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作夢,這次的夢境和之前都不一樣。我看見爸死去的畫面,他坐著,宛若沉睡,只是胸口的大洞彰顯著那明顯不過的事實。
我看見丹尼爾背對著我站在客廳裡,身上一向整齊乾淨的襯衫不但皺巴巴、而且還到處都是飛濺的血。新鮮的血液順著他的手流下,在地上匯聚成灘,無法得知他的表情,但我聽見他的哭聲。
他抽咽著,肩膀抖動,他的手上抓著爸的心臟,還在跳動的、鮮活的心臟。
我喘息著驚醒,有那麼一瞬間回到了海爾鎮,發現爸死去後瞬間感覺到的無力感深深罩住了我,我花了好幾分鐘讓自己鎮靜。
牆上的十字架和空氣中的聖力無聲告訴我,我不在海爾鎮而在審判所訓練,我在聖保羅。好笑的是,這讓我心安,當你每次呼吸都感到胸痛時,你是不會有時間去回想那些糟糕記憶的。
時間還很早,才凌晨三點,我沒辦法睡下去了,乾脆起身在房間裡活動身軀。
這間宿舍很小,是長方形的,塞下一張單人床後門只能打開一半。少得可憐的衣物全都掛在床頭旁的活動衣架上,床尾正對的牆上掛著耶穌受難十字架。雖然這間房間很小,十字架上的聖力又讓我很不舒服,我還是很高興擁有自己的房間而不是和別人擠。在這間房裡可以嶄露痛苦而不需向旁人解釋,這已經大大提高我留在聖保羅的機率。
我打開燈──因為房間很小連起身都不需要──從衣架上選了副白手套戴上。衣架上掛了三副一模一樣的白手套,我每天都會替換,戴手套的原因是為了防止別人看到我因為聖力產生的傷口,且手套或多或少可以隔離聖力,減輕受到的傷害,在這個到處都是聖力的地方我必須比以往更加注意。
一開始進來時,我沒有準備手套,因為我沒想到聖保羅是如此……危機重重。結果過沒幾天,我就碰到了不該碰的東西,手掌上的皮膚當場裂開,裂痕上還長著一顆顆大小如豆的水泡。看到鮮血如泉湧,我嚇得動彈不得,但比傷口本身更痛苦的,是從傷口入侵體內的聖力,那感覺彷彿將強酸注入身體,將我的每個細胞都溶解、燒爛……
時至今日,我的手掌上還有那時留下的疤痕。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被聖力灼傷留下的疤看起來像燒燙傷,只是普通的燒燙傷不會留下蜂巢似的六角形紋路。不能讓任何人看見,當我看見初階聖力研習課的老師在教室播放的投影片裡,聖力灼傷的圖看起來就像我手上的疤痕時,我偷偷的把手壓在大腿底下,儘管我已經戴上了手套。
「呼……」我吐盡肺中的空氣,彎下腰,慢慢的把手掌往下貼,直至地面。
滴答。
「咦?」
地上有滴血。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另一滴血滴落,位置和第一滴血差不多。
「怎麼會有……血?」
我回身,忽然感覺有什麼從鼻子往下滑,下意識的一擦,白手套染上暗沉的紅色。
我流鼻血了?
糟糕,白色布料沾上血很難洗……不,這是我現在應該關注的點嗎?
身體正在警告我,繼續待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我有三年要待,現在只過了多久?三個月?我沒辦法就這麼待三年,身體會先垮掉。
我曾想過也許我能適應聖力,就像搬到高緯後最終會習慣寒冷的天氣。我想的太美好了,不是「有沒有辦法適應」的問題,而是「能忍耐多久」。顯然三年是不可能的,能不能再撐三個月都是問題。
得先止血才行。
聖保羅的宿舍房間沒有配備衛浴系統,所有人都共用一個大浴室。如果要清理手套,我就必須去浴室才行。現在是半夜三點半,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用浴室,所以我大概不會遇到任何人。
我用衛生紙堵住鼻子,從床下拿出肥皂,準備去洗手套。
半夜的宿舍走廊黑得嚇人,有多少人和我住同一層樓?五個嗎?聖保羅的女性學員本來就少,女性宿舍理所當然人也不多,洗澡時不用和別人搶浴室當然好,但現在這個情況……
上吧,這裡可是審判所訓練人的地方,四周的聖力強盛,怎麼可能有妖魔鬼怪進得來?
