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決裂6

我向來不擅長應對社交場合，我寧願到外頭去與血魔大戰三百回合也不想被同學的父母圍起來逼著聊天。

「你一定很擅長捕獵，我是說，碰──然後扭斷某人的手臂，對你來說一定輕而易舉。」華萊士的父親喝醉了，正叨叨絮絮的說著自己年輕時與獵人激戰的過程，不知怎麼的他逮到了我開始大放厥詞：「我比你強壯、經驗比你豐富，我打敗的獵人可以從這裡一路排到北極去，所以告訴我，小女孩……遇到我，你會用什麼方法對付我？」

「沒有辦法。」我決定讓他的自尊心獲勝，如果可以讓我早點離開的話：「你贏了，我沒有辦法對付一個比我強壯又經驗豐富的狼人。」

「你在敷衍我？」他搖頭，龐大的身軀和手中的雞尾酒也隨之搖晃：「你不用擔心冒犯我，孩子，是我先開口問的！」

華萊士試著化解尷尬的局面：「爸，我們可以聊點別的，像是去年去巴西旅遊……」

「巴西！」他大喊：「我愛巴西，還有那些火辣的女人，天啊──」

華萊士道：「你知道嗎？我想我們還是來聊遇到獵人怎麼辦好了。」

「對，小女孩，你會怎麼對付我？」他左顧右盼，然後低下頭用講悄悄話的聲音道：「放心，我不會洩漏給別人知道，你不需要擔心招式被偷聽。」

「招式？」

「對啊，你們東方人最喜歡的那一套，武術什麼的……」

華萊士無力道：「爸──」

「我和她在說話呢！別打斷我們，那很沒禮貌！」

就講點會讓他覺得無聊的東西好了：「沒有什麼招式，我不會武術，事實上我們不建議和狼人進行近身交戰，所以我大概會直接開槍。」

「槍，熱兵器，多偉大的發明！」沒想到這傢伙居然變得更興奮了：「我說的不是那種射程和裝填速度都糟糕的發明，是現代武器，熱兵器的發明和進化簡直是人類的奇蹟！想一想，熱兵器縮短了強者和弱者之間的差距，一個拿槍的小孩可以輕鬆殺死身高兩百公分、體重一百五十公斤的大人，只要小孩懂得扣扳機！」

「爸，媽在叫你了。」華萊士推著他爸的背往前走：「抱歉，柔伊，我們必須離開了。對了，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謝了。」

「我、我還沒和小女孩講完話呢！」

華萊士的父親只是第一個，接下來我又面對了喬蒂的雙胞胎姊姊、博思科的爸爸、威廉的雙親和卡蘿拉的母親，他們全都想假裝自己心胸寬大願意和聖職者聊天，也想彰顯自己對於「種族融合」的支持，無論到底是不是真心。卡蘿拉的母親不停說著自己的女兒有多棒，最後還試探性的問我和卡蘿拉是不是朋友，因為卡蘿拉把她的裙子借給我。

「我是說，你是個……聖職者。」她講出那個詞的表情好像那是全天下最糟糕的髒話，而她試著模糊它所代表的含意：「聖職者都討厭我們，我明白，你們絕對不可能借我們的衣服來穿，除非你喜歡她。」

