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二更一點了,是誰這麼晚打電話給我?」電話對面的老人說著打了個呵欠,「快報上名來!老子我準備要睡覺了。」他的聲線粗野、沙啞,卻中氣十足。
雷詠英深呼吸,自我介紹道:「晚上好!我是庭的雷詠英。今日早上接過你的任務,正在調查一位在調查地火圍遊樂場中一尊雕像的男人。」
「哦!原來是阿賢的寶貝女兒!」老人恍然大悟,精神似乎抖擻了不少,「調查進展順利嗎?」雷詠英正要回答,卻聽見老人哈哈大笑。他幽幽的道:「不順利吧?順利的話,你就不會在這個時辰打電話過來。」
雷詠英尷尬地笑了笑,回答道:「對,剛才發生了一件意外,目標人物——」「失蹤了?」老人猜測,見雷詠英沉默不語,又大笑幾聲,「你不說話,即是我猜對了?」
「對,目標人物逃離了我們的監視。」雷詠英坦白承認,朝站在一旁的仁叔擺出難受的表情,開始向老人簡略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包括自己的調查計劃,李文生的不尋常舉動,以及他剛才在監控下訴說了的故事。
過程中,老人不時插嘴開玩笑,例如當他聽見雷詠英派了人在李文生的浴室安裝針孔攝影機時,竊笑道:「呵呵,連上個廁所也不放過?小姑娘你年紀輕輕,很好色哦!」令雷詠英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樣反應。
經過一輪對答,她終於把話講完:「……事情就是這樣,李文生的舉止實在怪異,背後似乎另有黑手。」
「明白,」老人說,「他失蹤了一事,你打算怎樣補救?」
「這就是我今晚致電打擾你的原因。」雷詠英一時想起了什麼,補上一句,「如果對你造成了困擾,我深感抱歉。」
只聽得老人呵呵一笑:「雷小姑娘,不用道歉,你也只是想把事情做好。我隨時歡迎小姑娘你打電話來和我這個寂寞的老人家聊聊天。不過,」語調忽變,「倘若如你所說,李文生真的是受人所託才調查雕像……我對他背後主謀的身分深感興趣,請你用盡一切手段給我調查清楚,找他出來。」命令式的口吻令人無法拒絕。
雷詠英聽見老人前半段的說話時,不禁露出微笑,安下心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可不想得罪老黨的高層。忽地聽到對方一改輕浮的態度,嗓子變得更低沉且富威嚴時,吃了一驚,立即答道:「請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失敗。為此,我想借助老黨的力量,取得今明兩日內全南湘國提供客人住宿的設施的入住登記資料。」
「呵、呵、呵、呵,」老人發出與聖誕老人無異的串串笑聲,「無問題,我會托人明早七時,把截至早上六時正的入住資料傳送給你。還有事需要伯伯幫忙嗎?」
「我可以問你一些和任務關係不大的問題嗎?」
老人又笑道:「當然可以!隨便問,我不一定答便是了。」
「謝謝,」雷詠英大膽問道:「請問你為什麼會想調查任何在調查這座雕像的人?資料庫中的『座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這座雕像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問題問完了,老人卻不發一言。二人間的緘默使雷詠英心急如焚,她心想:「糟糕!難道這是不能問及的禁忌?」正要道歉,聽到老人緩緩的道:「我不可以透露詳請。我只能說的是,我覺得……遲早有一日,我能夠透過這座雕像尋回舊日一位老同伴。我深信他看到雕像時,一定會展開調查。」頓了一頓,「對,所以它算是讓我們重逢的座標。」說完他輕輕一笑。
雷詠英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他多年來對尋找這位老同伴的執著,心想:「原來是為了和過去的同伴再見!」同理心起,熱血上湧,說道:「我一定會調查出羅千生是何方神聖!」
