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阿文逐漸恢復平靜,拿起信紙,再讀一遍。
「很有趣吧!」阿生苦笑道,也坐了下來,「我當時也作出了和你差不多的反應。」
「你讀過後有和他聯絡嗎?」
「他已經死了。」
「啊,對!我怎會忘了呢!」阿文嘻嘻一笑,敲了敲後腦。頃刻間臉色一凜,用力吞了口口水,認真地問:「他此刻仍然未死,不如我們打電話去嘲諷他?」
見阿生臉露猶豫,輕咬嘴唇,雙掌合十頂著鼻頭,阿文續道:「我來打吧!反正這是個複製世界,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我痛罵他之後收線好了。」拿出手機,在聯絡人清單中,找到了「爸爸」。瞧向阿生,見他回瞧自己,輕輕點頭,撥打了一通長途電話。
「喂?」
「哈囉!爸爸,你最近過得還好嗎?」
「怎麼了?」李楠賢講話時還是不帶感情,聲線嚴厲,「湘港現在已經是深夜,找我有事嗎?」
「呃,話說,我在你的書房裏找到一封信。」
「信?什麼信?你回家了?」
「你藏在書櫃之間的信。」
李楠賢一怔,勃然大怒。大喝道:「你是怎樣發現的?你亂搞了我的東西?我不是警告過你很多次——」
「嘿,冷靜一點,你在信中的態度和現在可不一樣喔!」阿文趁機捉弄父親,開懷地笑了幾聲,「是未來的我告知了我這件事。」
「未來的你?」
「對,我最近遇到一個神秘男人,他把六十歲的我從未來召喚了過來。未來的我在你死後,透過遺產律師的指示找到你這封信。」
片刻後,李楠賢才緩緩的回應:「是嗎?」
「是啊。」阿文說,「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嗎?」
對方陷入沉默,阿文清楚爸爸的性格寡言,向來不會表露情緒和內心想法,不禁緊張了起來。一時間想起了過去,母親的離世改變了他的人生。
奪命車禍發生那年,李文生是一位中學三年級的學生。班上的同學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他媽媽過世一事,開始和他保持奇怪的距離,自作聰明地顧忌起自己的「感受」。
在課餘時間,同學們一向會圍站在課桌邊談笑風生。李文生留意到,當自己不在班房時,談笑聲會響徹走廊。當他人在班房,同學們便會自動自覺降低聲浪,好像在害怕歡笑聲傷害到喪母不久,正「沉醉於哀傷」的自己。
意識到這點的李文生,不想掃同學的興,獨自一人登上學校天台看書,消磨時間。
此外,同學們也會主動分擔起自己的工作,例如他不再需要做值日生,也不用幫忙做行長。到後來,一些同學覺得李文生自視為「悲劇男主角」,看他不順眼,在背後說起他的壞話。
「死老母很了不起嗎?為什麼我們要事事遷就他?」
「他已經很慘了,算了吧!」
自作主張地特別對待自己,又自把自為地討厭起自己,李文生站在課室門外聽到這些說話,對同學全部死心。
而老師,除了在言語上關心自己,採取了放任主義:遲到?沒所謂。欠交功課?沒所謂……令李文生覺得自己就算不存在也沒有所謂,漸漸荒廢學業,經常遲到,更多次曠課。
在學校,他自己一個人。放學回家,也是孤零零自己一個人。每晚捱夜打遊戲時,偶然會聽到父親開門回家的聲音。
他想向爸爸訴苦,但又不敢主動向他搭話,不想為忙碌的他造成麻煩,便把房門鎖上,裝作在睡覺。有時上洗手間或拿零食時,會在走廊碰上爸爸,開口便是提醒自己要努力讀書。
李文生會發脾氣,叫他閉嘴,不要管自己的事,絕口不提內心的煩惱,心裏覺得爸爸不會在意自己的心事,說出來也不會被理解。然後,回到房間,蓋上被子,想起媽媽,壓著聲音哭泣。
第二天起床,家裏又剩下自己,彷彿自己是無人疼愛的孤兒仔。
母親的離世改變了他的人生。
雖然信上的內容令他了解到父親當年同樣承受痛苦,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一位父親會捨得拋棄兒子於不顧,留他一個中學生面對生活上的一切。阿文還是原諒不了他,這位深深傷害過自己的男人。
此時,阿文感到尷尬非常,心裏覺得自己玩大了:「要和他討論信上的內容嗎?不、不要,我可未做好心理準備和他討論這些事。說不出口啊!」衝動打起電話,只想取笑爸爸的他頓感後悔。
他瞧向阿生,靈光一閃,開口道:「不如,我讓六十歲的我和你說說話吧!」身向前傾,把手機遞給對面的阿生。
