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決裂4

「我們該走了。」大哥說道：「你要保持安靜。」

他背著我，在山裡奔跑，迅捷如風卻又安靜無聲。他腳下的草木在他跑過之後沒有產生一點搖曳，彷彿這是個無風的夜晚，如往常一般。

只是背後隱約閃爍的火光注定了這不是平時的夜晚。

我身上的洋裝被火星燙出好幾個洞，頭髮燒焦產生的味道燻得我直流淚。

或者我哭的原因是手上的傷，被滾燙的欄杆燙傷，痛得我想尖叫。

我緊緊抓住大哥的衣服，把頭埋在他的背後，聞到他身上那股萬年不變的草藥的清香。

「媽媽死掉了。」我忍不住說：「大哥，媽媽死掉了。」

他沒有回應，我也不再說話。

我一定是睡著了，因為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已經來到了我從未見過的地方，身上套了件乾淨的衣服、傷口也被清理過。

這裡是夜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熱鬧的景象，在我短短五年的人生裡，除了下山上學，我從來沒離開過那座山，連豪宅都很少離開。我從電視裡認識這個世界的模樣卻從未親眼見過，直到今晚，我才理解到原來世界是如此的吵雜、滿溢著生命力。

這才是這個世界該有的樣貌。

糖葫蘆、射飛鏢、冰淇淋和碰碰車，五顏六色的新奇玩意讓我目眩神迷，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什麼以前我從沒來過夜市？燒烤的香味和牛排在鐵板上發出的滋滋聲使我飢腸轆轆，好想大口咬下那些食物，但我不敢和身邊的年輕男人提。

他沒有牽著我的手，反而是我拉著他的衣服，人群好幾次差點把我們沖散，我只好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努力在一群成年人之中穿梭。

過了好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夜市中心，這裡是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他停住了，我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

「大哥，我們要去哪裡？」我大聲問，但他沒回答。

他討厭我，他比二哥還討厭我，怎麼可能會理會我？自卑和怯懦讓我不敢再說一個字，我只能和他一起站著，也許站到世界末日吧。

「寧恩！」

我聽見有人大喊大哥的名字，那是個膚色黝黑、輪廓深邃的男人，年紀比大哥大一點，穿著花襯衫和短褲、腳下是雙藍白拖。他的穿著過於隨興，與仍然穿著整齊襯衫、西裝褲和皮鞋的大哥形成強烈對比，真不敢相信大哥會認識這樣的人。

「你遲到了。」大哥冷淡地說。

「今天的人比以前多嘛！你知道要走過來有多麻煩嗎？」

大哥沒有理會他的閒聊，單刀直入的問：「東西呢？」

「帶來了、帶來了。」我這才注意到男人的手中拿著鼓鼓的紙袋：「你需要的東西都在裡面、今晚就可以離開……等等，這孩子是誰？」

我往後躲在大哥身後，大哥看了我一眼，眼中毫無感情，就像看一塊石頭。

「隨手帶出來的。」

他講的話也好像我只是顆石頭。

「我想起來了，你還有個妹妹，這是你妹？」他蹲下身，和我打招呼：「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喔，哥哥有和你提過我嗎？」

「沒有。」我小聲囁嚅。

「真讓人傷心，寧恩，我覺得你只是在利用我，用了就丟。」

大哥道：「錢我已經付過了。」

「行，我知道你有些小祕密嘛！」男人又蹲下來：「不過她要怎麼辦？你只買了一張票，寧恩。」

大哥頓了一下，認真的看我，眼裡有著不知是嫌棄或無奈的情緒。

「丟掉好了。」大哥道。

我發出哀鳴聲。

男人搖頭：「寧恩，你這樣可不行，女人可不喜歡不負責任的男人。」

「不然你說要怎麼辦？麻煩死了。」

「喂，別那樣說，沒看到人家快哭了嗎？」男人發出嘖嘖聲：「因為是妹妹才這樣嗎？如果她是你女兒，你一定不會這樣講。」

夫人和大少爺生出的雜種，傭人們是這麼說的。

「你那裡還有票嗎？」

「沒了，全都賣完了，你知道你那張票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拿到嗎？現在要多買一張，門都沒有。」男人仔細地打量我：「這小女孩長得還不錯，要不然你把她送去育幼院？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她看起來蠻乖的，運氣好的話可能會被好心人收養，就算沒被收養，育幼院也能確保她的生活直到十八歲。」