「那就拜託你了。」老人說,「還有甚麼想問的?雷小姑娘,你剛上任不久,習慣現在的工作嗎?」
「還好!多謝關心。」
「呵呵,維護國家安全好不好玩啊?」
「一般般啦!」雷詠英見老人平易近人,沒多細想便說:「我以前不知道原來爸爸一直在做這些,呃,這些事呢!」腦海裏浮現出種種過去認為是壞人才做的惡行,抿嘴一笑,「我原本以為只有北陽國政府才會幹這種事。」
「你把我們南湘國和殘酷不仁的專制國家相提並論?」
「不、不,我沒有這個意思。」雷詠英連忙否認,心中痛恨自己因為老人的慈祥而放下了警戒,分享心底話,「我只是——」
「你只是認為我們國家崇尚自由民主,不會做出監控和收集國民私隱的行徑,對吧?」留意到雷詠英又陷入沉默,呵呵大笑,「我建議你改掉這個『被人說中時會靜默不語』的習慣,它會令你在交涉時被對方看穿底牌。這樣可不利於談判結果。」
「謝謝你的提點。」雷詠英的心情一下子掉落谷底,轉念卻想,反正話已說錯,便追問:「不過,政府這樣收集國民的出行住宿紀錄,不算是侵犯了他們的私隱嗎?」
「雷小姑娘,沒想到你除了好色,膽識也不小呢!竟然敢問出這樣一道問題。」老人笑道,「好,我解釋給你聽,不過,你要先答我一個問題!你覺得我們自社民黨憑什麼能夠在王權殞落後的奪權內戰中,吃了敗仗,退到南方建立起南湘國,並且在五十多年後的今日仍然未被北方那班匪賊所攻陷?」
雷詠英回想起國家的歷史,答道:「因為有倫國為我們撐腰?」想起了在另一片大陸上,被譽為「日不落帝國」的倫國和南湘國緊密的外交關係,「我們好像締結了什麼同盟。」
「你答對了一半,『倫南共同防禦條約』確實是我們最強的後盾。不過,那班鬼佬是信不過的。一旦帶給他們的弊害比利益多,他們一定會在危急關頭拋棄我們,袖手旁觀,隔岸觀火。我和他們交手太多次了。」老人說,「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倫國多年來,一直援助我們抗衡北陽國嗎?」
雷詠英對國際形勢不太了解,便坦白回答道:「我不太清楚,要麻煩你為我解釋了。」
「呵呵,雷小姑娘真有禮貌。」老人笑道,雷詠英聽得出他是在強顏歡笑,「因為我們有利用價值。南湘國是他們用來牽制北陽國發展的籌碼,尤其是首都湘港,這個國際大都會有著重要的戰略價值。他們以反專制為名,援助我們,借此介入中土大陸事務。所以,我們算是棋盤上一隻被『炮』用作踏板的『卒』吧!」老人被自己精闢的比喻給逗笑了。
苦笑過後,他續道:「撇開倫國的援助不談,我們至今未亡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舉國上下的團結。全民一心支持政府施政,不給予北陽國任何南侵的機會。你知道對方每日平均派多少個特務間諜,來我們國土宣傳自己祖國的美好,散播由我們黨領導的南湘國是『偽民主,真獨裁』,製造內部矛盾,煽動國民起來反抗嗎?」
還未等雷詠英回答,老人便說:「大約三個,每日三個,一年便有一千一百個,根本捉不完!你不可能透過外貌、職業、工作經歷,甚至國籍,去辨認究竟眼前的人是不是特務!更遑論那些土生土長,卻食碗面反碗底,支持和勾結北陽匪賊的叛國賊!」
老人一時說得興起,用鼻子噴氣,接連發出吭吭幾聲,冷靜下來再道:「因此,這些都是必要之惡,是維護南湘國安全的手段。以收集入住登記資料為例,間諜來湘,衣食住行,缺一不可。我們手握的這項資料,往往能夠在追捕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令這班特務間諜無所遁形,無處可逃。」
雷詠英同意道:「嗯,的確。」
「你明白就好了。總而言之,我們先要維持國家內部穩定,讓倫國覺得我們這個政權值得支持,有利用價值,提供資源幫我們對抗北陽國。兩者相輔相成,才形成了今日南北分裂,實力大相逕庭,卻又相安無事的局面。」老人說,「老實說,我們沒有監聽國民的手機,也沒有在街道上大規模設置監視鏡頭……在保障國家安全的前提下,保護了國民的私隱,將他們能享有的自由最大化。再加上我們有四年一次,一人一票的民主選舉,不是比北陽國好得多嗎?」