阿生眨眨眼,揮手拒接,惟阿文堅持,輕聲道:「聽了也沒壞啊!我知道你想跟他說話的。」二人四目交接,「我之後隨時可以和他聊天,你一旦離開了這個世界便再沒有機會了。」說著又搖了搖手中的手機。
阿生嘆了口氣,輕拍自己的雙頰,無奈地道:「好吧!」接下手機,深呼吸後,鼓起勇氣,放到耳邊。
李楠賢聽到房內的說話,搶問道:「你是?」
一把久違多年的聲音在阿生的耳邊響起,他打招呼:「嗨,我的聲線和剛才的李文生是不是很像呢?我是六十歲的李文生,是你的兒——」突然喉嚨一緊,發不出聲。只見阿生驀地緊閉雙唇,臉容扭曲,像在苦忍什麼,哽咽道:「兒子,我是你的兒子。」
「你真的是未來的李文生嗎?」
「當然是了。你收藏了整套『Gun N'Moist』黑膠唱片,而你的銀行戶口的密碼是038148,對吧?」
「你竟然!」李楠賢一怔,沒想到自己的私人愛好被發現了。想了想,語調溫柔起來道:「看來你真的是文生……你在未來過得好嗎?」
「和你現在的情況差不多,我老婆也死了。」
「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嗎?」李楠賢倒抽了一口氣,苦笑一下,「真的不敢相信我正在和六十歲的你對話。現在我只比你大一歲……希望你已經走出喪妻陰霾,好好過日子。」
「你認真嗎?」
「什麼?」
「你真心覺得十年時間足夠撫平失去愛人的傷痛嗎?」
李楠賢呆了一呆,大笑一聲:「當然不能,你也太長情了吧!」
「沒你那麼長。」
兩個人哈哈大笑。
暢笑過後,阿生認真地說:「當年我剛收到你這封信時,完全接受不了你的自私。你單方面道歉,自我滿足後,一走了之。那我要怎樣?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讀過這封信後的感受又要如何宣洩?」說著激動起來,聲音微微顫抖。
「當時我把這封信撕成碎片,扔到馬桶沖走。」阿生伸手掩蓋雙眼,「後來,發生了很多事。現在我終於能夠明白你當年的感受:為當日做了的決定,憎恨自己,每分每秒也受到自責折磨,無法自控地思考『如果我當時……,那麼……』,在悔疚中渡日如年,最後為了令自己無暇胡思亂想,不停工作,令自己忙碌起來。你一定很不容易吧!」
阿生哽咽起來:「你為什麼不和我談談自己的煩惱呢?我們是家人吧!家人應該是互相扶持的吧!自己一個苦苦獨力支撐,給我物質補償,給我零用錢買想要的東西……」淚水流出手掌,「當年我只想要你的陪伴啊!」把收信後,多年來在腦海裏模擬了無數次,想對已經過身了的爸爸說的話,通通訴說出口。
「抱歉,是我忽視了你的感受。」李楠賢輕嘆道,「你說得對,當年我選擇用工作麻痺自己,只希望能讓你在長大成人前不用擔心金錢……」突然激動起來,「不過,談煩惱?我可是你的爸爸啊!我又怎可以跟你訴苦,為你增添煩惱呢?我只能默默忍耐,捱不住就借酒消愁。」
「你這個鬧彆扭的爸爸,痛苦的時候就要開口……你在哭嗎?」
對面沒有回應,只傳來啜泣聲。阿生盯著地板,任由眼淚落下,說:「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沒有再怪責你了,年紀大了,我也明白到你當年那含蓄的愛,希望你能夠放過自己。」
「謝謝你,我從來沒有妄想過能得到你的原諒。我一直不敢面對你,日子久了,我也不知道怎樣開口和你說話了。」
此時,阿生好像聽到門開了又被關上的聲音,舉頭四看,房內沒了阿文的蹤影。
「現在你不就在和我說話嗎?」阿生破涕為笑。
「那麼,你、你有煩惱想對我傾訴嗎?我可以,我可以……」李楠賢問出了多年前,多年前應該對李文生說的一句話,然後哭不成聲。
「有,有很多,我有很多事想和你分享。你願意聽嗎?」
「當然。你的事,我全都想知道。」
阿文拿著水樽,離開了書房,前去洗手間準備刷牙睡覺。他深知阿生不會想自己留在現場。
此刻的他熱淚盈眶,心裏想著:「太好了!太好了!」輕聲哼唱一首舊歌:「任世間怨我壞,可知我只得你承受我的狂或野。」
他為阿生有機會修補和已經死去的父親的關係,感到高興,衷心渴望這通電話,能為阿生帶來一點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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