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薩斯開車向來不疾不徐,絕對遵守交通規則,就連在深夜沒有監視器也沒有行人和其他車輛的地方也堅持要停等紅燈,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他橫衝直撞。
無視交通規則、踩下油門讓時速超過三位數,比我最莽撞的時候還要糟糕。
「喂喂你給我開慢一點──前面有人、有人!不可以逆向對面有車啊!拜託你別開那麼急──」
他一言不發,眼神專注的往前看,我要不要乾脆用藤蔓奪走這輛車的控制權?可是這麼做的話一定會出車禍的!
我設想過很多死法,出車禍絕對不是其中一種,不,我才不要因為這麼蠢的理由死去!祈禱,向親愛的神祈禱吧,我還有工作不可以死在這裡,無論哪個神都好,拜託別讓我死在這裡──
幸好,我們最終安然無事的活了下來。
「啊……是最糟糕的狀況。」看到現場後,我不禁脫口而出:「他媽的我們死定了──各種方面。」
過去幾個星期破口出現的越來越頻繁,有時一天會出現兩個,這些破口出現沒有時間規律,然而它們從來不會出現在人多之處。偶爾破口出現的地方有人,在審判所趕到之前,那些人多已被屠殺殆盡,就算偶爾有紀錄流傳,審判所和與他們合作的政府也能夠在影像傳播出去之前阻止。
但是這次不同。
「該死。」形象一向溫和的巴爾薩斯語氣也不由得罵道:「通報……這次破口出現在市中心,周圍有超過百名民眾,有許多民眾拿出了手機,他們一定把這件事傳到世界各地去了。」
我聽見人們的聲音。
「那是什麼?」
「酷欸,就像一個小黑洞。」
「是什麼的宣傳嗎?真有趣。」
「那顆球浮在空中,搞不好是最新科技。」
人們紛紛停步,為了那從未見過的新奇景象,他們湊上去研究那顆「球」,那顆直徑已經達到了五公尺、懸浮在離地一公尺的空中的球,破口還在擴張,雖然很慢很慢。照理來說,早該有惡魔從內出現了,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啊,因為破口還沒大到能讓另一頭的惡魔鑽出來嗎?
我能感受到源源不絕的惡意從內流出,如冰冷的蛇順著我的腿蜿蜒而上。
「爸爸,那是什麼啊?」一個小男孩一手拿著冰淇淋、一手牽著身旁看起來剛下班的男人問道:「我們可以去前面靠近看嗎?」
「當然沒問題,寶貝。」男人把男孩抱到胸前,說道:「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人們和我擦肩而過,他們全都在靠近那球,渾然不覺自己處在多麼危險的境地。
正如海爾鎮裡活在褐紅色濃霧中卻無知無覺的鎮民。
「……不計代價的把人救下。」我聽見巴爾薩斯手上無線電裡的指令:「無視所有規則、無須在意審判所和超自然生物的存在是否會曝光,巴爾薩斯、柔伊,不計代價的剿滅敵人,就算會把你們自身搭上也一樣。」
「收到。」巴爾薩斯把無線電丟回車裡:「走吧,柔伊。」
「巴多羅買呢?他人在哪?」我的聲音裡有著顫抖和恐懼:「他為什麼沒來!」
巴爾薩斯一句話斷絕了我的希望:「這不是唯一一個。」
絕望蔓延,此時我看著身旁的人,他們或好奇、或驚訝、或歡樂、或平靜,在我看來全都和死人沒兩樣。
就算我和巴爾薩斯傾盡全力,又能救下幾個人?能讓這裡的人活下十分之一就不錯了,更糟糕的情況是我們沒有擋下它、惡魔殺光了此處的人後又進到城市裡去大開殺戒。
「嗚啊!」人群發出驚呼。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隻如節肢動物的三節腳從破口裡伸出,那腳上長滿手指粗細的鬃毛,看那大小、另一邊肯定是該死的龐然大物──
「因著神的榮耀……」
身旁凝聚了由聖力組成的大型刀刃往那腳砍去,刀刃切斷了那隻腳露在外頭的部分,綠色的汁液自斷面噴洩而出,噴上了路人的身體。那液體的腐蝕性是立即而強烈的,濺上綠色汁液的人連叫都還來不及叫、腰部以上的身體便如血色燭蠟融化,與此同時破口內傳來了如指甲刮著玻璃的淒厲慘叫,那聲波直直穿透我的腦殼,像直接電擊大腦、一瞬間腦內一片空白,痛楚在空白褪去後才湧現。
人們來不急逃、便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了。惡魔的尖叫聲是嚴厲的酷刑、折磨每一根神經、每一顆細胞,像根針刺入瞳孔,然後另外一千根會動的針在腦中四處遊走。
尖叫聲持續不停,趕走了所有的理智。我摀著耳朵,尖叫著所有能想到的禱詞,不擇手段的把聖力丟進破口,只想阻止那東西繼續叫。可惜我的努力徒勞無功,甚至可說帶來了反效果,聲波的精神攻擊仍在繼續、繼續摩擦我的大腦,我五指用力的刮著臉頰和頭皮,可惜疼痛對斷絕聽覺一點效果都沒有。
那聲音一再疊加,每次都覺得已經是極限了,每次都發現極限可以被突破。折磨是無止盡且無上限的,不可能習慣也不可能適應,連一點點也不行。
眼角餘光掃到巴爾薩斯,他緊緊的抱著自己,低著頭,全身緊繃,顯然也誦唸著禱詞。受到那聲音的影響,從他口中唸出的禱詞斷斷續續、破碎不全,導致他連一點有用的技巧都使不出來。