「那麼做，我家人馬上就會找到她。」大哥又在看我了。

男人哈哈大笑：「也對，警察又不是廢物。」

「算了，我會處理，就不用麻煩你費心了。」大哥道：「無論如何，謝謝你的幫忙。」

「雖然很想說一聲下次請我吃飯就好，但你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絕對不會。」

「那就預先說再見啦！」男人忽然變得嚴肅：「記住，船是今晚十一點開，你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逾期不候。」

「我不會錯過的。」

大哥從口袋裡拿出某個瓶子要我把裡面的液體喝下，那液體又苦又酸，可我還是一口氣喝下去了。不喝的話會被丟掉嗎？我不敢冒著這個風險違抗他的指令。那液體讓我昏昏欲睡，意識模糊中，我被塞進了一個行李箱，又悶又熱，接著一路顛簸讓我噁心想吐。

我們要去哪？我終究還是被丟掉了嗎？為什麼？大哥就這麼討厭我嗎？

我是個錯誤，他人生中最大的汙點，沒有我的話他能走得更輕鬆，所以他拋下我了。

難過之下，我不禁哭了起來，拉鍊被拉開，大哥煩躁的臉出現了。

「吵死了，哭什麼？」

「你、你不要我了！」

「……我不是還在這裡嗎？」他勉強的抱住我，我用我最大的力氣抱著他的腰，好像這麼做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

別丟下我、別讓我一個人，我會乖乖聽話當個好小孩……我不停地重複這些話，直到他叫我閉嘴。

安靜下來後，我開始打量起我們所在的地方。

我們在海上，空氣中飄散著腥味，我們坐的是艘破爛的漁船，難怪地面在搖晃。

「我們要去哪？」我小聲地問。

「先去中國、再替你弄身分。」他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了：「接下來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中國是什麼？」

「你以後就知道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這段幾乎被時間磨去的記憶時，才理解到我們當時的處境有多危險。我們是偷渡客，躲避勢力龐大的家族，在海上我們力量盡失，要是有個萬一，我們就得永遠躺在黑水溝裡被魚群吞噬殆盡。

大哥有想到這些問題嗎？我不知道，也許有吧，只是他甘願冒著風險也要逃離家族。我是他順手帶上的拖油瓶，我不停告訴自己，不要扯他的後腿、絕對不要惹他生氣。

他是我僅存的一切。

我乖乖窩在他的身邊，聽著海水的波浪聲，第一次覺得輕鬆。在船上我們能稍微喘息，不必煩惱身後的追兵和前方的未知，我希望船永遠不要到達目的地。

船還是要上岸的，上岸後，大哥繼續把我裝在行李箱裡到處拖著走，只留下一點點縫隙讓我呼吸。我透過縫隙窺視著外界的景象，他走進老舊的巷弄，敲了某戶人家的門，門打開又關上，然後我們就走了。

他把我從行李箱裡放出來是半天後的事，一出來，我就迫不及待的想跑跑跳跳。當然，他不會允許我引人注目，所以他用力抓著我，不讓我跑跳。

「從現在開始，你的名字叫做陳寧寧。」他告訴我：「忘掉你以前的名字，我們不會再用以前的名字了。」

「那你叫做什麼？」

他頓了頓：「范洛．陳，法籍華裔，你的表親，我來接你去法國生活。」

「法籍華裔是什麼？」

「你以後就知道了。」

我們輾轉去了很多地方，從中國開始，到緬甸、再到歐洲，頭三年，我們在歐洲待比較久的國家只有西班牙和德國。很奇怪的是大哥堅持要去一趟北歐，我曾差點在那裡走失。後來我們終於在法國待了下來，這一待就是三年，久到我的法語流利的像母語，加上之前在旅途中學過的些許德文和西班牙文，我一共掌握了四種語言。

離開法國時我依依不捨，畢竟是流浪許久後好不容易待下來的地方，我還在法國的學校裡交了朋友，要離開這一切讓我難過。美國是全新的環境，英文比法語簡單一點，但我還是學了好久，這讓我有段時間對美國這個國家是厭惡的，可後來隨著年紀增長，慢慢的我淡忘了法國、習慣了美式生活，最後也喜歡起了這個文化的大熔爐。

爸教會我該怎麼逃跑、怎麼隱藏，他也教我該怎麼使用我的天賦，怎麼使用自然之力。有時我很好奇，他難道不恨自己的血脈嗎？他的力量來自於他的基因，而他的基因來自他最厭惡的家族，在這種情況下他為何會使用力量呢？

可惜我再也沒機會找到解答了。

五年，我們在美國待了五年，在美國的各地居住，不停的轉學、搬家、逃跑，最後落腳的地方是海爾鎮。

那是爸的終點，也是我嶄新人生的起點。

對了，我是在什麼時候不再叫他大哥、改叫他「爸」呢？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V8ErmBOaH

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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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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