「我很喜歡卡蘿拉，她是個非常好的朋友，而且我沒那麼討厭你們。」

「噢，你真是個禮貌的孩子，真可惜屬於那一邊。」她道：「你喜歡卡蘿拉到什麼程度？不會到……太喜歡吧？」

天啊。

「不，女士，我不是同性戀。」

「哈哈，我沒有那麼想。」但她看起來放心多了：「都快忘了你是教會的一員，你們的宗教是反對同性戀的。」

我個人對同性戀沒有任何意見，可我不想和卡蘿拉的母親討論這件事，太尷尬了，所以我找了個藉口離開。

宴會進行到三分之二，我已經後悔讓卡蘿拉和喬蒂把我拖來這裡了。我應該回到我的房間──王家的房間──躺下，安安靜靜地玩手機裡不用連線的遊戲。

決定了，我要偷溜，在某人的爸爸媽媽或姊姊弟弟之類的跑來煩我之前。

樓梯在舞池的另一邊，我要繞過舞池，上樓，去把這一身禮服換掉。儘管已經少吃了兩餐讓我飢腸轆轆，但我寧願忍耐飢餓也不想繼續忍受這種進入不屬於我的地方的感覺。

我低下頭，低調地往前走，走得又急又快，結果一不注意和某人撞上，他手中的酒差點倒在我胸口。幸好我閃避速度極快，酒雖然濺到我的脖子，但一滴都沒灑到禮服上。

這不是我的禮服，要更悉心呵護。

「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雷克斯，反正你的飲料沒淋到我。」

「柔──柔伊？」

他臉上表情地變換很精彩，那表情就像看到石頭開花，他嘴唇微張、雙眼不停在我身上逡巡，身體僵硬，像我對他施展了石化術。

「你還好嗎？」我在他眼前揮揮手：「雷克斯？」

「我──我沒事。」他說：「只是喝醉了，頭有點暈。」

「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喝了不少。」

「足夠讓我忽視今晚的痛苦。」他道：「我以為你不來了。」

「審判所強迫我來，說什麼我怠忽職守，所以我就來了。」我對他點點頭：「我要走了，我要把這身裙子換下來。」

「等、等等！」他拉住我的手：「我和你一起走，柔伊，我們一起，可以嗎？」

「你還要處理安蘇雅的事不是嗎？」我朝舞池看了一眼，安蘇雅和某個我不記得名字的少年貼得很近，我記得那是威廉的弟弟：「你是她的保鑣。」

「就提早離開一個晚上而已，還能發生什麼事？」他低下頭，呼吸吹在我的脖子上，讓我背脊顫慄：「我們走吧，柔伊。」

拒絕他、拒絕他。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phD8kMCky

「好，我們走。」

你傻了嗎？

他牽起我的手，我們一起繞過其他人上樓。

「我得去換掉這身衣服。」我說：「你呢？」

「我、我能和你一起過去嗎？」說完，他馬上賞了自己一巴掌：「等等我在說什麼？算了，柔伊，當我沒講。」

「你知道嗎……」住口：「你可以和我一起來。」

「真的嗎？」他沒有放開我的手，讓我意識到他的手如此……溫暖。

拒絕，說你只是開玩笑而已，拒絕他。

「來吧，雷克斯。」我反握住他的手：「你可以來我房間。」

我會後悔，一定會後悔，腳下每一步都像踩在浮木上，我的心卻無法自制的雀躍。腦中有兩個聲音在吼叫，其中一個告訴我今晚的決定是錯誤的，我在欺騙他，他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想想看他會怎麼反應，當他知道你是個女巫的時候！」那聲音尖銳的叫著：「就像以前拒絕其他人一樣拒絕他很難嗎？你會傷害他，然後他會傷害你，你們是彼此的毒藥、你們會讓彼此在地獄的火焰裡燃燒！」

但另一個聲音的說服力比較強：「做你想做的──你已經逃避夠久了，你想這樣做，你渴望的心都痛了，難道你要把他交給安蘇雅嗎？」

絕對不要，死都不要。

我們往上走，經過其他人居住的樓層，來到了非王家人不得入內的層數。雷克斯什麼都沒說，我猜他對這層樓的涵義一無所知，更不可能聯想到我的真實身分。

開門需要森林巫術，在雷克斯身邊施法帶來的罪惡感超出我的想像，但我仍保持著必要的冷靜，為他打開大門。

「你住的地方還真是……華麗。」

「我是中途加入的，他們只剩下這邊的房間有空位。」我趕緊找藉口：「這是王家人專用的，其他人不會被排到這裡，除了王元旭。」

「他們當然不會虧待你。」他的話讓我的心跳漏跳一拍：「你的指導者可是約瑟！」

「對，就算是王家也不會隨便招惹使徒！」我用微笑掩飾內心的不安：「走吧，帶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在這條走廊上，心臟空懸的感覺被放大了，我無法忽視眼前的裝潢，曾被火焰付之一炬的走廊活生生地重現，走在這裡就像走進我的記憶，走回我五歲的時光：一個無從掌握自己命運而感到無力和徬徨的小女孩，還有女孩那身穿白衣的瘋狂母親。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oD0hOUWny

濃烈得化不開的孤寂和舊日鬼魂讓我好想逃離，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雷克斯，他的存在讓我勉強可以忍受回憶的困擾。