雷詠英想了想後說:「對,真的好多了。」
「回到你的問題,那你覺得『國家安全』重要,還是『個人私隱』比較重要?」
「在這個情況下,應該是『國家安全』比較重要吧!」雷詠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原來如此!」
「呵呵!和平是得來不易的!以你爸爸為榜樣,好好學習吧!再過幾年,就要靠你們這班年輕人來守護國民的自由了!」
「我會努力的!」雷詠英說道,和老人再閒聊幾句後,說聲晚安,掛了電話。她大口吐氣,放下心來,向仁叔交代了通話內容。當談到老人說的「必要之惡」時,她問道:「你怎看他這個說法?」
「我怎看?」仁叔一愕,笑了笑,輕聲反問:「你又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萬一南湘國滅亡了,我們不就被北陽國統治嗎?那時候全無自由,應該會過得很慘吧!」
「你覺——也許吧!為了避免更壞的結果出現……」仁叔說:「不過,這是不是就代表不做這些所謂的『必要之惡』,南湘國便一定滅亡呢?我覺得他們之間的因果關係未免太過薄弱。從陰謀論的角度來看,這會不會只是老黨維持權力的藉口呢?為了自身利益,美其名維護國家安全,卻一步步收緊國民的自由,建立起專制統治。他們會不會是想這樣做呢?
「另外,會有其他方案嗎?有一方面不侵犯國民私隱,又能達到同樣效果的方法嗎?他們有花時間去考慮這些可能性嗎?我不知道,也不清楚。所以對於他們的做法,我沒有什麼想法。」他望了望手錶,見雷詠英張口想問問題,猜到她的心思,聳了聳肩,「一直以來,我的工作原則都是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對自己有交代,無愧於心便是了。是惡非惡,必要還是非必要,就由歷史來定奪吧!」說完向雷詠英告辭,轉身離開。
雷詠英望著仁叔的背影追問:「那你覺得『國家安全』重要,還是國民的『個人私隱』比較重要呢?」
仁叔沒有轉身也沒有停步,手握門把時,輕輕搖了搖頭,哼笑兩聲,逕自離開。雷詠英從沒聽過仁叔發出這種笑聲,這種似是在恥笑的笑聲,像在對她說:「這個問題我不屑一答。」
和雷詠英通電話後,老人致電秘書,要她安排警方轄下的國安機關將調查羅千生一事列為最優先處理事項。
收線後,坐在床邊的他,放下手提電話,伸手按下床頭的一枚按鈕,呼喚女僕前來。
不到十秒,一位身穿整齊制服的女僕敲門入房。
她一進門,便見八十多歲,行動不便的主人坐在床邊,戴著老花眼鏡,雙手重疊拄握著屹立的拐杖頂端,神情嚴肅,緊盯自己。她關上身後的門,揚聲道:「先生,晚上好!請問——」
「左邊數上來第二個櫃的最底層抽屜,」老人命令道,「幫我把一個淺藍色的盒子拿過來。」女僕趕緊照做,老人確認她取對盒子後,即叫她離房。
待睡房只剩下自己,老人拿起盒子的上蓋,只見小小的盒子裏,疊放著數本年代久遠的某組織年報。
他珍而重之地拿起放在最頂層,有著橙黃色封面的年報,放在大腿上,低頭盯著它看了良久,才輕輕翻開它。
由於當年的印刷技術不成熟,內頁的列印品質低下,色差頗大,小字模糊。
他翻過微微發黃的目錄頁後,隨即停了下來,望著年刊的第二頁,獃獃出神。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伸出滿佈皺紋的右手,輕撫標題寫有「組織架構」的紙頁。
架構圖的頂層是一個名為「中央委員會」的領導部門,旁邊的方格裏列出了會中各委員的職銜和名字。
老人盯著「副主席」頭銜下,「司馬峻林」四字,感慨萬千。
「你會是羅千生嗎?」他問,年報不會說話,回答不到。他仰天長嘆:「司馬峻林啊!這六十年來,你到底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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