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闖禍的速度比我想得更快,我還以為你是個乖小孩。柔伊,你真令我傷心失望。」
「我才對你仍是我監護人的事實感到失望,說真的,約瑟,你對我的監護關係不是在離開俄羅斯之後就該移轉給其他更可靠的人了?例如……我不曉得,誰都可以。」
「我是使徒,孩子,沒有人比我更可靠。」
「當家長的條件和上戰場不同。」
「都差不多,就某方面來說,家庭和戰場沒兩樣,不信你看看王家。」
「……好吧,你贏了。」
艾咪輕咳:「不好意思,莫雷諾先生,我們是來談您的被監護人與同學之間的爭執的。」
「我知道,為此我還不得不在兩天之內結束本來需要花一個星期才能解決的任務好空出時間。」他瞪了我一眼:「好歹道個歉,然後假裝一下內疚。」
「真的很抱歉,以諾神父,我如此愚蠢、衝動,害得你不得不犧牲對抗邪惡勢力的時間,來解決我身上的小小罪惡。」
艾咪看起來已經放棄和我們溝通了。
距離我差點單方面痛毆安蘇雅已經過了一個月,一個月來艾咪不停安排時間好能同時見到我和安蘇雅的監護人,這是個麻煩的任務。身為使徒,約瑟是個大忙人;而安蘇雅的父母、那對在政商界都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夫妻,行程表上的計劃更是已經排到了兩年後。
這次的會面對兩方都很不容易。
先到的是約瑟,他比約定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到達。安蘇雅的父母準時出現,他的父親穿著正式西裝、母親身著華美紗麗,兩人背後的安蘇雅亦身穿名牌,三人就像連續劇裡走出的上流家族。
反觀我和約瑟,我們就是孤兒院好心的神父和被收養的可憐人,能在這裡與他們平起平坐在外人看來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重複洗了幾十遍的衣服袖口已有些磨損、褲子後側磨出了毛球、褪色的雜牌球鞋讓我更顯窮酸──我為何會注意到這些平時不入眼的小細節?因為打從進入小會議室開始,安蘇雅母親的眼就在這些細節流連。雖不動聲色,可我對眼神很敏銳,每個獵人和聖職者都必須留意周圍的人的一舉一動,免得哪天就被哪個不起眼的孩子捅了。
約瑟整理了領子──他的神父領根本不需要整理吧。
「請坐。」艾咪道:「既然雙方都到了,那就開始吧。」
「老師,能否請你讓我們雙方先獨自會談?」安蘇雅的父親要求道:「我希望能先與這位……神父聊聊。」
「但是……」
「我同意。」約瑟道:「我們都想盡可能快速的解決這件事。」
「我知道了。」艾咪妥協:「我會暫時離席,十五分鐘以內回來。」
「謝謝你,老師。」安蘇雅的母親道,她的英文有著很好聽的異國口音,可惜聽起來過於冷酷和制式化。
艾咪離開了,現場只剩下我們,冰冷得宛若機器的他們和小丑似的我們──
「希望你們能解釋令嬡的言行,查特吉先生及女士。」一開口,約瑟就變了個人,從他身上傳來的氣勢並非一個普通神父所能擁有的,他是久經戰場、從血色中走出的人,豈會輕易害怕?