女巫……女巫不能怕黑。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我的房間在三樓,浴室在二樓。宿舍很舊,處處都帶著時代感。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微弱的圓形光暈只能照亮黑暗一角,讓人懷疑光芒之外是不是藏著什麼。
「沒事、沒事。」
不要自己嚇自己,若……柔伊,鬼魂不可能進入聖力包圍的宿舍,祂們會在碰上聖力的剎那魂飛魄散。就算真的有鬼,我的眼睛也能第一時間辨認出祂們,看不見的東西才可怕,而我「看得見」。
夜晚的宿舍和白天是兩付面孔,白天的宿舍除了老舊一點外,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晚上不同,牆壁上油漆的灰塵、角落裡的蜘蛛網和彷彿深不見底的黑暗都叫人恐慌。我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夜裡格外響亮,我將呼吸的聲音放到最輕,好安撫自己身旁什麼都沒有。
該死的,我都想背禱詞了。
走廊到底了,接下來是樓梯。我緩慢地走下樓,一階一階,總覺得只要再往下走一步,就會有張蒼白的臉七孔流血的瞪著我。
走完樓梯了。
浴室就在樓梯轉角處,好不容易才到,我鬆了口氣。我打開浴室的燈,光亮驅散了未知的恐懼,讓我提到喉嚨的心回到胸膛。
什麼也沒有。
就像我想的一樣,在黑暗裡什麼都沒有。
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我煩躁的走到洗手台前,轉開水龍頭,清理染血的手套。冰冷的水讓我打了個寒顫,我用肥皂搓洗手套,在帶著檸檬香的泡沫洗淨污漬後,我抬頭看了眼鏡子。
一個臉色死白的女人回瞪我。
那是我自己……我看起來很糟糕,像生了重病,眼睛底下黑眼圈重得像熊貓,鼻血沒擦乾淨、雙頰凹陷、眼睛空洞無神、頭髮亂七八糟。現在的我簡直可以被做成海報,貼在學校的布告欄,警告學生不要吸毒。
我看起來隨時會離開人世。
我潑了點水到臉上,洗淨臉上的血跡。
我需要減緩聖力的傷害,回到森林當然是最好的辦法,可這附近沒有森林;次佳的選擇是使用草藥,泡杯藥草茶來修復身體,可在沒有咒語輔助下,藥草能發揮的力量微乎其微;最後就是離開了,想辦法在晚上時溜出聖彼得,白天再趕回來。
「溜出去嗎?」
聖彼得對未成年管得很緊,沒在宵禁前刷門禁卡回來的話,哈特南可能馬上就會出發去找人。他們利用門禁卡的紀錄監管我的行蹤,真希望我成年了,成年學員只要早上的訓練不會遲到,晚上要去哪兒隨他們喜歡。
好冷,我該多披件外套的。
我拿著溼答答的手套走回寢室,這次沒一開始那麼害怕了。腦殼裡像有什麼在敲,這股疼痛驅散了我對黑暗的恐懼,讓我沒空想幽靈和鬼魂。
鼻血停了,我把沾血的衛生紙丟進垃圾桶,往床上一攤,卻遲遲沒有睡意。
我的精神疲憊,身體卻清醒。
在夜深人靜時,總忍不住想起過往時光,與現在相比快樂得多的昨天、不會被疼痛折磨的昔日。
生育我的地方很糟糕,但偶爾也有好時光,通常是我獨自待在森林時。
我記得後來被燒毀的那棟豪宅坐落於深山,離開家幾十公尺就會進入山裡。有時晚上睡不著,會偷偷從窗戶溜出去,在月光溫柔的照耀中溜進森林。我記得只要在森林裡走三十分鐘,就能抵達湖邊,那座湖很大,水光粼粼,像在召喚著我走進湖裡。我會脫下鞋子,在湖和陸地的交界處踩水玩,我的腳從未沾到泥巴,現在想想實在很奇怪。
我聽見森林的低語,搖曳的嫩草、沙沙的樹葉都在歡迎我,玩水玩累了,就坐在樹下休息。此時我會感覺到一股溫暖圍住我,像某人的擁抱,填補我胸口的空洞。
對了,那座森林怎麼樣了?
火燒得那麼大,應該會延燒到森林吧,何況縱火的那位已經瘋了,在衝動之下連森林一起燒掉也不奇怪。
最後那座森林怎麼樣了?被燒掉了嗎?還是依舊草木茂盛?
我又是怎麼活下來的?我記得我被那女人丟出窗外,那時我還很小,從那個高度摔下去只會腦漿迸裂、死不瞑目。
我怎麼能倖存?
那時爸又是怎麼把我帶走的?不,應該說那麼厭惡我的他,怎麼會願意帶我一起走?又怎麼會和之後的表現有那麼大的差異。我記得他曾經視我如仇敵,彷彿我是一切罪惡的元兇。可他後來卻如此的……溫柔。
就像人格分裂。
想到爸,我的胸口又有種堵塞感,讓我難以呼吸。
我想念他,比以往都想念,我從未如此需要他,從未如此痛恨當時的選擇。
如果──如果當時我放任血魔攻擊克里斯呢?
如果我冷眼旁觀,視而不見,那爸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如果我假裝沒看見,讓血魔殺死克里斯和歐文,那爸就不必和丹尼爾動手,我們還是能像以前一樣到另一個地方生活,也不會引來王家的人。
畢竟到最後,爸還是沒能阻止丹尼爾對鎮上發動攻擊,芮妮槍殺十一個人,雷克斯的弟弟湯瑪士被自己母親殺死。整件事唯一不同的,就是克里斯和歐文活下來了。1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EtaA6QX4b
用他們兩個的命換爸的很值得,畢竟、畢竟他們已經活了很久,比我和爸加起來都更久。
「我在想什麼啊……」
不可以那麼想,不可以後悔,否則我就會恨克里斯了,我不該恨只是想多救幾個人的克里斯和歐文,該恨丹尼爾。
可是我辦不到,沒辦法。
原本活下來的該是爸,死去的是克里斯,無法不去想另一個選擇。
既然要旁觀,就該旁觀到最後。
我動手了,結果呢?
沒有能力就不該插手,為什麼我會自大的以為自己可以讓事情走向好的結果?
我萬般慶幸聖力遮蓋了整座聖保羅、慶幸此時此刻全身上下都被那力量燒灼,我逼自己全心全意感受被聖力傷害的痛,而不是夢中爸胸口冒血的情景。
又開始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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