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夜店在早晨死氣沉沉，和夜晚的繁榮形成強大對比，太陽升起後整間夜店安安靜靜，簡直像棟鬼屋。夜店裡很乾淨，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柑橘氣味，可能是清潔劑，也可能是香薰，我不知道吸血鬼會不會使用香薰，他們會喜歡血液以外的味道嗎？
克里斯沒有如往常待在樓上的房間，而是坐在一樓大廳舞池邊的卡座上，慵懶的靠在沙發上。他沒有穿著平日常見的西裝，而是普通的白衣和牛仔褲、褐髮散在額前，頗有種回到海爾高中當學生的感覺。
不過他的眼神完全不是那回事──吸血鬼特有的紅色眼眸自王慕成進店後就跟隨著他，一秒也不曾離開。
王慕成今日也是簡單穿著，只有襯衫和黑色長褲，可閱歷和歲月並不會被穿著削弱，雖然沒有全套的西裝，但他看起來依然不怒自威。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XNINxkKKY
而我，穿著連帽衛衣和運動褲的我，看起來邋裡邋遢。
絕對不是我的問題，是他們的氣場太強，我這麼告訴自己。
「王先生。」克里斯挺直了背，對他微微點頭：「請坐。」
王慕成在他的對面坐下，我真想跑到放酒的吧檯後面躲起來，但最後還是在他們中間的沙發上坐下。克里斯的眼前擺著度數不高的白葡萄酒，他替自己斟了一杯，又倒了一杯給王慕成，最後又從桌子底下掏出一瓶汽水丟給我。
不是。
為什麼我喝汽水？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uc1CkeVNK
王慕成倒是沒理會他的動作，開口道：「愛默森先生，我事先詢問過，你是否知道寧恩離開前說了什麼。」
克里斯點點頭：「若娜的父親在離開之前確實交代過我一些事。」
「什麼樣的事？」
克里斯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抿了一口酒：「你和他長得很像，現在，你們給人的感覺也一模一樣。」
「寧恩是我兒子，我一手帶大他，他和我像並不奇怪。」
「不過，若娜就和你們完全不一樣。」克里斯搖晃手中的酒杯：「稚嫩、天真，簡直能算得上傻氣。」
話題忽然帶到我身上，我的手震了一下，差點把沒開的汽水掉到地上。
「如果是我來教……」王慕成看了我一眼：「那麼她將不會與『天真』這個詞有任何聯繫。寧恩的心終究太軟了，他以為這個世界如他所想的簡單，可實際上任何事都有代價。」
「我同意，王先生，不過如果若娜的個性與你或者寧恩先生相似，今天我就不會有坐在這裡與你談話的機會。」他放下酒杯，身體前傾：「我認為，她的孩子氣在這個過度複雜的世界裡十分珍貴。」
「我並不打算改變那點，愛默森先生。」王慕成道：「我已不會再干涉她對自己人生的選擇，今日來，也僅僅是想知道寧恩死前究竟說了什麼。聽說你打算把這孩子轉變為同族，我不會阻攔，如果這是你所擔憂的事。」
「太好了。」克里斯眨眨眼，又重新依靠回沙發座上：「在若娜的父親離開去找尼克．達克前，他要我保證女兒的安全。他的原話是『如果我回來接她時，若娜身上有任何一點小傷口，我就把你和你的孩子埋進森林裡，並確保接下來十年你們都沒有見到月光的機會』。」
「等等。」我開口：「你是說，他真的打算回來找我？」
克里斯看著我，眼神中出現淡淡的疑惑：「不然呢？他那時候不也和你說了七天內會回去嗎？」
「我、我以為……」
我以為他不要我了。
王啓恩曾說過，或許爸和尼克．達格──也是爸的好友丹尼爾──一同進行了假死的計畫，儘管他的話荒唐無比，我心裡卻有一小部分是相信的。
我相信爸不要我，相信我困住了他，相信我給他帶來的麻煩，而他終於受夠了，終於不要我。
我相信他離開了我、並且不打算回來。
但他其實有打算回來找我，他和克里斯說了，會回來接我。
「你是他的孩子。」克里斯說：「如果歐文陷入了危難中，我作為父親，將會盡我所能協助他。而你和你父親的關係比我與歐文緊密多了，我想不出他離開你的理由──除了死亡。」