「安蘇雅的言行?她說了什麼嗎?」開口的是安蘇雅的母親,查特吉女士。
「在你們來的一個小時前,我從艾咪女士那聽來了一些事。」約瑟道:「根據其他學生的證詞,安蘇雅時常用言語攻擊柔伊,以十分難聽的話罵她,甚至將她當成傭人使喚。」
「那有什麼問題嗎?」查特吉女士淡淡道:「身為保鑣,本來就應該聽雇主的話。」
「聽雇主的話不包含被當成奴隸對待,也不代表柔伊得承受她的侮辱。」約瑟冷道:「你知道我們的身分,可那些學生卻願意為柔伊作證,連他們都看不下去安蘇雅的行徑,這豈不荒唐?」
「沒錯,很荒唐。」安特吉女士竟承認了,用不鹹不淡的語氣:「接受我們的恩惠,卻連最基本的保護都做不到、甚至差點變成傷害安蘇雅的兇手,這實在荒唐。」
「我不需要。」我忍不住插嘴:「如果你們把付我的酬勞當成是『恩惠』,那我拒絕接受。我要辭職,我不幹了。」
安特吉女士眼睛眨都不眨:「很好,既然你願意,那我們就終止契約。我們願意承擔學費的損失──只不過是筆小錢──而你,張小姐,你必須在今天之內離開學校。」
「我這就走。」
我猛然起身──安蘇雅縮了一下,從進入這間房間開始,她就沒抬起眼眸過。在她的母親身邊,她就像顆藍寶石──美麗,但沒有任何功能。
我打開門,走出去,我這輩子最威風的時刻大概就是現在了。
約瑟追了出來:「你太衝動了,柔伊。」
「我不想再做下去了,約瑟。」我呢喃道:「我受夠了,難道你會要我繼續下去嗎?」
「當然不會──可你走得太早了,我還來不及讓他們吐出精神賠償金。」
「我怕繼續待下去他們跟我討學費,我可不想付那筆錢。」
他嘆息,但沒攔住我:「好吧,你想怎麼做?現在是上課時間,你要回去收拾東西嗎?」
「對,我要回教室去。」我忽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你要一起來嗎?」
約瑟挑眉:「怎麼,想利用我嚇嚇你的同學?」
「對,不過我想嚇的人主要只有一個。」
他沒用疑問句:「王元旭。」
「都是安蘇雅的錯,她查到了我的資料,還在班上大聲宣揚。」我問道:「審判所的個資保護都這麼糟糕嗎?」
「別忘了,她叔叔是教會高層,你是他找來的,他當然能看你的資料──同理,安蘇雅也看得到。」
「糟糕透頂。」
這節課是艾咪的課,但艾咪為了處理我和安蘇雅的問題,特意把這節課安排成了實踐課,讓學生在班上自由討論。我和約瑟出現在班上時,班上的學生正在討論之後的攀岩課到底要不要試試看危險的無安全繩攀岩,想也知道,提出來的一定是華萊士。
「噢,你回來了?」卡蘿拉道:「你會挑戰沒有安全繩的攀岩嗎?你的體能可以吧──」
約瑟出現的剎那,全班陷入了震驚和震撼帶來的寂靜,靜得連灰塵落在地上的聲音都劇烈無比。
「使、使徒?」最後,先出聲的是尤金妮:「使、使徒多馬。」
喬蒂顫抖地問:「你是來殺我們的嗎?」
「不。」約瑟輕笑:「只是來接我家孩子放學。」
「什麼意思?」王元旭的臉抽了一下:「張,你要走了?」
「對,誰叫安蘇雅實在太煩人了,我要終止契約退學。」我把座位裡的文具和平板抽出來:「再見,各位。」
在聽到其他人的回應──或者沒有回應──之前,我和約瑟就離開了教室。
有人在背後撐腰的感覺真爽。
「真是會狐假虎威,孩子。」約瑟嘖了聲道。
我糾正他的說法:「你是在履行使徒的職責,保護迷途的羔羊。」
「你看起來對自己要去哪裡很清楚,怎麼會是迷途羔羊?」他拍拍我的肩膀:「既然你在慈悲高中的任務被你自己強制終止了,那在接受升為正式聖職者的考核前,你會需要另一個任務來填補空白的時間。」
「你要我做什麼?」
「不是我要你做什麼,是上頭的人會幫你分派任務。」約瑟抱怨:「我都還來不及揭露你的身分,你就惹禍了。」
「先開始的又不是我。」我皺眉道:「難道審判所會希望看到自家聖職者被高層的女兒欺負卻忍氣吞聲嗎?」
