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取代了湯瑪士的芮妮:「你什麼意思?」
它的表情與我記憶裡一樣惹人厭,它的微笑艷麗的像陽光,也像淬著毒藥的匕首。
「你很高興我死了,因為我是個惹人厭的霸凌者。」它挑眉:「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你確實這麼想了,『還好發生了這起事件,還好死靈法師挑了海爾鎮,所以芮妮才會拿槍對著同學掃射然後轟掉自己的臉』。」
「我沒有那麼想。」
「你和同學本來就沒什麼交情,不,你甚至怨恨他們沒有在你被欺負時幫助你。」它說:「你其實很高興,霸凌者死了,旁觀者也受到懲罰,他們痛苦時,你的憤怒便減輕了。」
「我沒有那麼想!」我吼道:「你害死了我的同學!而且你還自殺讓我沒辦法怪你!我怎麼可能會高興!怎麼可能!」
它收起了笑:「可是你馬上就後悔了自己的想法,你竟然為他人的死亡慶祝,這件事讓你有罪惡感,以至於你將它深深埋起,埋到自己都不記得有過這個想法為止。」
「我──」
「你可以否認,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事實。」
「如果……」我啜泣著,把頭埋進膝蓋裡:「如果你沒那麼做呢?」
「如果我沒殺人、也沒自殺?」
「如果你沒那麼做,我對高中就不會留下陰影。」我恨恨地說:「你欺負我就算了,還害我看到任何學校走廊都會想起海爾高中──當我和高中生說話時,死掉的同學就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裡!你讓我沒辦法回去學校,因為我受不了待在那種環境、受不了想起他們的模樣,你害我連高中畢業證書都拿不到!」
「講得好像你會回去上學。」它說:「你辦不到,你本來可以用假身分離開審判所,或者在約瑟訓練你的那段時間裡補足學歷,約瑟絕對不會拒絕讓你回學校念書,反而還會很高興你終於有點幹勁了。」
「沒有高中學歷也沒關係,審判所一點也不在乎他們的僱員有沒有學歷。」
它沒有回應,抬頭時,它已經消失了。
「媽的。」我咒罵:「這他媽都什麼鬼……」
又聽見了刮擦聲,怪物們的尖爪在防壁上抓啊抓,反正就算殺了一批馬上就會有另一批補上,我放棄將牠們全都扯碎,加固防壁後,走向湖水。湖水很清澈,我把手放進去,手上的血汙在水中擴散,如一點墨滴進水中。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MipRNOcNy
水很乾淨,我比這水髒多了。
我捧起水清洗傷口,冰冷的水一接觸到傷口,我馬上痛得大聲尖叫。傷口用不可思議的速度化膿了,如果不清乾淨,就會被感染。我強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把水往傷口倒、清理它。我咬緊牙扯開醫療包,胡亂地撒上藥粉,並在傷口纏上繃帶。
我聽見自己的哭聲,湖水中倒映的面容又醜又髒,可這才是真正的我,醜陋、悽慘、可悲又可恥,還很可笑。怎麼有人能活得這麼悲哀?明明擁有的很多,卻親手一個一個毀掉,然後再來為失去的痛哭流涕,荒唐而可憎。
我再也受不了凝視這張面容,大手一揮,撥動湖水,如此一來就看不到這於蠢的臉了。
「任務。」我提醒自己:「要完成任務、任務,我要完成任務,別被影響了,我要完成任務、我要完成任務。」
我把口袋內的石頭拿出來,地面上浮起木製的小圓桌,中央有個正好能放下石頭的凹陷。我把石頭放入,取出小刀,思考該用什麼樣的咒語才能打開傳送陣同時又可避免糟糕的後果。
「必須是一次性的,我得在傳送陣打開後毀掉這個石塊,這樣破口就不會再度張開。」我輕聲念出自己腦袋裡的想法,好讓聽覺暫時從森林深處傳來的詭異聲響轉移:「聚集魔力的速度能再快一點,當然要同時避免魔物聚集……這個咒語很簡單,我不會搞砸、我不會搞砸。」
我用小刀在木桌的桌面上刻下咒語,咒語必須同時包含傳送和破壞的能力。我一邊雕刻一邊加固背後的魔力障壁,牠們越來越近了,我分神斬殺掉離我最近的一批,然後回過頭完成咒語。
傳送陣最困難的不是傳送咒語的刻寫、也不是聚集魔力,而是定位。有了小石頭和座標就不需擔心定位問題,不過新的咒語會在傳送陣打開後馬上破壞石塊,這代表我只有一次機會,要是錯過了傳送,那就只好在這片漫無邊際的大地上遊蕩,直到遇到另一個座標為止。
上頭當初說除了以色列,另外兩個座標在哪?