只要有他就沒什麼好擔憂的，他劃開了過去和現在之間的交界，讓我理解到現在和過去有什麼差別。

我不再是五歲。

「這就是我的房間。」我轉動門把，打開和我離開王家時別無二致的房間門。

雷克斯挑眉：「是我的錯覺還是這間房間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的？」

「搞不好是王家哪個小孩的房間，他們家族的旁支人數也不少。」我已經可以說謊而不帶愧疚，說到連我自己都差點相信謊言了：「你就先……坐下吧，我去換衣服再出來。」

「好。」

我發誓，我這輩子換衣服的速度從來沒有這麼快。

卸妝時我想著是不是留著臉上的妝容，化了妝的我看起來比較漂亮，但不卸掉唇膏，接吻時會沾的到處都是……

「不，才沒有要接吻。」

別鬧了，把他帶回房間，意圖已經很明顯了。

但也可能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之前已經有過例子了。

起碼會接個吻吧？

不同的念頭在我的腦中交錯，為了讓我的腦子冷靜下來，我打開浴室的門，想要驅除自己腦海中那些失控邊緣的幻想。

我愣住了。

雷克斯的襯衫和搭配的馬甲放在桌上，他赤裸著上半身，尷尬的看著我。

「……我沒想到你出來的這麼快。」他連忙拿起襯衫想要穿上：「我的衣服沾到了一點酒，我本來是想把它反過來穿──」

「好吧。」我的嘴比我的腦子動得更快：「我可以親你嗎？」

「什麼？」

「不，當我沒說。」我乾笑：「我一定是喝醉了，才會口不擇言。」

「我沒說不行，而且你今晚什麼都沒喝。」他的聲音很輕：「你從樓上下來後我就看著你……兩年前還在聖保羅的時候，我就看著你了。」

「……你喝醉了，我會當作沒聽到。」我搖頭，從他身邊走過：「你可以待下來，我去問王元旭可不可以給我另一間房……」

他抓住了我的手。

「別去，我沒那麼醉。」他低聲說：「而且我不喜歡你和王元旭接觸，他的視線常常停在你身上。」

我囁嚅，什麼都說不出口。他低下頭，忽然之間我們靠得好近，如果他再近一點，我就會碰到他的嘴唇。

「別──」

「如果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拒絕我。」他問：「你不喜歡我嗎？」

「不是──」

吻猛然落下，他的嘴唇好柔軟，還有酒精的苦味。

「騙子。」腦子裡的小聲音低語。

我推開他，臉紅的可以燒開水。

「我、你、不對……」我語無倫次：「我們還在工作中！」

他笑了：「這是你可以想到的最好的理由？」

「對！」我搖頭：「不對！」

他狀似無奈的搖頭，嘆息：「好吧，既然我們的聖職者如此盡忠職守，那我也應該好好工作，免得拖你後腿。」

「我送你出去！」我拉著他的手往門外走。

他拿起衣服胡亂地往身上套：「你至少讓我穿好衣服吧！就這樣走出去，被別人發現了還以為我們做了什麼──不對，我們真的做了什麼，是吧？」

我的心臟居然還能跳得更快。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pDtpmfWRf

「我就送你到這兒。」我帶他到走廊上，打開只有森林巫術才能打開的門讓他離開：「明天見。」

他忽然摟住我的腰，並在唇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我完全反應不過來。

「我們之後可以一起搭檔，你和我，就我們兩個。」他把我的頭髮撥到耳後：「我們會是天生一對。」

「你──」在我來得及思考前，話語脫口而出：「你喜歡我嗎？」

他瞪大雙眼，彷彿我提出的問題他從沒想過。

「如果我不喜歡你，那我們剛才在做什麼？」他握住我的手：「抱歉，我應該先問的──你要和我交往嗎？」

交往。

兩個字大大的從天而降壓上我的雙肩。

「不行。」我抽回手，看見他眼裡的震驚和失落：「我──我不是你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雷克斯，我、我──你不會喜歡我的。」

「你在說什麼？」他的語氣很焦急：「我真的喜歡你很久了，從聖保羅那時候就是！」

聖保羅，是啊，你對超自然生物的憎恨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對不起，雷克斯。」我只能這麼說：「我不能和你交往。」

他苦笑：「那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耍我很好玩嗎？」

「不是！」

「那回答我，為什麼。」

「是我的問題，雷克斯。」這時頭腦反而出乎意料的冷靜：「我說了我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而你絕對不會喜歡真實的我。」

「喜不喜歡這點由我來判定，柔伊。」他靠近我，把我往牆上逼：「告訴我你真實的模樣，我會證明我能接受。」

「你不會──這關乎我的本質，你不會喜歡我的本質。」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UbjYu1CSt

你恨女巫，我恰巧是個女巫，還有比這更糟的嗎？

「如果你不願意讓我理解，怎能確定我會討厭？」

「因為我了解你，雷克斯，我非常了解你。」

「而你對我來說卻是團謎，無論是現在或過去。」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試圖掩飾，但還是很明顯：「我不了解你，柔伊，我從來就看不透你的想法。你有很多秘密，不願意告訴我。最好笑的是，認識你這麼久了，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

