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峻林很清楚,「馮董」就是賴政誠。只有這個親如骨肉的養子,才會知道尚未發生的,百多年後的「歷史」。
過去的回憶湧上心頭。雖然腳步和心情一樣沉重,心底卻升起一股力量驅動自己一步步向前邁進,走向真相。
「我們到了。」女秘書停下腳步,打開房門。
司馬峻林隨她進房,踏上灰色地毯。他四處張望,留意到裝修風格穩重且高貴的辦公室裏,放置了一張不合群的橙紅色三人座沙發。
他快步上前,撫摸沙發背料的膠皮。那熟悉的顏色、熟悉的質感、熟悉的外型,他知道這就是家裏客廳的沙發。
六十年過去,它依然健在,代替男主人陪伴在政誠身邊。
女秘書打開嵌在牆內的保險箱,拿出一封厚如雜誌的信,交到司馬峻林手裏,沒有說話,便即退開。
司馬峻林坐在沙發上,撕開信封,調整坐姿,翻開摺起的信紙。開始閱讀過去六十年,因為進行了時空跳躍而喪失的六十年裏,發生在賴政誠身上的種種大事。
「親愛的司馬峻林:
五十八年了。
你失蹤後,已經過了五十八年。這種信,我也重寫了九次,每次寫好新的,便把舊的那封燒掉。這樣一來,萬一原來你一早死了,亦能把它們燒到你手裏。
每次寫信給你,最令我煩惱的,就是抄寫舊有段落。不過,凡事也有兩面,偶爾重溫往事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那天,大禮堂發生大火,參加聚會的人身陷火海,生死未卜。
火被救熄後,我想立即衝入禮堂找你。消防員攔著我,你老婆槿蕾攔著我,趕來的黨友也攔著我,彷彿夾好了口供,他們都說:「政誠,危險!」
我被勸服了。站在封鎖線外,看著穿上裝備的專業人士進出災場拯救傷者。由傍晚等到深夜,有人被扶著出來,有人被擔架抬了出來,你不在他們之中。
第二天下午,災場已被搜索完畢,死傷者全被救出,卻始終沒有你的消息。
有人說燒焦難認的屍體中包含了你,也有人說你成功逃脫。相信後者的人不多,包括我和你老婆在內,屈指可數。我們知道,你的手錶一定會保佑你的安全,你不是被轉移到別處,便是穿越了時空,正如你來到這個年代一樣。
消防員調查後發現,禮堂的緊急逃生門被鎖上,現場發現了汽油彈碎片,相信是故意縱火。倖存者也紛紛表示襲擊者的目標是你,司馬峻林。
有人說,這是北陽國為了打擊自社民黨而派人殺死主張北伐的你,也有人說這是反對北伐的內鬼做的。同樣地,相信後者的不多,連我也不敢相信出生入死的戰友中會有通敵內奸。其後,自社民黨進行了內部調查,沒有發現能證明叛徒存在的證據。
如果北陽國是襲擊事件的幕後黑手,目的是打亂我們的北伐計劃,他們成功了。
你失蹤後,自社民黨因為北伐一事,內部分裂。
為了改變絕望的未來,我堅定支持北伐,無論如何也要剿滅北陽匪賊。可是,更多的人渴望和平,一時的和平。厭戰思想像疫症快速蔓延,沒有了你,站到戰爭對面的人愈來愈多。
在別無他法下,我在一次大會說出了你所描述的未來:北陽國將來會統一整片大陸。但是,沒有人把我的話聽進耳內,都覺得我只是在作故事爭取支持。
我心灰意冷,退出了自社民黨。
之後兩年,北陽國和南湘國先後成立,最後正式簽下停戰協定。簽約翌日,我讀著報紙頭條,深知這是你說過的不幸的起點,命運如同火車高速駛向破滅,無人能擋。
無人能擋,卻有人嘗試去擋。
