝,接著就要離開商店。
「等一下,張!」阿列克謝叫住我。
「怎麼了?錢我已經轉帳了……」
「不是的!」他神情略微緊張:「我、我有事想問你。」
「什麼事?」
「就是……」他扭扭捏捏的說:「今天我們學校的學生約定好了要辦一個小派對,你想不想來?」
「派對?我又不認識你的朋友,為什麼要過去?」我和阿列克謝的認識也僅止於每周取貨,在此之外我們從未見面。
「和我一起過來就認識了!」阿列克謝說話很急,像是想把所有的話一次說完,怕我在說完之前就離開:「我們鎮上的人很少,年齡相近的人更少,今晚只有五個人會出席。我只是希望你能一起來,雖然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但你是自己一個人吧?自己一個人的話太寂寞了,不如和我們一起聊天!請你和我一起來吧,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隨時都可以離開,我只是希望可以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
寂寞?
也對,這兩年來我幾乎都待在這裡,除了偶爾離開去做幾個小任務外,剩下的時間全耗在這片雪原上了,想來的確有些無聊。
這兩年也是我這輩子過的最平靜的時光。
約瑟離開了,明天才會回來,我只要在他回來之前回去就好。
「好吧。」我告訴阿列克謝:「不過,我不能待太晚。」
他的眼亮了起來,活像一隻希望人稱讚的黃金獵犬。
「那真是太好了!」他走到門口把「營業中」的牌子翻面:「我們出發吧!」
我把訂的物品放進車裡,接著跟著阿列克謝一起走進鎮裡。這是我第幾次進入小鎮?第二次?第三次?阿列克謝家開的店在小鎮外圍,所以我通常不會進到小鎮裡,對我來說,小鎮是很陌生的。
阿列克謝在一間小房子前停下,用力的敲門,沒多久門開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眉開眼笑的說:「阿列克謝!你遲到了──這是誰啊?」
「娜塔莎,這是我和你提過的張。」阿列克謝道:「張,這是我的朋友,娜塔莎。」
「真的有這個人?」娜塔莎吃驚的看了我一眼:「都快進來吧!」
我跟著阿列克謝走進屋內,屋內很暖和,我脫下外套和圍巾掛在門口的帽架上,一轉身,就見娜塔莎直盯著我瞧。
「你好,娜塔莎。」初次見面還是要打招呼:「我是柔伊.張,你叫我張就可以了。」
「娜塔莎,阿列克謝來了沒?」某個男性的聲音問。
「來了,還帶了朋友。」
阿列克謝對我道:「那是娜塔莎的哥哥尼基塔,我們之中年紀最大的,他今年十八歲,馬上就要離開去上大學。」
我跟著娜塔莎和阿列克謝走進客廳,有個少年在打電動,另外兩個少年則是在玩撲克牌,地上放了好幾包薯片和伏特加,比起派對更像是家族聚會。我興起一種錯覺,像闖入了不屬於我的地方。
打電動的少年長的很像娜塔莎,他一定就是尼基塔了。
尼基塔回頭道:「阿列克謝,快點過來──這誰啊?」
「我是張。」我禮貌的微笑:「阿列克謝的朋友。」
兩個打牌的黑髮少年抬起頭,他們是對雙胞胎,看上去約十五、六歲的樣子。
「天啊,原來阿列克謝你沒有出現幻覺?」雙子之一道。
另一個說:「要是你被送進精神病院,之後就剩下我們和娜塔莎了。」
我挑眉:「怎麼回事?我是什麼傳說嗎?」
阿列克謝辯解道:「不是的──」
然而他的辯解卻被尼基塔截斷了:「阿列克謝總說有個女孩會到他們家的商店去買東西,還住在北部的雪地裡,問題是那裡明明沒有人住、也沒有人看過女孩。」
「現在不就看到了!」阿列克謝席地而坐,順手開了一瓶伏特加:「要是張你再不出現,我就要被他們當成瘋子了!」
這孩子,原來是希望我在他的朋友們面前露臉證實些什麼嗎?不過也是啦,要是我聽到有人說有個女的住在不太可能有人的雪地裡,還沒有人見過,我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存在。
「不過張,你真的住在北邊嗎?」尼基塔湊了過來。
「對,我住的地方開車過來大概要兩個小時。」我在椅子上坐下:「住在那裡的不只有我。」
雙胞胎扔下牌過來,娜塔莎也坐在我身邊,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被一堆問題轟炸。你從哪裡來?為什麼住在那裡?今年幾歲?喜不喜歡這裡──他們對我的事充滿好奇,大概是因為這裡很久沒有其他年紀相仿的人出現了,偶爾出現一個,都能讓他們興奮得要命。
能照實說的我全說了,剩下的都靠謊言應付。我的俄語說的不好,難為他們能耐心的聽。
「所以你在那裡住了兩年?」尼基塔道:「張,你還蠻厲害的。」