「啊？」

他笑了，那笑容看起來很落寞：「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問過了，無論是柔伊．張、若娜．王或者你租房子用的藤原友紀都是假名。這就是之前巴爾薩斯會盯著你的原因，連審判所都不確定你是誰，但他們很確定你不是你宣稱的那個人。」

「你知道了這些……」

「我不在乎，我對你的感覺依然沒變，我還是想著你。」他說道：「很可笑不是嗎？我不理解你，你是誰、為什麼而來、何時會離去，我全然不知。可即便如此，在瑞士分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仍然亮了起來，那些未解問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只有你。」

無法承擔的，無論是我或是他，我們無法承擔彼此知曉後的代價。

「對不起，雷克斯。」我望著他的眼睛，試著別流淚：「我剛才就該阻止你的，在你……吻我前。」

「你後悔了。」

「對。」

他好一陣子講不出話，只是盯著我。

「剛才是我最近這段時間最美好的時光。」他低語：「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的生活裡只有乏味、疲倦和痛苦，你只要動動手指就能驅散這些。」

「雷克斯，別這麼說……」

「同理，只要一句話，你就能把我推回最糟糕的煉獄。」他的聲音裡有著濃厚的悲傷：「我快窒息了，柔伊，可憐可憐我吧。」

我也是啊，我也快窒息了，尤其是現在。

但我不能說，我自私的連我自己都唾棄。

「走吧，雷克斯。」我閉起眼，好避開他的痛苦：「你應該離開了。」

我能感覺到他的離去，只要我想，我能感覺到這座山裡任何人的行動。隨著他的遠去，我的心也一點一滴地枯萎。

去啊，追回他，對他說抱歉，讓他看手上的疤痕，讓他選擇。也許會是個完美的結局，他願意放下心裡的仇恨、放下對復仇的渴求，擁抱他做夢都想消滅的女巫。

「別鬧了。」

弟弟和同學遭殺害、生活被完全毀掉，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一個巫師想讓自己的能力變得更加強大，如果是我，也一定會對「巫」這個種族憎恨到底。原諒沒有說起來的簡單，不是說聲「對不起」、「沒關係」就好。就算他喜歡我，這份感情有辦法讓他放下身後跟隨著的亡者嗎？他難道會就此忘記海爾鎮的悲劇？

別傻了。

我寧願他覺得我玩弄他，也不希望他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後憎恨我。前者還能假裝沒看見對方繼續共處在同一個空間裡，後者則是見面就會開始追殺彼此的關係。

更糟的是，他會覺得我在欺騙他，明明知道他恨著超自然生物，卻裝成人類與他待在一起。如果在海爾鎮慘案之前就知道我的身分，那他可能不會恨我，就算海爾鎮被該死的死靈巫師攪得翻天覆地，他頂多與我絕交。可現在告訴他我是森林女巫？對他來說是赤裸裸的嘲笑，嘲笑他追殺超自然生物追殺了兩年，卻連自己身邊就隱藏著一個女巫都不曉得。

絕對不行，死都不可以。

至少現在我們的關係徹底疏遠了，我拒絕了他，之後他應該不會再提起那個吻了。

我的偽裝破破爛爛，運氣好才沒有掉下來。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不但被王慕成發現了我的存在、還被王啓恩種下了該死的種子、行動受限於他，更別說那個吻……

停止，別想。

我是不是過得太安逸？竟會讓這些同時發生。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P9cB0TcT8

我必須提高警覺、和過去一樣一感覺到風吹草動就馬上應對。雖然人間蒸發的難度大大提升，但總會有其他方法應對。

不能像這次一樣走進顯而易見的麻煩裡。

這甚至不是陷阱。

我把手按在牆上，隔著牆吸取山的能量，撫平莫名開始痛的心，但無論吸了多少能量，痛苦都沒有減輕。

「滌淨我軀體、洗淨我魂靈……」

「如果你是想讓自己身上男人的味道淡一點，應該去洗個澡，你房間有沐浴乳，那應該可以有效遮掩你身上那股令人厭惡的獵人的氣味。」

「王啓──二哥。」我趕在心臟痛起來之前改口：「無論你想說什麼，現在都不是好時間。」

「你別無選擇，妹妹。」他彈指，我感覺到胸口的皮膚底下種子鑽動，像隻蟑螂：「我得和你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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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裂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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