如果沒有那場災難，我們會在哪裡？如果海爾鎮沒有出事、爸也沒有過世，我會在哪裡？
起碼不是在這裡。
還打算當個吸血鬼。
「寧恩還說了其他話嗎？」王慕成問。
克里斯搖頭：「沒有別的了，王先生，這就是全部。我與他在那天是第一次對話，時間匆忙，他沒有別的事與我說。」
王慕成靜了半晌，道：「謝謝你今日撥空，愛默森先生。」
克里斯點點頭。
王慕成起身，離開了白晝夜店，他從頭到尾都沒碰桌上的酒杯。我看不出他的心情，知道了爸的遺言後，他是否受到影響、是否有遺憾，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後悔自己做的一切。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kmLydF2WY
我不知道，但那對我也不重要了。
只剩下我與克里斯．愛默森。他用軟木塞堵住了酒瓶的瓶口，起身坐到我身邊來。
「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驚愕地問：「準備？」
「轉化的準備。」他凝視著我，鮮紅色的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我要你去和其他人道別。」
「我……」
他傾身過來，拉近我們間的距離，他的身上有酒的香氣，誘人沉醉。
「我和你說過轉化的過程，那就像是全身都被絞碎，快的話三天、長的話七天，總之痛苦無比。那是新生、卻也是死亡，你得拋下曾經為人的身分，成為嶄新的物種。你不得不忘記過去熟悉的一切，重新學習新的世界。」他摟住我的腰，讓我貼向他的冰冷的身軀：「感受到了嗎？這股冷意，像是夜晚道路邊的石頭，不再溫暖、不再生機勃勃，就只是一塊被噬血渴望掌握的石頭。你將無時無刻帶著對鮮血的渴望過活，而你渴望的事物，曾悄無聲息地在體內流動，即使無法察覺，你的心臟也不會停止輸送血液到全身，直到你死去──直到你誕生為新的血族。」
「克里斯，你是不是──」我遲疑地問：「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轉化我？」
那雙剛才還銳利注視著王慕成的眼，如今懶懶地望著我：「嗯，現在不想了。」
「可是你之前還說你的承諾有效。」
「你之前和現在的狀態不同。」他將我摟得更緊了些：「海爾鎮那時候，我覺得你遲早會被王家找到，然後帶回去，我聽說過森林巫師王家的傳聞，反正在那裡你會生不如死，那還不如跟我走。之後你來找我時，每一次狀態都不好，聖力也好回憶也好，那些都折磨你，讓你擔心受怕。成為我的眷屬就不需要再擔憂那些，巫師界和審判所的一切都不會再與你有關，我會確保無論是王家的人、審判所的人，或甚至是使徒約瑟都找不到你，若娜、柔伊，或者你用過的其他身分都不重要，因為你會死去，並作為愛默森家族的一員重生。我會給你新的姓名，確保你和過去劃清界線，至少有五十年你都會活在我的掌控下──五十年對血族不長，對其他種族可不是。五十年後你離開時，那些曾經困擾過你的事物和理由基本上都不會存在，你救過我，這就是我要給你的禮物：嶄新的生命。」
「現在呢？你為什麼又不想了？」
「因為現在你已經不會擔心受怕了，王家、審判所，甚至是這個世界……你已經不害怕了。」他頓了頓：「而且，你是個熱愛生命的人。」
「熱愛生命？」我忍不住笑了：「其他人都說我有自殺傾向。」
「可能是因為他們看過那支你的化身帶回來的影片吧，只看那部影片的話，確實會有那樣的想法。」
「我恨死那支影片了──」
「可是我不只認識影片裡的你，我認識更早以前的你，那個剛剛搬到小鎮上的女孩。你啊，只想平靜的生活而已。」他的聲音有種隨興的感覺：「你早就知道我是血族，想的卻是避開我好去過你的生活，比起我等的長生，你顯然對巫術更有興趣。變成吸血鬼後，你會失去所有巫術能力，你真的可以忍受這點嗎？」
「我……」
