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很大、很冷,我印象中過去的王家有許多傭人,大宅雖然沒什麼親情,卻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清寒。
王慕成已在幾年前搬到美國去,他需要處理許多事務,待在美國會更方便,我回來後一次也沒看過他。王啓恩雖然也住在這間宅子裡,但每天早出晚歸,我早上離開房間時他已經離開、每晚回房後他才回來,我不確定他做的工作,只曉得和政府有關,剩下的我沒多問。
我每天都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在房門外停下,接著便是探測咒掃來。這是個很輕微的咒語,功用是確定探測對象的生命跡象和身體是否有恙,若我當真睡了,自然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我醒著,往往還會醒上整夜,所以我能感覺到他每一次的探測。
「他」在王啓恩離開以後才會過來,王啓恩從來沒發現晚上房間裡的異樣。
除了我們外,只有兩個外聘的人會出現,首先是每天早上敲門叫醒我的林媽,她是家事幫傭,負責清掃大宅、洗衣曬衣和準備三餐好讓我能微波來吃,她只待到中午十二點。為了避免和她見面,她離開後我才會走出房間,如幽靈似的在大宅裡晃蕩。
之後就是周末才會出現的園藝工人,打理玻璃溫室裡的花花草草,他通常只會巡視一下,半個小時就離開,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沒和他見過面,一聽見他的車聲,我就會把房門反鎖。
我不明白為什麼王啓恩要請人來,明明打個響指就能解決的事,他偏偏要請不會魔法的人來負責。
反正這是他家,錢是他付的,我只要安安靜靜的待著就好。
一個月裡,我幾乎沒和人見到面,除了每天晚上在我身上折騰的鬼魂外,沒和任何人有過對話。我的日子過的千篇一律,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同樣的款式,我有七件一模一樣的白色連衣裙,這是來到台灣之後我幫自己買的。反正不打算出門,每天都穿一樣的衣服也不會有人在意,那為什麼要多花時間在衣服上呢?
屋子裡沒人時,我會在大宅裡遊蕩一整天,在走廊上赤腳繞圈圈,夕陽西下時的光穿過落地窗的玻璃在地上投出橘色長方形的光,我就坐在光裡頭欣賞太陽烙下。
我的食量只有以前的二分之一,以前天天都得大量進食,為了應付刻苦的體能訓練和訓練後見底的能量。現在每天的運動量只剩在走廊和房間之間行走,當然也不需要吃那麼多東西。
林媽準備的食物太多了,我只能吃下三分之一,剩下的我會拿到廚房外找個地方埋了,再用魔咒加速腐化使得食物的痕跡一點不留,免得引來流浪狗。
大宅附近圍繞著的咒術很強很複雜,其中必定有部分包含了修復咒,只要我受傷,修復咒便會替我治療,只要不是特別嚴重的傷,通常一瞬間就能治療好。這咒語還有個特別的功用,就是補充我的能量,使我不致衰弱,最近愈來愈能感覺到咒語在我身上發揮的力量加強,但我想不通自己衰弱的理由。
我明明有吃飯和睡覺,怎麼可能會變得脆弱?
我不碰手機也不碰電腦,自從之前看到報導上海爾高中的照片後,我就不想再碰網路了。王慕成的書房裡有很多與巫術有關的書,我用那些書打發時間。雖然王慕成在門上下了咒,但我研究了一會兒就打開了,反正他也不回來,這些書讓我看一看也無妨。
我挑到哪本書就看哪本,這些書全是中文,我只能看懂一些。我不介意自己三行裡只看懂一行,又沒有人幫我考試,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我幾乎不踏出門,只有在開窗時會和室外空氣接觸。山上的空氣很冰,現在又接近冬天,陰雨綿綿不是踏青的好時機。遠山籠罩在一片霧白中,黛色山巒沉默的亙在我與社會之間,如溫柔的守門人,替我擋下了山另一邊的風風雨雨。
有幾次,記者出現打破了一貫的安寧。這棟大宅下了許多咒,卻不包含隱蔽咒,普通人能找到這裡來。王家大宅在深山老林裡頭,開車要經過三十分鐘蜿蜒而容易崩塌的山路,普通人不會沒事找事幹,跑到王家的只有記者。
他們會敲門、叫喊,問:「王小姐能不能出來接受採訪?」
我不會理會他們。
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過得平靜,平靜到忘了今夕是何夕。我的生活是片蒼白的平原,沒有炫麗的色彩、也沒有波瀾壯闊的景色,這片蒼白的平原淡化了記憶的色彩,留下的只有偶爾天空中飄過的浮雲。
偶爾會收到約瑟的訊息,問我在做什麼,或者天氣如何,這時我才會回憶過去的食衣住行育樂,從中挑幾個有趣的片段稍加潤飾後回應約瑟。
日子模糊的過了許久,直到某天我還待在房間睡覺時,王啓恩敲了門,這才讓我的生活有了點變化。
「我以為你今天要上班。」我很久沒說話了,對自己的聲音感到陌生。
「我今天休息。」他說:「走吧。」
「去哪裡?」
「隨意走走。」他說:「你已經兩個多月沒離開房子了,我要帶你去鎮裡晃晃。」
我想拒絕,但他大概不會接受,所以我省下爭辯的力氣,回房換外出的鞋子。
我不記得室外的陽光這麼刺眼,今天沒下雨,晴空萬里,我才剛碰到陽光就覺得快要被曬傷、走幾步路就覺得疲累。我想回去睡覺、或者在房子裡閒逛,總之我不想離開曾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宅。
王啓恩從車庫裡把車開出來,他開著一輛惹眼的深藍色賓利,和西裝顏色一樣。明明是休假日,他卻穿著全套西裝,連背心也穿著,這讓我擔心我們是否要去正式場合。我身上只有和睡袍沒兩樣的白色長裙以及運動鞋,怎麼想都和正式場合搭不上邊,不過他沒有要求我換衣服所以我們要去的地方大概不介意連身裙。
車上很安靜,放點音樂可能會好一點,我伸手去碰觸控螢幕,結果碰到了有同樣想法的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很燙,我被燙的縮手,把手擺回腿上。
「你的手未免也太冰了。」他收聽廣播:「這些日子在家裡過得怎麼樣?」
「我想,還可以吧。」我說:「很平靜。」
「不會太安靜嗎?林媽說她從來沒在家裡和你說過話,也沒看過你。你都待在房間嗎?一整天?」
「不,我只是會賴床而已,通常我出來時,她已經離開了。」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你想回審判所嗎?」
「我……我不知道。」我感到茫然:「我沒想過離開審判所,可也沒想過回去。」
我很好奇,審判所是否還承認我是他們的成員,在年紀的糾紛和五年的歲月之後,他們會想讓我繼續擔任聖職者嗎?