喉嚨灼燒,彷彿有誰撐開我的嘴,夾起燒紅的煤炭塞進喉嚨;雙眼因為淚水而模糊不清,可倒在地上扭曲的人們卻映入了眼簾,他們痛苦的抓撓身體,有些人甚至跪下以頭觸地,把自己撞得血肉模糊……
然後安靜了。
一瞬間沒有察覺,那聲音好像仍在耳畔,像叉子刮玻璃。直到聲音漸漸淡去,才理解到我聽不見了。理解到自己失去聽力的剎那,我居然差點痛哭流涕,為了不必再受折磨而真摯的欣喜若狂。
稚嫩的女性聲音在腦中響起:「你不是聖職者嗎?快點想辦法解決那個東西啊!」
「誰?」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大叫,反正我聽不到。
「不用管我是誰──解決那個東西就是了!」那帶著異國腔調的女聲喊道:「快點!」
我再度念出禱詞──喉嚨猛然加劇的疼痛感代表我有好好的把禱詞唸出──神聖的刀刃射入黑球內,攻擊著特大號惡魔的軀體。我的攻擊奏效了,從黑球內流出的大量綠色汁液可以理解到那東西傷得很重,我連忙召出藤蔓把靠近黑球的人通通吊起好避免被綠色汁液傷害。
本來在地面扭動的人們這下掙扎得更厲害了,有好幾次感覺到藤蔓幾乎被撕裂,我只好將他們綁得更嚴實,直到他們只剩下頭可以左右扭動。
這是一副奇異而荒唐的景象,象徵超自然的黑球懸浮著流出腐蝕性強烈的綠色液體、男男女女被木質的藤蔓捆住吊在空中掙扎如欲破繭的蝶,石板地面溶出一個個大坑、點綴大坑邊緣的是斷肢殘臂,這副景象後方是日常運行著的、燈光璀璨的小鎮,小鎮的天空掛著蒼冷的月,灑下的月光使血腥、醜陋、詭異無所遁逃。失去聽力讓整個景象更加可笑,簡直像哪個不入流導演拍出的三級恐怖片,只會讓人忍俊不禁。
黑球傳出了波動,那波動震動空氣撲上我的身體時,感覺如同冰涼、濕黏的手指穿過肌膚和肌肉直接撫上我的脊梁骨,從頸椎往下一節節摸到尾椎,帶著不懷好意的親暱感。我因為恐懼動彈不得,要是那隻手下一步扯出我的脊椎呢?它做得到、它可以把我的脊椎一節節拆下當作樂高疊起來。
我發了瘋似的念禱、吞下所有嘴裡的血、忍住所有痛苦,只是一遍遍的誦唸著約瑟教過的禱詞,直到皮膚如被酸腐蝕般,此刻聖力熟悉的痛苦竟叫我欣喜無比,我聚起眾人的信仰、丟進破口中。黑球收縮,一下暴漲到直徑十公尺的大小,我瞪大眼,那東西就要出來了──沒有。
在暴增後、它又縮小,如我在王家的岩洞中看過的,縮成針尖的大小,消失了。
我們阻止了它,老天保佑,我們阻止了那東西。
聽覺回來了,四周的聲音忽然全都衝進耳朵讓我頭昏腦脹,但無論怎麼不適都比剛才的折磨好了太多太多。
我聽見人們尖叫和咆哮,有些人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從巷弄中越來越靠近的警笛也代表著大事不妙,一定有誰報警了。我聽見女人大聲哭嚎,花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哭聲來自於我自己。
我嚎啕大哭,血水混合著淚水流下。
為什麼這麼可怕、為什麼這麼不舒服?好痛、好難受,我只想躲進棉被裡大哭一場,然後醒來發現全是惡夢。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MI1xEWO7D
「還站著幹嘛?快走啊!」那女聲急切的說:「你們想被抓嗎?」
不要,我不想移動,我要待在這裡,直到腐爛為止。我不要再管了,隨波逐流直到沉沒為止。
「柔伊。」
巴爾薩斯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指尖染著點點鮮紅,我愣愣地從手指往上看,沿著手背、手腕和前臂,在上臂紅通通的衣服上找到答案。他抓破了自己的皮膚,指甲劃開了身體表層往下刺入,不曉得是為了減輕或是增加痛楚。
他的嘴唇囁嚅著,半天都沒再吐出一個字。
巴爾薩斯的臉色糟糕又蒼白,眼裡滿是血絲,汗水浸濕了襯衫,髮絲黏在額上,腳步也搖搖晃晃。
狼狽的不像平日裡的天使,我一時間被這副景象嚇得停止哭泣。
他也有不完美的時候。
一輛黑色賓士在我們的身旁緊急煞車,我想躲避,結果腳步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
副駕駛座的車窗往下降,一個稚嫩的女孩對著我們發號施令。
「給我爬進車子,快點!」
是剛才的女孩,但是,她是誰?
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只能照著女孩的指令,笨拙的打開車門,把自己摔在座椅上。巴爾薩斯跟在後面上車,從他緊抿的嘴唇可以察覺,他不喜歡現在的情況卻也無力讓事情照著他想要的進行,這種感覺讓他很不滿。
起碼我們兩個中有一個人已經開始恢復了,速度還不慢,那個人當然不是我。
我只想睡覺,所以我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