以大學生為首的示威者先是在大學舉行集會,決定集體罷課,反對政府簽署協定。其後,在湘港的政府廣場發起示威,引爆了國民心底對北陽國的恐懼。他們擔心食言如食生菜的北陽國某日會反口開戰,所謂停戰只是他們用來換取生存空間的把戲,為的是爭取時間擴大軍事力量,看準時機,一舉南下。
「我們有倫國撐腰,勝利在望!」這是示威者最有力的口號。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反對北伐的,正正就是倫國本身。
抗議浪潮席捲而起,其後更從湘港擴展到全國。
那時候的我還算年輕,染上了熱血病,走上街頭參與運動,希望出一分力將火車轉入光明軌道。經過一番努力,政府願意和我們的代表進行談判,可惜分歧太大,未能達成共識。示威升級,暴力抗爭,全國戒嚴,與警軍對峙,我們落入了不利的持久戰。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支持者人數日減,群眾力量不足。長期打擾民間日常活動,更是引起了大眾反感,政府宣傳的「和平論」漸成主流,社會輿論倒向支持國家,最終無力回天。
隨著抗爭步入尾聲,示威領䄂及其組織的主要成員,一共一百二十一人,被列入「暴徒名單」。政府宣稱掌握了充足證據,可以將這班人全數逮捕入獄,但是有鑑於他們的愛國動機,願意放他們一馬,特赦全員。
只是他們要承認錯誤,改名重新做人。
「賴政誠」也被列入了名單。雖然我視之為榮幸,卻不想失去十年以上的自由,沒有從容就義的高尚情操,我跟隨大隊,改名逃罪了事。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現在名叫「馮敬泉」。這個名字沒什麼特別意思,取姓為馮,是因為我沒有勇氣改姓司馬,馮中有馬,也算是這樣。「敬泉」是你老婆幫我改的,她說一個占卜師說我命裏缺「水」,便用上了「泉」字。
改名後,我平凡地過著日子。雖然你說這只是短暫的和平,和平始終是好東西。沒有戰爭,不用擔驚受怕,除了你不在外,一切是多麼的美好。這段日子,我半工半讀,讀上大學,取得了化學學位。
八年轉眼即逝,某日政府發表新聞公報,把大禮堂原址和附近的大片土地,包括我們家在內,一併收回重建。槿蕾捨不得搬屋,覺得你隨時也會回家,擔心搬走了便見不著你。我花了很大功夫才說服她搬來和我一起住。
幫她收拾行李時,我久違地來到你的房間和地下室,想起第一次偷入你的地下室,拿走帽子設計圖那天。
自從你失蹤後,我們翻過你的東西找線索,希望得知你的去向,無奈你留下的大多只是設計圖和手抄筆記。讀過大學的我,發現當年走漏了眼,筆記上的資料原來不全是天方夜譚,便拿了給一位相熟的計算機系教授看看。
「這些資料可是能改變人類的未來!」他仔細研究後激動地對我大喊。
之後,我為你筆記上的技術申請專利,成立了香蕉公司,在電腦產業大展拳腳。我和可信的核心團隊分析了你遺留下來的筆記,把研發出來的產品推出市場。由於受到當時的技術限制,很多材料仍然難以獲得,同時我們擔心發展過快會為世界帶來負面影響,所以推進人類科技進步的步伐緩慢,小心翼翼。
不過,一定比本來的發展速度快。
香蕉公司的成功令我成為了有錢人,富可敵國的有錢人。雖然如此,面對國家層面的問題,我還是束手無䇿。自社民黨在南湘國的管治穩如泰山,難以動搖。我只好聯絡一些意志未滅的舊戰友,建立賞月會,希望能凝聚一班有共同信念的人,有朝一日改變未來。
有時我會想,我做了的事有改變未來嗎?我有繼承你的意志,成功改變那個黑暗的未來嗎?
