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回家15

我打電話給黛西，告訴她在白晝夜店裡克里斯說的話。

「爸沒有要拋棄我，只是不小心死了，我現在明白了。」

「現在你的感受如何？」

「我感覺好極了！」

「……呃？你剛才說什麼？」

「啊，不是，那個，我──」我深呼吸，非常非常用力的呼吸：「不是指我父親的事，是有其他的事情發生了，讓我的心情變好……」

「那一定是非常好的事，你的語氣聽起來非常高興。」

「呃，那個，你不會說出去吧？」

「作為你的諮商師，我有保密義務，只要你想告訴我的事不會對你自己或他人造成危害，那麼沒錯，我會保守秘密。」

「我，嗯，和克里斯．愛默森上床了。」

「……以防萬一我問一句，你當時是自願的，而且神智清醒對吧？我的意思是，你的心智可能還受到殘留惡力的影響，處在比較脆弱的狀態，他沒有趁虛而入吧？」

「我完全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他長那樣，哪需要趁虛而入啊？」

「所以才說是以防萬一問一下。」她聽起來沒有太大的反應，真是太好了：「你們交往了？」

「沒有，純粹是肉體關係，應該不會持續，就我待在紐約的這段時候吧。」

「待在紐約的這段時候？你之後打算怎麼做，繼續當聖職者嗎？」

「還得再考慮，但應該會吧。雖然用聖力讓我的手痛的要死，但現在審判所應該不會阻止我使森林巫術療傷了。」我嚥了嚥口水：「黛西，我想回家。」

「台灣？」

「海爾鎮。」

她沉默了，這可能是個不太好的訊號。

「我沒參加葬禮。」我說：「海爾鎮事件發生後，鎮上舉辦了聯合葬禮，爸也在那天下葬，但我沒去參加，我沒去向他告別而是躲在家裡哭。」

「你現在想去告別了嗎？」

「嗯。」雖然她看不見，我還是點點頭：「我要去探望他，然後、然後，我想去考試，取得高中同等學歷文憑，之後再上大學。如果我選擇社區大學，應該可以省一點學費，而且爸有留一筆錢給我，如果我繼續兼差當聖職者的話，要支付生活費和學費是沒問題的。」

「這確實是個可行的選擇，如果你想這樣做，我會支持你。」

「真的？」

「是的。」

於是我向審判所遞交了調動申請，申請調到西雅圖，距離海爾鎮較近的大城市，審判所在那兒有分部。等待申請結果的同時，我一邊進行學力認證考試的準備，我已經很久沒接觸過這些知識了，要重新撿起來很困難。幸好現在是網路時代，有許多人進行準備方法的分享，我照著那些人的路，一步步向前走。

和下地獄相比，這還不算困難。

申請結果下來的那天，我拿到了成績，雖然不是滿分，但確實是很高的分數，這代表我擁有了普通教育文憑，未來如果離開了審判所，也不會無路可走。

我告訴安格和巴爾薩斯我要離開了，他們對此驚訝不已，問我要去哪裡。

「西雅圖。」我說：「華盛頓州。」

安格道：「挺不錯，不過你怎麼會忽然想去那麼遠的地方？」

巴爾薩斯道：「聽說常常下雨，而且──」

當巴爾薩斯安靜時，我就知道他想到了。

「調動令已經下來了，我馬上就會出發。」我微笑：「希望那邊可以和瑞士分部一樣清閒！」

稍晚，巴爾薩斯獨自來找我，問我為什麼要去西雅圖，為什麼要重新靠近海爾鎮。我告訴他這只是一次正常調動，我想家了，所以要回到離家更近的地方。

「聽說西雅圖分部的宿舍比紐約這邊好多了，是新建的。」

巴爾薩斯嘆息：「我以為你會直接辭職。」

「我也以為我會離開審判所，不過上頭那群傢伙雖然討厭，給聖職者的薪水倒是真的不錯。我得賺錢啊巴爾薩斯，我最近和王家斷絕關係了，要是不好好工作，就得去住收容所了。」

「我們確實也缺人手，而你既能夠用巫術、是使徒的徒弟，還去過破口的另一邊……」巴爾薩斯沉默了一下：「好吧，這樣看來，你確實是審判所需要的人才。」

「你不會跟著我到西雅圖吧？」我開玩笑的說：「上頭已經沒有理由繼續監視我了。」

「我沒有收到調動令，上頭也沒有調我的理由，紐約一向缺人。」他說：「對了，西雅圖的人力缺額更大喔，畢竟他們離加拿大很近，常常會需要跨國支援，工作量比這裡高不少，去年就有好幾個人從那邊調走呢。」

「啊？」

「辛苦你了若娜，不過既然你去過地獄，應付起地球這邊的案件應該也是得心應手吧？」

我聽見自己難受的像吞了一隻蒼蠅的聲音：「不對、這他媽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他們怎麼會那麼輕易接受我的調動──」