「你要去上學嗎?我記得你沒有高中學歷,你要去念書嗎?」
「讀書?」我搖頭:「還不如去工作。」
「連高中學歷都沒有是找不到工作的。」他說:「讀書很好啊,可以和同齡的孩子相處,交個朋友,然後邀請他們回家玩。」
「我二十三歲了,我的成長背景顯然也很難融入任何一間學校。」
「那我替你申請在家自學,如何?你可以待在家念書,只有期中考和期末考必須去學校考試。其他時候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寫完申請書和提出完整計畫後,你就可以在家自學了。」他在山路上開得飛快:「很多超自然生物的孩子申請自學,因為他們學習的技能與普通學童有差距且一般學校無法提供。你不需要在普通學科上精通也不用去學校和其他人比較排名,把你想做的事好好做完就行。」
「你看起來興致勃勃,該不會連計劃書都寫好了?」
「我已經準備了一些,接下來只看你的個人意願。」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
「更深入的學習巫術如何?我來當老師,我會把我們王家最厲害的巫術教給你。」
這傢伙……根本完全想好了。我對他說的計畫沒什麼興趣,不過我確實需要找點事情來做,也需要高中學歷。
「好。」我擠出力氣說:「就來申請自學吧。」
車子開下山,從人煙稀少的鄉下開往了人多的城市。車子開進市區,在百貨公司外的停車格停下,市區很吵、空氣也不怎麼好,剛下車,我就想回去了。
迎面而來的噪音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令我煩躁,我跟著王啓恩走進一條擺滿了攤位的街道,他說這裡是夜市。
「現在是下午。」
「是啊,晚上的攤販更多。」他把外套披在手上,袖子捲起,有許多女人回頭看他。
我打了個冷顫,決定假裝沒看到。
他心情看起來不錯,我決定假裝我也喜歡這裡。我東看看西看看,偶爾去摸摸攤位上的服飾然後放回去,希望他會早點帶我走。
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不帶惡意。我回頭,憑藉著過去的訓練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盯著我的人,那幾個人看上去像大學生,一看到我回頭,馬上興奮的私下交談。我不認得他們,但他們認得我,我遲鈍的腦子這才想起我曾經是熱門話題。
「怎麼了?」王啓恩回頭:「有人在看你?」
「對。」
「你覺得不舒服?」
「這倒沒有,就讓他們看吧。」
我感應到能量波動,是從某個算命的攤子上傳來的。那個攤子上坐著一個身穿和此地格格不入的連帽紫色長袍的女人,她頭上戴著寬大的兜帽,陰影蓋住上半張臉,露在外面的下半張臉瘦削而蒼白,嘴上塗著血色的口紅。
那能量不是我能操控的,不是森林的能量。
「算命?」我吃力地讀著書法體的中文。
王啓恩道:「精神系的?魅惑女巫嗎?」
那女巫抬頭,和我對上眼,她畫了煙燻妝,使得她的眼看起來更加凌厲。她的眼有魔法的吸引力,對,我感受到腦袋裡的能量跳動,對普通人來說是受到吸引,對其他巫師來說是冒犯。
我的手在胸前揮了一下,強風吹過她的攤子,把她的兜帽吹掉了。去掉兜帽後,她的神祕感消失了大半,魔法的吸引力也驟然斷裂。她神情慌張,轉過頭不敢看我,真是好笑,要勾引之前要搞清楚對方的身分吧。
就算不認得我,總該認得王啓恩,我記得他的工作和管轄東亞地區的巫師有關,他的職位很高,我以為但凡是東亞的巫師都該認得他。
我沒了繼續逛的力氣,於是問王啓恩:「我們要走了嗎?」
「走吧。」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XDP5d3hCQ
車子從市區駛回山上時,我感覺到心裡有什麼逐漸消退,躁動被撫平,我又回到寂靜的狀態。那天晚上,爸按著我的頭撞地板。血跡被深色的地毯吸收,第二天我移動了床鋪,把那攤血跡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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