「對,誰叫你只是個見習聖職者,老師還是我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六十天在出任務或搞失蹤而無法發展自己勢力的使徒。真可惜,要是當初你選擇的是巴爾薩斯或者安格家的人來訓練你,現在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他們遲早會發現我的身分,然後就會淨化我,在被任何人得知之前。」我放輕聲音:「為了家族的利益,那些人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們都是一樣的。」
比起倚靠家族,倚靠約瑟是個更正確的選擇,約瑟沒有家累、只需要承擔他自己,而且他不介意我是女巫。他不需要考慮所謂的家族利益、能力又強到能當上使徒,對我來說如果想保護好自己,接受他的訓練是最好的方法。
我和約瑟在學校教學大樓的門口分開,我回宿舍去收拾東西,他在大門口等我。
收拾的速度很快,我慣於在十分鐘內收拾身家準備跑路,真沒想到居然又用上了相同技能。我喜歡這間宿舍和我的房間,我能在這裡安心睡覺和唸書……我討厭熬夜唸書,但喜歡念書時暫時脫離現實的感覺,當我的腦袋被微積分佔滿,就沒有餘力去思考我的人生或未來的道路。這麼看來,讀書倒是個逃避現實的好方法。
我拖著大包小包到學校門口,把行李放進約瑟租來的車的後車廂,準備離開。手續就交給紅衣主教來辦吧,我很高興能造成他的困擾,和安蘇雅對我造成的精神傷害相比,這點小小的困擾就像手臂上的蚊子一樣易於驅趕。
「喂,有人追出來了。」約瑟對著我背後點頭:「我還在呢,居然趕過來,現在的超自然生物都沒把使徒放在眼裡了……」
「你又沒有其他使徒那麼出名。」我翻白眼,轉過身,結果看到了王元旭。
他朝我跑過來,最後在離我大概五公尺的地方停下,因為背後的約瑟已開始調動聖力,我們都感覺到吹在臉上的風帶來的灼燒感,他比我更不適應。
「你真的要走了?現在、立刻、馬上?」
「顯然如此。」我聳肩:「這件事和你無關,王元旭,快點回去上課。」
他呢喃道:「我不能讓你走!」
約瑟出聲:「你想從我眼皮子底下違反意願把人帶走?」
同時,身邊的空氣溫度大幅上升,聖力的濃度也是,我想起第一次踏入聖保羅時被鋪天蓋地的聖力壓得喘不過氣的回憶,還真是懷念。王元旭的額上冒出青筋,他沒有後退,這讓我有些驚訝,他比我想的還能忍耐。
換作是之前的我,早就逃之夭夭了,就算知道約瑟不會傷害我,我一樣會逃。
「你、你不能待在使徒身邊,你不曉得他什麼時候會反過來傷害你。」他的聲音嘶啞,像在沙漠中行走多日卻未曾飲水的旅人:「我們和他終究是不同的,他是使徒、你是女巫,要是他打算傷害你,你不會有反擊的力量。」
「我不在乎,如果現在離開審判所,我馬上就會被帶走。」我加重語氣:「被你們帶走。」
「被我們帶走是更好的選擇,你心裡清楚,我們才是能保證你生命安全的一方。你在審判所隨時會死,只要他們認為你沒用或者對他們造成威脅,他們馬上會用女巫的名義將你送上斷頭台,到時候你就任他們宰割了。」
「生命安全?」我諷刺的說:「除了生命安全,你們能保證我什麼?我要拿什麼來換我的生命安全?你很清楚吧,王元旭,王慕成是怎麼生下他那兩個兒子的,那兩個兒子的母親最後又是什麼下場。」
「那又如何?如果不是那女人自己發瘋自殺,她現在就能在王家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王慕成從未虧待她,他給了她一切,無論她要什麼都會想辦法滿足她。她發瘋之後,王家仍然全心全意的照顧她、好得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給了她一切?」我想起玻璃溫室,還有活在溫室裡如畫一樣的女人,忍不住諷刺的笑:「你說過王家什麼都能給我……無論我是為了什麼待在審判所,王家都能提供我更優渥的條件。」
「沒錯。」
「但我要的就是自由……我寧願待在使徒身邊,也不要回去參與你們骯髒的勾當。」我瞪著他、直看進他的眼:「我要的就是不成為那個女人。」
他沒再說話,直到我搭上車離開,他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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