「說實話，看到那部影片時，我覺得那是假的，又或者你被什麼控制了。你寧願加入審判所也要躲避王家去過自己的生活，如果你真的想要放棄生命，那又為何要忍受聖力的洗禮、努力去做聖職者？你可以來找我轉化你、或者用審判所的槍對著腦袋。」他的手輕輕撫著我的腰：「更何況，我還和你做了『約定』，不是我自負，但應該沒多少女性可以拒絕我，或說拒絕這副皮囊。吸血鬼的容貌為了狩獵特意進化過，你看我的眼神，也不能說是清白。」
我的臉升起一股熱意：「你、你沒必要現在提起這個！」
「我給了你活著回來的理由，我無法接受你拋棄了那個理由。」他身上葡萄酒的香味更濃厚了：「不過你回來了，還來找我兌現承諾，我非常的……愉悅。可是你看起來還是很痛苦、還想要求我轉化你，我想著好吧，也許我搞錯了，你確實不想活，那就讓我來殺你、然後予你新生。我會殺死困擾你東西、殺死令你不想活的源頭，然後給你新的活著的理由，就如你進入破口前我給你的承諾。」
他將我的頭髮撥到耳後，明亮的眼直直看進我的眼裡。
「你不想轉化我了。」
「你已經沒有被我轉化的理由了，若娜．王，你的眼神不再疲倦、神情也不再緊張，事實上，今天的你看起來很好，幾乎和海爾鎮事件前一樣。王家已不會帶走你、審判所不會追殺你，世人慢慢接受了超自然生物存在，雖然仍舊不能光明正大用巫術，但如果你私底下用，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即使如此，你也依舊想當吸血鬼嗎？」他在我耳畔問：「你願意放棄你的生命、巫術、成長的可能和本來能以人類的身分體驗的一切，到最熾烈的陽光也無法照到的寒冷裂隙裡來嗎？你願意用冰冷的身軀度過接下來漫長而無盡的生命，只有飲用鮮血時，可以體會到喜悅、歡欣和溫暖？如果你願意，我就馬上轉化你；如果你不願意，那就算之後你再找來，我也絕不會讓你成為血族的一員。」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使用巫術的感覺。那時候我的年紀很小，可能只有四、五歲，王慕成要爸握住我的手，帶領我進入魔法世界。
爸牽住我的手，告訴我，巫術就是世界能量的流動。
「我把能量引導進你的身體，你就能看見了，閉上你的眼。」
我順從的閉起眼。
一股以前未曾體會過的暖意從他的手傳來，流進我的身軀，那奇異的暖流繞著我的身體轉了一圈，最後停在我的雙眼。
「張開眼睛。」
我睜眼，然後，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個世界。
好美、好美。
爸恨著王家，卻無法捨棄巫術，我又何嘗不是？
克里斯等待著我的答案，雖然我們都已經知道，我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變成吸血鬼後，就沒辦法用魔法了吧。」
「沒錯。」
「那我拒絕。」
「好選擇。」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rokGdi76y
克里斯的嘴角上揚，我的心被那忽然綻放的笑容給麻痺了一瞬，緊接著心裡的小鹿就像嗑了興奮劑一樣，到處亂撞。
「你別笑！」我忽然想起，吸血鬼能聽到我的心跳，所以這傢伙明白我現在完全淪陷在他的魅力裡了。
他笑得更高興、我的臉溫度則又升高了。
「無論如何我們都還是朋友，如果我需要女巫的協助，我會去找你，如果你無聊想找人聊天，也可以給我發個訊息。」他輕鬆的說：「不過之後我會和樂團巡迴演出，可能沒什麼時間回訊息就是了……當然，我可以給你公關票，如果你要的話。」
他還是摟著我的腰。
我沒辦法把我的眼從他的嘴唇上移開。
「克里斯？」
「嗯？」
「我可以親你嗎？」
「嗯……」他用一種會被稱之為「純潔」的表情看我：「說實話，我還以為你會更早一點問。」
難怪他要摟我的腰，他根本算好了！
可我偏偏拒絕不了。
當他把我往沙發上壓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當人類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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