「聽說那裡很久以前有個小村莊,後來出了意外,一夜之間村子全滅。結果那個村子從地圖上被抹去、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個村子的名字。」雙胞胎中的老大斯捷潘道。
雙胞胎的弟弟亞可夫補充:「不過偶爾會有旅人或冒險者經過村子的遺跡並在那裡過夜,據說在遺跡裡有許多鬼魂遊蕩,祂們不介意自己已經死了,依舊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祂們十分喜歡外來者,如果外來者被發現,祂們就會想辦法讓外來者留下,也就是說,他們會殺死外來者──」
斯捷潘接話道:「他們會把外來者的身體切成好幾部分藏在不同的地方,這樣外來者就會因為湊不齊身體而無法離開村子。」
娜塔莎小小的尖叫了一聲,雙胞胎齊齊笑了。
尼基塔道:「只不過是個故事,有必要這麼害怕嗎?」
「我最討厭鬼故事了……」娜塔莎一邊咕噥,一邊拉緊了阿列克謝的手。
「有什麼問題?反正阿列克謝會保護你。」亞可夫打趣道:「是吧?阿列克謝。」
「他們以後要結婚的。」斯捷潘像分享一個祕密一樣的告訴我,問題是他的聲音很大。
阿列克謝脹紅了臉:「別、別聽他們胡說!這種事情、這種事情怎麼能隨便亂說……」
「喔?難道你移情別戀了?」亞可夫竊笑道:「對象是張嗎?」
見到娜塔莎射過來針一樣的目光,我連忙撇清:「別亂說,我對年紀小的男性沒有興趣。」
斯捷潘愉悅的說:「你被拒絕囉!」
「你們就別亂了!」阿列克謝嚷嚷。
他們哈哈大笑,繼續高興的聊著。一點酒精、零食和娛樂用品就足夠他們度過一整天。這座鎮上的青少年只有他們,全校就五個人,鎮上最多的還是老人。我安靜聽著他們聊天,聽他們聊誰離開了小鎮誰又回來了,離開的人很多、回來的卻很少,鎮上已經有兩年沒有孩子出生了,也許在他們的有生之年,這座小鎮就會變成空城──
「我該走了。」我看了看時間:「再不走就要天黑了。」
「欸?你要走了?」尼基塔看起來很惋惜:「你可以留下來,我們家裡有多餘的房間。天很快就黑了,你不一定能在天黑之前回去。」
娜塔莎點頭:「是啊,明天天亮再說吧,現在回去太危險了。」
要是我不回去,約瑟發現我不在大概會直接殺過來抓人……
「我已經走過那段路很多遍,天黑了也無所謂。」我婉拒了他們的好意。
他們看起來還是很擔心,照理來說,這個時機和天氣確實不適合離開。對普通人而言,夜晚在北國的雪地裡行車是自殺之舉,可對女巫來說不過小菜一碟。我花了幾分鐘安撫他們的擔憂,最後還用上了聖光──聖力用法的一種,十分柔和,可以平撫他人的情緒,亦不會對我造成太大的損傷。
「阿列克謝,要是有什麼需要的,我再和你訂購。」
我離開溫暖的屋子,獨自一個人走過大半個小鎮回到車旁。一路上沒看到半個人,若不是兩旁屋內點著燈,會以為我走在廢棄的小鎮。
我回到車內,車內的氣溫和外頭一樣低,我導引地底的能量溫暖車內的空氣,脫下外套和圍巾,發動汽車。我確認了一遍車子的狀態,確定沒問題後,開著車沿著巫術留下的痕跡回家。
兩個小時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夠讓我重新理清理因為小小的派對燃起的玩樂心。當那些孩子們問我要不要留下時,有一剎那我是想留下的,我渴望和旁人接觸,兩年來和外人幾乎沒有社交接觸真的讓我快要發狂,真害怕回到現實世界後會留下無法和人正常交流的後遺症。
天黑得很快,外邊完全暗下來後,我的視線所及只能看到車頭燈照到的範圍,在那範圍裡除了雪和稀疏的樹木外什麼也沒有。如果不是魔力印跡告訴我車子仍在正確的路上行走,我一定會恐慌的無法自制,迷失在冰天雪地裡。
然後,突兀的,在白雪和樹木之外,出現了黑色不規則突起。車開得更近了,才發現這是一座小村莊,比阿列克謝的村子更小、更荒涼。沒有人煙的小木屋在北國冬日的夜晚中像鬼故事裡殺人魔出沒的地點,不過我知道這裡沒有殺人魔,有的只是一個女巫和一個聖職者。
我們來到時,這座村子早已廢棄,能看出昔日裡人住的痕跡,這點讓這座村莊感覺起來更可悲了。我們不曉得村子廢棄的原因、也沒有探究,我們只是住下來,進駐這座歸屬自然的村落。
這裡甚至沒有標註在地圖上。
廢棄村落裡沒有半點光芒,很好,這代表約瑟還沒回來。我在住了兩年的小木屋外停車,把車內向阿列克謝買的物資搬下車,扛進屋裡。
屋子裡的擺設很普通,有一些必要的家具,沒有多餘的裝飾。屋裡很冷,我一揚手,地底的力量向上漫,加熱空氣,讓屋內的溫度可以住人。
就算是女巫,住在零下二十度的屋子裡也是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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