「深海……和沙漠。」
一個比一個危險。
體內忽然傳來內臟絞碎般的疼痛,我抑制不住吐了一大口血,弄髒了法陣也汙損了用以作為座標的石頭。汙穢之力發作了,趁我不備,它便大肆破壞,想要我永遠留在這片大地上。木桌真髒,好想洗一洗,但我又痛到沒有力氣重鑄一個傳送陣,反正只是髒了點,將就點用就是了。
手在抖,抖得握不住刀。我鬆手,接著在木頭小圓桌的旁邊躺下。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MXj1vNzBE
倦意上湧,我打著顫,忽然發現我忘記來了這邊多久。一天?兩天?不變的天色使我的時間感模糊,我也沒帶可以計時的工具,本來可以靠著生理反應如飢餓來判斷時間的,但是痛覺蓋過了一切,結果我一點也不餓。
「還是……還是要吃點東西吧?」
雖然知道不進食會變得更虛弱,可就是一點食慾都沒有。我喝了點水,把水壺放在隨手可得之處,免得我連拿水的力氣都沒有。
迷迷糊糊的,想起了穿越過來時的畫面。我記得每個瞬間,當然也記得最後闖進來的約瑟,他很生氣,怒火上湧,看上去想把房間裡每個人都大卸八塊。我從沒看過他這麼憤怒,無論是他發現我是個女巫或者我搞砸了任務,約瑟都只會用慵懶的語調說「無所謂」,好似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有能力頂著,我為他帶來的小小麻煩連提都不值得提。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ssaNN3eze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會進入破口探索、亦沒想過居然無人知會他,連我都沒想到要告訴他這件事。
我怎麼沒想過告知他一聲?
「我以為他知道……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個使徒,使徒不是無所不知嗎?光是我要進入破口這件事就需要三個使徒協助,教會高層所有人和少數的超自然生物也知道,這些人的數量加起來可不少。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人裡不包含他?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ZsHCewxCX
他是個慵懶的人,大事上認真、小事全都推給別人,不會在不必要的事上投入精力。我曾想過他很久沒和我聯絡是因為對他來說我已不再重要,我曾是他的學生,而他已盡了為人師的義務,自然也沒必要再管我。他沒來找我便是默許了我進入破口的決定,誰能想到,大家居然刻意不讓他知道我的消息。
他們不讓他知道……因為他會阻止我。約瑟不會讓我進來,這就是原因。
如果我堅持的話,他大概會打斷我的雙腳,然後用討人厭的口吻說「等你能打敗我再來討論這件事」。如果他堅持不讓我走,我是否終究會拒絕任務?
「來不及了。」
使徒無法進來,我摧毀了傳送陣,以色列的破口已不會再打開。
「來不及了。」
汙穢的惡意又在體內攻擊我,如一個長滿尖刺的小人對我的內臟拳打腳踢。我雖然極力的抑制它,可它仍鑽得越來越深、潛入我的力量不敢探索的部分。它纏上我的器官、鑽入我的血管、在骨頭上紮根,慢慢的縮緊、慢慢的絞碎,要讓我在痛死和內臟破裂而亡當中選一個。
無法拔除,我察覺了這件事,卻一點阻止的意念都沒有。隨著它的深入,我的身體也不得不接納,比起排斥、接受還比較簡單。我任由惡意布滿身體,與自然之力交纏、融合,任由它走進我的腦袋,而我曾極力想避免它占據我的意識。
它已和我的生命綁在了一塊,除非我死去,否則這些惡意是無法被拔除了。
我想起吉廖島上與樹融合的男人,可以想見他當初為何會以那副姿態離開破口。他沒有力量自保又不想死,於是便接納了那惡意,最終用那種半生不死的樣子長長久久的活下去。
我……我只是累了。
不要抵抗,接受就好。
「哈……哈……」
我笑著,流出了眼淚。想法不同,可我和那男人最後走到了同樣的下場。
一開始進入破口時,我的想法是什麼?
輕鬆、簡單,或許還有點愜意?
