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生刻下心情忐忑,尋思:「我還是坦白說出事實吧,又不是機密,只是……我該怎樣說呢?在和未來及過去的自己一起找一座雕像的設計者?阿智會相信我嗎?」
斜眼瞄向阿智,想起自阿智升職後,他們已經幾個月沒有一起吃午飯,「還是算了,反正我們又不是很熟,他只是想問出我曠工的理由,好回去和經理交代。根本不會在意有什麼事發生在我身上,何必費盡唇舌去解釋?萬一他聽過後覺得我瘋了,認為我有妄想症,不就自找麻煩?正如阿生所說,還是小心點好。」微微點頭,覺得自己的推測十分合理。
「不過……」李文生不禁憶起過去和阿智相處的時光,二人講笑、互相支持、分享日常趣事的片段,反問自己:「難道這些回憶不曾發生,通通都是假的?這樣的阿智還不值得信任嗎?」
「你對我沒信心嗎?覺得我會將你的秘密到處張揚?」阿智問道,沒有抬頭。
「當然對你有信心,哈哈,你可是我的上司。」
「我以為我們還是朋友呢。」
朋友……
李文生呆了一呆,忽地回憶起大專的生活:自己在團體中的角色像極是在街市買菜時送的一根葱:一件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的陪襯品。
認識的朋友從來沒有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即使一起嘻嘻哈哈,同玩共讀了一年,都感受不到他們對自己的重視和關心。不論是分享煩惱還是開心事,只會得到「噢」、「是嗎」、「加油」等隨便應付的答覆,眾人的話題也隨即轉換。
這些一再發生的不快經歷,使李文生再次心灰意冷。彷彿中學時的夢靨再臨,覺得自己不受歡迎,被人故意冷落,進而鑽牛角尖,產生了「自己其實是團體裡多餘的人」的想法,更想像出朋友們在背後嘲笑自己的情境。
失去安全感的李文生,不再出席聚會,不再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只一味附和他人,如此一來,他和朋友之間的隔閡就愈深,更強化了自己被冷落的感覺,陷入惡性循環,漸漸養出心魔,害怕表達自己的感情和內心想法。
當時的李文生喜歡用一句句子來形容自己和朋友的關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隨著畢業後各有各忙,不再像上學時天天見面,他的人際關係自然斷得八八九九。
沒有人重視自己、關係說斷就斷、害怕再有失敗經驗、不想再為人際關係苦惱,李文生想通了,決定不再和他人結交。
「對,這樣就好,我不需要什麼朋友,不需要其他人的明白,自己懂自己就夠了。」李文生對自己說,腦海裏浮現出自己近幾年的經歷,一路走來,獨來獨往,始終如一,日子過得尚好,也自問能樂在其中,更不需要為人際關係苦惱。
想到這裏的李文生如釋重負,放鬆因煩惱而繃緊的肩膀。可是,他仍隱隱覺得不自在,彷彿身體在抗拒大腦的指令,想將一切和盤托出,自我安慰:「放鬆,不要慌張了,我沒有義務向他坦白,獨自承受一切是我的生存之道。」飲一口朱古力,只覺味道怪怪的,可能是放涼了。
「阿智是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
阿生不久前的話語突然湧現眼前,在他的腦海裏迴響,李文生心想:「難道阿生早已猜到我現在的內心掙扎?不愧是未來的我,已經把我看透了。」
一股想坦白交代的衝動活像脫韁野馬從心底衝到嘴邊,惟李文生用最後一絲的理智將它死死地壓著,心想:「回想過去的經歷,回想那些令你尷尬得睡不著的片段,不能再重蹈覆轍,萬一阿智聽完後擺出愛理不理的樣子……」
在天人交戰之際,一個念頭平空冒出,統御了一切:反正這是假阿智,怕什麼,他不信我的話,我回到主世界後找人打他一頓。
「好吧,你仔細聽了。先旨聲明,我以下說的內容都是真的。」李文生將遇到一個怪男人,正在和兩個不同年齡的自己找雕像一事告訴了阿智。
