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生從不喜歡在公眾假期上班。
寄出郵件，關掉電腦。勞累了一整個下午的李文生站起來伸懶腰，同時環視整間辦公室。目光越過層層辦公屏風一掃，才發現原來大多同事早已下班，四周靜悄悄的，針落有聲。
望向手錶，現在經已是晚上八點五十分。他趕緊穿上西裝外套，整理裇衫，摸摸褲袋，提起公事包，邁步離開。
穿過走廊時，李文生忽然聽到有人叫喚了自己的名字，停下步來，眼望向聲音來源，發現是還在加班的部門副經理阿智。
阿智斜身向左，從電腦螢幕後露出半個頭，又說：「文哥，祝你聖誕快樂！」
李文生苦笑一下，揚聲回應道：「你也是，祝你聖誕快樂！」逕自推開玻璃門離開。
他走到電梯大堂，按下按鈕召喚升降機。叮響一聲，升降機很快來到他所在的五樓，門開，空無一人。
下樓途中，李文生的腦海裏浮現出地鐵車廂內人山人海的場景，不由得長嘆一聲。隨即又想起兩星期前參加的一場中學同學會，一位老同學喝醉後在聚會中問的一句：「你甘心就這樣打着一份文員工作，碌碌無為一輩子嗎？」
這問題多日來一直萦繞在李文生心，印象深刻，難以忘懷。
「我當然會覺得不甘心啊！」李文生自言自語，腦中思緒萬千。想著想著，升降機便抵達地面。
他拖著一具疲倦的身軀起程回家。
一推開商業大廈的玻璃門，李文生的瞳孔中倒映出一片地獄：聖誕夜的街頭人煙稠密，滿滿都是人。如果街道是一隻水杯，人流早把它填滿，甚至溢出馬路。
商店街附近的情況只有更糟，吃過晚飯的人都不謀而合地聚集在附近一帶消遣，把它擠得水洩不通，置身其中恐怕插翼難飛。李文生隨人潮來到商店街入口時，又嘆了一口氣。
他向來不喜歡人多擠逼的地方。雖然冬日寒風舒緩了人多翳焗的感覺，他對前往這種地方還是挺抗拒的。
看著其他人嘻嘻哈哈地歡聚一堂慶祝聖誕節，總是自己一個人的李文生往往會感受到一份平日沒怎麼留意到的寂寞。有見及此，他每逢節日都甚少出門，避免不愉快的情緒湧現。無奈商店街是通往地鐵站的必經之路，他只好知難而上。
這條商店街配合聖誕節主題，換上了一身華麗的節日裝扮，鋒芒盡露，不愧為全湘港首屈一指的購物聖地。
街道兩旁的燈柱上掛滿一串串閃耀著粉藍光的碎燈，配合吊在碎燈網上的一個個七彩雪花燈聖誕花圈，抬頭向上望時會有一種眼花撩亂的迷幻感。
街上各式各樣的商舖也做了精美的佈置，別出心裁，各有千秋。幾乎每間店舖也有自己的聖誕樹，一些大型連鎖店更聘請了聖誕老人作招徠，四周傳來「呵呵呵」的招牌笑聲，場面好不熱鬧。
鄰近大廈的外牆上也布置了聖誕燈飾，各有不同圖案．而且製作精美。色彩繽紛的霓虹燈配合探射燈和雷射，光怪陸離，令人彷彿置身於電影中的數碼龐克都市。
聖誕夜五光十色的街道是湘港繁榮的象徵，身穿老舊黑西裝的李文生走在街上顯得格格不入。
當然，他也沒有興致去享受聖誕氣氛。在天幕下急步前行，在人群中左穿右插，務求儘快坐地鐵回家休息。憑著在動畫學會的跑衛走位技巧，李文生終於越過重重障礙，在人群的罅隙中瞥見他的達陣區。
就在此時，眼前出現了兩個頂著平頭髮型的彪形大漢，他們的身材和高度遠看毫無差異，都戴著一副運動太陽眼鏡，鼻高髮金，皮膚雪白，明顯是外國人。可能是為了夜跑的安全，兩個人各自披上一件黃色反光背心。背心下則穿了一套短袖運動服裝，藍衫黑褲，一式一樣，像極一對孖公仔。
由於他們身材高大健碩，並排跑時就像一台推土機在鏟泥：沒有人會在推土機發動時站到它面前。
其中一位跑者的身上更掛了一部小型揚聲器，大聲播放著的交響曲猶如警鈴大作，驅散人群，成功開出一條窄小的專屬跑道。
李文生心下好奇，停住腳步，站在退開了的人群中，想近望兩位跑者的身影。心裏覺得這交響樂像在哪裡聽過，卻一時間回想不起。
跑者經過時，李文生看到他們身上的肌肉，霎時間想起了自己自從參加了同學會後，覺得運動毫無意義，興致盡失，兩星期沒有再去健身了。低下頭，默默離去。
離李文生家最近的地鐵站是天門站。
從天門站A出口沿單車徑直行一里路，穿過小巷，拐彎再前行，爬過一道長而平緩的斜坡，前方左邊便是一座座排列整齊的舊式單棟大廈，隔著一條馬路，右邊則是兒童遊樂場及其後方的戶外停車場。
那些單棟式大廈排列整齊，在大長方形圍牆內，構建成一個屬於基層市民的住宅區——地火圍，李文生是當中的一位住客。
地火圍由三十二座大廈組成，八幢為一列，總共有四列。他們樓高七層，設計以實用簡約為主，外型一式一樣，都以米黃色為基調並配上綠色為點綴，由石屎和鋼筋興建而成。
由於已落成近四十年，各幢大廈經歷歲月洗禮，臉上各自留下了多道疤痕。它們只有一至七層住人，地下全是舖位，可是租戶很少，大多都已空置多年。
圍內的街道成井字型格局，樓與樓之間設有後巷，故此有非常多的十字路口。李文生不時看到圍外人望著街牌，不知該向左，向右，還是向前走，手足無措的樣子，都會忍不住上前幫忙。
他前腳跨進地火圍時，已是晚上十時正。在街燈映照下，轉了幾個彎，來到加班後經常去的小食店，只見店閘前貼著一張便條，寫著「聖誕節提早關門」數字。想食宵夜的李文生只好前往圍外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便利店位於斜對面的戶外停車場深處。雖然現在已經晚上十時多，停車場內的泊車位還是十有八空，看來住在鄰近私人屋苑的住客還在外慶祝未回家，畢竟只有他們才有財力以私家車代步。
李文生穿過停車場時，留意到便利店外的一張木造長櫈上坐著一位身穿灰色中山裝、頭戴白禮帽的男人。
由於對方低著頭，李文生從遠處看不到他的臉，心想：「在普天同慶的聖誕夜，一個寒冷的冬晚，坐在便利店前的一張爛木櫈上睡覺？……是露宿者？」
隨距離拉近，看得更清楚了。他打量著大叔的衣著，邊行邊想：「不過，露宿者應該不會穿中山裝。不對，其實沒有人會穿中山裝。」又想：「如果他住在街頭，禮帽不可能保持得如此白淨，奇怪。」
「可能是在等人吧！」他為大叔的行為解釋，步入便利店，同時決定了宵夜要吃魚肉燒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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