太自大了,太自信了,太可悲了。
「怎麼可以忘記呢?」我輕輕地說:「這裡……是地獄啊。」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fY2LXzln3
過了一天、一個月,或一個世紀。
我不記得了,整天渾渾噩噩,老是覺得全身乏力,走也走不了。木圓桌上的咒語刻好了九成九,只剩下最後一畫,那一畫完成後,改良版傳送陣便會立即開啟,把我丟回以色列,不招來任何怪物、也會完美阻絕邪惡氣息。
那一畫我就是刻不下去。
他們一個個到了我面前,海爾鎮的每個死者,他們輪流來找我,有些會說話、另一些破口大罵、剩下的一句話都不說。大部分時間他們會單獨過來,不過偶爾也會結伴同行,一開始我只能想起幾個人的名字,到了最後,我記起了他們每一個人。
我記得所有人的名字,我看過海爾鎮在網路上公布的罹難名單和照片,也一條條地看了底下的留言。我記得他們的年紀、職業和愛好,也記得他們在照片裡笑的多高興,有時我幾乎忘了,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會笑會哭。
我總是靜靜地坐著,看著他們,儘管理智告訴我全都是假的,但他們太真實了,他們的聲音、容貌、表情……閉上眼睛還是能看見、摀住耳朵也能聽見。最後一天,他們全都來了,圍著我,然後他們一個個走進湖裡,湖面上一絲水波都沒有。
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已經達成了目的,我到死都忘不了他們。
「這就是你要承擔的。」有著湯瑪士面容的怪物說:「你知道真相,所以你必須承擔,這是活著的人要擔負的責任。」
「這是我要擔負的責任。」
森林靜了下來,持續不斷的騷擾停止了,那些怪物全都消失無蹤,森林又靜得和我第一天進來時一樣。
湯瑪士在我對面坐下,道:「和我下盤棋吧。」
它走白棋,我走黑棋,棋藝精湛的它很快就把我逼到絕路。
我自己推倒了國王:「你贏了。」
「你知道的,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拒絕任務。你不逃跑,而是自己走進了破口,因為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麼,我要進來做什麼?」
它看著我,沒有直接說明,而是開始批判我。
「你老是在逃避問題。」它說:「還記得俄羅斯的那兩年嗎?你把自己關在冰天雪地裡,一個禮拜才對外連絡一次,幾乎和過去斷絕聯繫,以為這麼做就能夠獲得平靜。你躲在那裡是為了避開其他人、也為了用冰雪蓋掉你的記憶。」
「約瑟在,他很強,無論我逃到哪都能找到我。」
「那是藉口,約瑟去做機密任務時不會帶上你,他也不曾在離開時設下聖力制約,你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你隱約知道他想放你走,記得他第一次單獨離開後回來時的表情嗎?他很意外你沒走,可是他什麼也沒說,所以你就當作沒看到。你只會逃避,從來就不願意面對問題。」
「面對了又能如何?」
「至少……我能夠知道真相。」
我身體一凜,它化成了雷克斯的模樣,和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幾乎一模一樣,只除了眼神。
雷克斯的恨意強到能化為實體,而這東西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情緒,就像看一個陌生人。
我寧願雷克斯恨我,也不要他把我當作陌生人。
「你別用這副模樣對我說話。」我哀求道:「用別的人不行嗎?你可以用芮妮或湯瑪士……誰都好!」
它對我的哀求置之不理。
「你從來沒想過告訴雷克斯真相,儘管你對他的痛苦一清二楚。不,你沒有惡意,反而可說是好意,但你的好意最終帶來的只有傷害。」
「你要我怎麼說?」我哭著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弟死掉了,我本來可以阻止,可是我是個什麼都不敢做的膽小鬼結果害你弟死掉了,現在我要利用你加入審判所保護我自己!你要我這麼告訴他嗎?」
「你應該親口告訴他你是女巫,在他自己發現之前。」它淡淡地說:「你有很多次能攤牌的機會,但是你逃避了,就像你在其他事情上的態度一樣。一拖再拖、一延再延,然後某天就爆炸了,傷了你自己,也傷了他。」
「他對我開槍,不只一槍,你覺得我們兩個誰傷得更重?」
「他沒想殺你的,他氣壞了。」它停頓了一下:「他只是希望你解釋,希望你反駁,撿起他破碎的希望,黏好還給他。」
「他想殺我。」我搖頭:「他想殺我!」
它嘆息:「他不想殺你,想殺死你的,是你自己。森林女巫怎麼可能在森林裡死去?因為你拒絕躲避,所以才會被擊中。」
「別說了,拜託。」
「你是來自殺的。」它的語氣殘酷:「這就是你無論如何都要接下任務、還拒絕巴爾薩斯同行的原因。你是來自殺的,你準備好要在此死去。」
我想叫它閉嘴,告訴他我才沒有想死,我他媽才不會死,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話沒說,但張口,卻只說了一句:「不對。」