對科幻題材著迷的阿智興奮地問了幾個和時間旅行有關的問題,李文生小心翼翼地回答,故意隱瞞了複製世界一事,覺得跟對方說他會在幾日後消失,不是很適合。
雖然他滿足不了阿智的好奇心,阿智仍是十分高興,笑咪咪地問道:「難怪你會曠工,那個六十歲的你有沒有告訴你下期六合彩開什麼號碼?」
「沒有啊,誰會記得三十年前的六合彩開什麼……你真的信我剛才說的事嗎?」
「為什麼不信,你在騙我嗎?」
「沒有。」李文生急忙搖頭。
「那就可以了。很有趣呢,你遇到的事。」阿智靠向椅背,「不過,聽起來疑點重重,你做任務時還是小心點好。」
「嗯,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嗎?」
阿智聳肩,說道:「完全沒有頭緒,我從來沒去過天門區,又沒到訪過那間設計公司。一點也幫不上忙,只能祝你好運了。」露齒奸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向我坦白,覺得我會笑你嗎?」
「嘿嘿,確實有點,這終究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李文生愈說愈細聲,「而且,我覺得你不會對它產生興趣,便懶得說明了。」阿智奇道:「為什麼你會覺得我沒有興趣理你的事?」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覺得你是為了向經理交代才問我曠工的理由吧。而且,我們最近很少交談了,我想你也不再對我的事有興趣吧……」李文生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雙腿在枱下顫抖,用力咬緊牙關,把說話擠出。
「不是『我』沒有興趣理你,是『你』沒有興趣理我吧。」
「吓?」
「雖然我升職後的確十分忙碌,又要結識和公司有密切往來的客戶,又要到公司倉庫管理員工,還要參與上頭的飯局……不過,我可是有試過找你吃飯,只是你一直在逃避我。」
「我……」
「每次一放飯,你便第一時間離開公司,想找你也找不到。打電話約你,又說沒空,叫我約其他同事吃飯。你知道嗎?全部門的同事老早就放棄了約你吃飯,你很喜歡孤立自己嗎?」
見李文生反駁不來,阿智舉起茶杯,繼續說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要相互建立的,就好像這杯熱奶茶一樣,只有奶,沒有茶,是沖不出一杯好奶茶,反之亦然。奶和茶要共同努力,才能夠成就一杯絲滑香醇的奶茶。」淺嘗一口,暖意窩心。
「那我就做奶吧!」
「什麼意思?」
「奶茶中的奶和茶比例一般是一比四,要靠你出多點力了!」李文生笑道。阿智不禁嘆息,自覺很不會用比喻:「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不對,我改一改喻體,用厚奶茶不就好了?它的奶和茶比例可是一比一啊!」
李文生像反派一樣緩慢拍手,對阿智的機智讚不絕口,兩人間的氣氛因此緩和許多,心與心的距離也拉近了。他們再次閒聊起來,直至阿智的午飯時間邁近結束。
離開餐廳後,阿智說道:「祝你好運,要成功改變人生喔!」伸手緊握著李文生的右手,像是感覺到彼此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謝謝,我會努力的。」
「成功後記得來帶挈我,我之後的人生就靠你了!這份工真是累死人,我巴不得明天便辭職不幹。」
笑著和阿智道別後,李文生邊走邊思考,心想:「阿智說得很有道理,我以往自作主張地假設對方沒有將我當成朋友,自作聰明地和人拉開距離、自我孤立……這樣逃避真的有用嗎?」
他站在原地深呼吸,覺得自己輕鬆了許多,像是卡死的螺絲終於鬆了一樣,尋思:「我真彆扭呢,明明就不喜歡寂寞,想找人傾訴……」忽地想起了上星期的同學會,會上幾位多年來一直堅持邀請他出席的老同學,心頭一暖,拿出電話致電阿生和阿李。
ns3.137.169.18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