幾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話說回頭,因為戰亂或社會問題,大量來自北陽國和越國的難民湧入南湘國。政府急需土地興建難民營,煞停了我們區剛展開不久的重建計劃,把它改劃成難民安置區。
安置區成立後的數個周末,我擔心槿蕾的安全,便陪她拿著尋人海報,來到難民安置區四處張貼。好讓你抵達未來後,知道如何和我們團聚。
她已經一個人堅持張貼了十年,貼在牆上,電燈柱上,重建的時候,貼在工地出入口。工人們都知道,她失蹤了的老公愛戴白帽,一旦看見如此人物,便要聯絡這位貌美婦人。
不過,如我所料,在安置區繼續張貼尋人海報不是一個好主意。一來海報很快被人撕下,二來收到很多惡作劇電話的滋擾,我們更加被黑社會警告和恐嚇。
雖然我的財力足以買通任何人,也可以出錢請人幫忙張貼海報,但也阻止不了別人的惡意騷擾。再者,你可是大禮堂襲擊事件的目標,我擔心一旦動用太多資源,會令人懷疑你是否真的還在生,對你不利。他們最好繼續相信你已經死了,槿蕾只是想你想瘋了。
同一時間,香蕉公司的業務蒸蒸日上,開始在國外開設分部。我出國工作時,絕不放心槿蕾一個人出入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那該怎麼辦呢?要怎樣做才能令她放心,就算不貼海報,也不會錯過你?要怎樣確保你某日來到未來後,能與我們相聚?
當我為此煩惱時,收到消息指政府打算改善難民安置區的居住環境,準備推出多個住屋項目,其中的一座兒童遊樂場距離我們原先住的家不遠。我忽發其想,想到你穿越未來後一定會先回家一趟,只要在遊樂場建造一件人工造物,添上只有你才會理解的元素,提示你來找我們,不就可以了?
我利用人際網絡,找到負責設計遊樂場的設計師。
他姓陳,名明道。
我帶著五十萬現金,親自拜訪他商討這件事。最後,我們決定在他打算建造的一尊王子像上動手腳,修改頭上的王冠設計,為它戴上一頂你喜歡的鴨舌帽,帽上增添象徵了你妹妹的兔子耳朵。
雖然為了過審,不得不移除原先設計圖上的面罩和布料,但是我非常肯定,在不久的將來,只要你看見這座古怪的雕像,一定會知道我有份參與它的設計,一定會找遊樂場設計師問個究竟。
透過他,引導你來與我們重逢。
不過,日子過去,設計師早已退休多年。我也老了,你還是沒有現身,一切已成徒勞。
也許連我也瘋了。我不再理會他人的目光,不再理會會否被人發現,只想在離開之前見你一面。我派人嚴密看守原本是家和大禮堂的附近一帶,查問任何在街上戴著白帽走過的男人,問他們是否得姓司馬,也通知了幼稚園幫忙引導你去香蕉公司。
而我,我每天都會在地火圍遊樂場等候你出現。坐在涼亭下,看著被當地人稱作『兔王子』的雕像,和住在附近的伯伯下棋,消磨時間。
多少年後,你到底去了多少年後?
還是,你真的一早死了?認為你穿越未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嗎?
「⋯⋯槿蕾八年前走了,走得沒有痛苦。她也有留下一封信給你,我把它一同放在保險箱裏。
年紀愈大,愈是念舊。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你長成什麼模樣,我還是很掛念你,掛念一個叫『司馬峻林』的人。
『Amor fati』,我在雕像上刻了這句,你有留意到嗎?
『命運之愛』。雖然命運如此殘酷,令你失去一切,獨身一人活在未來。作為一個年紀比你大,閱歷比你豐富的人,我希望你不要沉醉於悲傷,擁抱痛苦,繼續向前邁步。
相信你前方還是漫漫長路,倘若你失去方向,不妨找回初心,我深信你能改變未來,拯救人類。我為你留下了支援,賞月會的人也十分可靠,你一定會成功。
如果重逢之日我還在生,你不會有機會讀到這封信。萬一我先走一步,我衷心希望它能順利交到你手裏。
願你幸福。
賴政誠上
寫在一個想念你的夜晚」
司馬峻林淚流滿臉。淚水打濕信紙,彷彿文字也在為天人永隔的兩人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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