「這座森林從頭到尾對你都沒有敵意,相反的,它完全遵從森林女巫的意志。」它的口吻變得溫柔:「它會攻擊你,是因為你想攻擊自己;那些怪物想把你撕成碎片,是因為你覺得這種死法適合自己。」
「不對。」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AdBLP9KTT
我仰頭,它逐漸逼近,我站起,緩緩後退。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DLJ9aXg58
「你已經準備好接受死亡了,在這裡也好,沒有人會找來、沒有人會發現,你會被這座森林吞沒,成為一具永遠不被埋葬的骨骸……」它很平靜:「那邊的事情讓你煩心,你想逃離,死亡便是你逃離的手段。」
「不對。」
「接受吧,否認事實對你有什麼好處呢?」
我轉身逃跑。
腳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小石子和樹根比以往還容易絆倒人,可能是因為我很虛弱又沒有使用咒語輔助,我如同凡人般在森林裡奔波逃命。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ECrOuQpB
它跟在我後頭不遠不近的距離,和雷克斯一模一樣的聲音不停地呼喚我的名,我摀住耳朵不想傾聽,可腦子裡都是它的聲音。
「別否認了。」它不停地說:「讓一切終結吧,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不對……」眼淚奪眶而出:「這不是……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孤寂的死在黑暗的林木間,安安靜靜地等待生命終結;我不想化為腐土和骨骸,如永遠不會有人光臨的小鎮的指示牌。
要逃跑才行,可是,能逃去哪兒呢?
森林是無止盡的。
「回來吧……」
「不要!」我吼著:「滾開!」
我跌倒了,額頭直直撞上石頭,溫熱的液體從額上滑下,我不再有逃跑的力氣。淚水模糊了眼,我眼前閃過了所有死者的臉,他們無聲的沉默更勝千言萬語的指責,他們的靜默便是最可怖的謾罵。我寧願他們罵我、打我、踢我,最好能打到我暈過去,可他們就只是站著,無聲的凝望我。
我受不了他們悲傷的表情,因為他們並非在為自己的死亡哀弔,他們正對我釋出憐憫。
他們可憐我,像可憐一條狗,這條狗追咬著自己的尾巴,最後把尾巴扯了下來。
它停下了,就在我停步之時,它沒靠近,可能是想給我自己的私人空間吧。
我是知道的啊……想要放棄自己、想要永遠長眠、想要以死謝罪……心裡總是隱隱約約有個想法,可我從來都不願意去深想。我怎麼能承認?連「死亡」的念頭都不能有,因為太吸引人了,如善惡樹上的果子,甜美、誘人,卻是最終的禁忌。
死亡不能解決問題,卻能讓我不必再面對問題,多好啊?
「你……是想死的。」它說。
「我、我不能死……」我緊緊的抱著身體,找活下去的理由:「任務……對了!我還有任務沒做完!如果我死了,就沒人能完成任務了!他們需要我、他們需要我活著,他們需要我帶著樣本和錄影回去,他們需要我──」
「不需要的,不是嗎?」它輕柔地打斷我的話:「王啓恩給了你『花』,擁有你的記憶、遵從你的指令,它會完成你的指令、你派送的任務,還可以假扮成你,以免他們找過來打擾你的死亡。花已經成熟了,現在就能替你完成任務。」
「他們……需要……我……」
「他們需要的不是你,而是你帶回去的成果。只要能把成果帶回,你死了也無所謂。」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對自己人很殘忍,何況是女巫?」它說:「清醒吧,你死在這裡,反而是更好的結局。你的掙扎毫無意義,你追求的東西早就不存在了。」
「我不要和你死在一起!」我用盡力量大吼:「絕對、不要、和你死在一起!」
背後安靜了,它離開了嗎?
不,它又走來了。
它還想說什麼?無論它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我有任務要做,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它的手搭上我不停顫抖的肩。
然後它開口了,用他的聲音。
一個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聽到的聲音。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難過了這麼久。」爸說:「我來接你了。」
剎那間,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理智和清明被丟出腦袋,我已經沒有了逃脫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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