「我會替你祈禱的。」巴爾薩斯的眼裡充滿了笑意。

我離開紐約是在一個艷陽天──在紐約還是晴天，到西雅圖時已經陰雨綿綿。

向西雅圖分部報到完畢，完成搬家、整理和交接業務後，我終於有了整整一天的空閒時間。

等待調動前我順便考了駕照，因此我直接租了車，前往海爾鎮。

我不需要導航。

海爾鎮一如既往，除了鵝媽媽餐館的原址──新豎立了一座紀念碑，那是個高高的十字架，上頭刻了在海爾鎮事件中罹難者的名字，紀念碑上散發出強烈的聖力，顯然是當初來處理海爾鎮事件的聖職者留下的。我直接開車經過，不敢去看那座碑，今日只是來探望爸的，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要做。

墓園在鎮的另一邊，遠離主要道路，環境清幽，靠近環繞小鎮的森林。我把車停下，此刻飄著細雨，墓園裡有幾個人，我不確定那些人還記不記得我，我怕被認出來，於是低下頭匆匆地走過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墓碑，尋找爸的名字。

他們給他下葬時我不在，雖然大概知道位置，但還是需要尋找。我經過了幾個灰色的墓碑，忽然一抹白吸引了我的目光。

一朵白色的玫瑰放在湯瑪士．薩伊的墓碑上，新鮮的玫瑰。就我所知，只有一個人可能會來給這孩子獻花。

我連忙抬頭向四周張望。

他在這裡嗎？

墓園裡有幾個老太太正聚在一起聊天，除此之外有一對情侶手牽手散步──誰約會來墓園啊──還有一個成年男性撐著黑色的傘站在一座墓前方。

看著那個穿著黑色大衣的身影，我的心停了一瞬，接著用比平時還快的速度躍動。五年過去，自從他對我開槍後，我們就沒說過一句話。看似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此時此刻，我胸口中過銀彈的地方出現了不存在的痛。

五年其實意外的短，雖然可以改變很多事，但要洗去另一些事造成的痕跡，五年還不夠。

如果我過去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在對我清空整整一個彈匣後，他的憤怒該就此被撫平。既然他離開了審判所、決定去發展新的事業──對抗超自然生物──那我未來應該也沒有什麼話可對他說，不如說我們之後就是兩條平行線了，最好什麼關係都不要扯上。

我不恨他，剛中槍時恨過，可從地獄走一遭後，他對我的傷害已經算不了什麼了，在破口裡待一個晚上的痛都比他給我的那幾槍深。

我們間兩清了，曾有過的好感、曾有過的憤怒和怨恨，都會漸漸淡去。

心跳慢慢降回平時的速率，我邁步，走向那座他站立的墓碑。從這麼遠的距離，墓碑上的字模糊不清、還被他擋住了一部份，不過我能看到墓碑上一行隱約的小字「優秀的父親」。

當年他們問我要用什麼墓誌銘，我隨手寫了「這裡躺著我最優秀的父親」。

空氣裡有著泥土地的氣味，從森林的方向吹來一陣風，帶動我被細雨打得半濕的頭髮。我拉緊衣服，擋住風帶來的寒意，邁步走向那座墳墓。

傘擋住了男人的臉，可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給我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於是我確信，我正站在雷克斯的身旁。

爸的墓碑旁放著一朵白玫瑰，品種和湯瑪士的墓上放著的玫瑰一樣。

他沒說話，我也沒有，我低頭看著爸的墓地，刻意不去看上頭那個虛假的名字。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裡躺著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我真想再次抱抱他。

又是一陣風，而我身上的衣服過度單薄了，之後有時間再來吧。我向墓園外走去，背後突然傳來了叫我名字的聲音。

很輕，幾乎像是我的妄想。

我還是停下了腳步。

「若娜。」他說。

我轉身，平靜的對上他的眼眸。

時間彷彿靜止了，我等待著。雷克斯安靜地看著我，他的表情也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恨。我的眼掃過他成熟的面龐，想起了他扣下扳機的手指，也想起我們翻臉前的吻。

「雷克斯。」我看見他左手的戒指：「恭喜，結婚了。」

如果他很驚訝我知道他結婚的消息，那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他舉起手上的傘，遞給了我：「雨越下越大了。」

確實，本來只是毛毛細雨，轉瞬間就變成了豆粒大小的雨珠。

「不用，我要走了，我的車停在外面，你留著用吧。」我對他微微點頭：「再見，薩伊先生。」

回到車上後，我打開暖氣，用手提包裡的袖珍面紙擦掉臉上和手上的水，此時我才察覺臉上的水痕擦不乾。

感謝今天下了雨，掩蓋住我的淚水，連我自己也是上了車後才注意到。

「走了。」我告訴自己：「該回去準備明天的工作了。」

我開著車，經過海爾高中、經過十字架紀念碑，最後經過了我和爸曾住過的屋子。上頭掛著的「出售」牌子顏色已經褪去，之前委託房地產經紀人銷售，但是這麼久了，都沒有人出價，可能沒有人想住在這個被詛咒過的小鎮吧。

我下了車，走進那棟房子。

房屋中有著灰塵的味道，當年只油漆了一半，房子裡仍然殘留著上一任屋主糟糕美學留下的痕跡──搞不好這才是房子賣不出去的理由。

我站在沙發前，沙發上覆蓋著一層透明塑膠薄布，透過那層薄布，我看到了底下沙發上的褐色痕跡。那痕跡非常輕，如果不知道這棟房子的故事，那根本不會有人把它和血跡聯想在一起。

這是爸最後住過的地方，也是我和他最後一起留下回憶的地方。

算了，不賣了。

我離開屋子時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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