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仨 - 十二月二十九日（5）

「你今晚什麼時候回家？」

「六點多吧。」

「吃晚飯嗎？」

「吃。」司馬峻林拿起帽架上的白帽，對坐在沙發上看書的老婆說：「再見。」

「拜拜。」蘇槿蕾向他揮手。

司馬峻林走出家門，步行了十數分鐘，來到大禮堂出席一份周報的周年酒會。

猶如中學禮堂的會場內人滿為患，除了員工，總編輯還邀請了曾經在報紙投稿的街坊參與。上百人身穿正裝，彷彿參加婚宴，聚集在一張張小圓桌旁吱吱喳喳地聊天。有的人站，有的人坐，相同之處是每個人手裏都棒著一隻高腳酒杯。

司儀站在禮台上，遙望大門，一見司馬峻林的招牌白帽出現，對著麥克風說：「掌聲歡迎我們的助理編輯，司馬峻林！」

場內響起掌聲，身穿中山裝的司馬峻林尷尬地舉起手，揚聲道：「多謝，多謝大家！」朝望了過來的人致意後，在門邊長桌上拿起一個盛滿白酒的酒杯，一飲而盡。提著空杯穿過人群，向禮台前的兩張圓桌走去。

他目光一掃，發現其他同事已經到齊。和他們打聲招呼後，為自己倒了杯酒，才拉開椅子坐下。同桌的一位男同事見此，問：「這麼快便喝第二杯？不怕飲醉嗎？」

「不用為我擔心。」

「我從來也沒見過他醉！」坐在圓桌對面的總編輯哈哈大笑，臉頰紅得像顆蘋果。

「人家不醉，你會醉啊！」一個女同事吃吃竊笑。

「我才沒有醉！」總編輯大喊，「就算真的醉了，叫阿峻幫我按按耳邊的穴道就好！」

因為中籤而要上台擔任司儀的同事俯身向前，對總編輯說：「肥李，時間差不多了。」

「哦，好！開始吧！」

在司儀的指示下，參與者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邊聽總編輯致辭，一邊品嘗桌上的點心糕餅。冗長的致辭完結後，司儀邀請了所有同事一起站台和印刷廠的代表合照留念。

「一、二、三⋯⋯笑⋯⋯」

這時，嘭的一聲巨響響起。

一個男人衝到禮台前開了一槍，大喊：「司馬峻林，納命來！」台上各人大吃一驚，慌忙走避，往左右兩邊的後台逃去。嘭嘭嘭嘭，那男人繼續開槍，射出的子彈一一落空，只擊中目標身邊的兩位同事。

「幹！」那男人罵道。

砰的一聲，禮堂大門被撞開，八個穿得像忍者一樣的蒙臉黑衣人衝了進來。他們都拿著手槍，其中一個粗聲大叫：「全部人不准動！」

開槍男回頭朝他們大叫：「目標逃到後台了！」

黑衣人隨即分成三組，兩組穿過嚇壞了的出席者，衝上禮台，身影沒入紅色布幕後。剩下的四人看守會場，控制在場人士。

過了良久，一個黑衣男從後台回來，跑到隊長身邊說：「找不到他，司馬峻林不見了。」

「什麼？」

「逃生門明明上鎖了，後台再無其他出口，連一扇窗也沒有，不知道他躲到哪裏了！」

「給我再找一次！」

「是！」黑衣男跑回後台，過了一會，又衝到隊長身邊匯報了同樣的壞消息。

蒙臉黑衣隊長決定親自到後台一看，果然沒有發現司馬峻林的蹤影。他勃然大怒，先吩咐下屬把酒潑灑到禮堂各處，自己在後台走廊的每一間房間內放火，再跑回酒會會場，和同伴從正門離開。

離開前，他從一名下屬的背包拿出事前準備好的幾枚汽油彈，朝人群投擲。

黑衣人們亂槍打死想從正門逃走的人後，鎖起厚實的大門。他們的隊長說：「我會向他報告目標已經葬身火場，你們清楚沒有？」

「清楚！」

司馬峻林躲避子彈時，被身邊的一個同事絆倒，身體失去重心。雖然沒有跌倒，卻在落地時扭傷了腳踝。

他忍著疼痛，穿過堆滿雜物的空間，轉入走廊，看見先到的一位戴著金錶的男同事嘗試打開逃生門，門卻紋風不動，似乎被人從外面鎖起了。

司馬峻林縮起肩膀，和該名男同事一起撞門，惟不成功，急聲問：「附近還有別的出口嗎？」

「我不知道。」男同事回答。

「現在怎麼辧？」一個身穿長裙的女同事尖叫。

司馬峻林不知如何是好，懊惱地敲打逃生門，心裏一片混亂：「是什麼人想殺我？北陽國派來的特務？我該怎麼辦？」他四處張望，目光瞥見男同事的手錶，拉起自己的手袖：「對了！」

「你有辦法了？」男同事問。

「麻煩你們幫我拖延時間。」司馬峻林說，「在保障自己性命安全的前提下，阻一阻追殺我的人！拜托了！」還未等同事答覆，便衝進了身後的雜物房。

一進房間，他便用在老師身上學會的語言，對手錶說：「傳送我回家！」

只見手錶上出現了「X」的標誌，代表能量不足以實現這個願望。

司馬峻林的心怦怦亂跳，聽到走廊傳來女人尖叫的聲音，心想：「他們來了！想！快想個能用有限能量逃出生天的辦法！」說：「傳送我離開大禮堂，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安全的地方！」

「X」

司馬峻林氣急敗壞：「我已經放棄指定地點了，這也不行？」忽發奇想：「不能改變地點的話，改變時間又如何？追殺我的人可不會永遠待在這裏！」

「傳送我到一星期後的未來！」

「X」

「他不在這間房。」走廊外傳來一把男聲。

「也不在這間！」

「傳送我到三天後的未來！」

「X」

「傳送我到一天後的未來！」

「一定在這兩間之中！」

「X」

司馬峻林躲到一架鋼琴後方，聽到門把扭下的聲音，不敢多想，說：「傳送我到未來！」

「54」

錶面發出金光，上面出現了「54」這個數字。

司馬峻林立即按下手錶，嗖的一聲，眼前一黑，失去意識。

一個黑衣人進入雜物房四看，繞到鋼琴後轉了一圈，大喊：「也不在這裏！」

「媽媽！」

在一片黑暗中，司馬峻林首先恢復了聽覺，只聽得一把清脆的孩聲在身邊大叫。然後，彷彿眼睛的開關按鈕被按下，景物倏然間呈現眼前。他發現原來自己正蹲在一排尿兜前，身體還維持著躲在鋼琴後的姿態。

「有個叔叔突然出現了！」一個男孩在廁所門外大叫。

「怎會有人突然出現！」男孩的媽媽不耐煩地道，拉著兒子的手，「快走，要上補習班了！」

「為什麼聖誕節還要補習啊⋯⋯」男孩的聲音逐漸遠離。司馬峻林站起身，感覺到腳踝的疼痛，不禁悶吭了一聲：「這間雜物房被改建成洗手間了嗎？」

走出廁所，司馬峻林一時間忘記了疼痛，怔怔地站著，彷彿穿越到異世界。走廊不見了，天花板不見了，眼前是一個室外籃球場，一班年輕人正在打籃球揮灑汗水。

抬頭有天，遠望有車。司馬峻林驚慌地走上前，震抖的雙手捉著鐵絲網，環顧四周，心中大呼：「不可能，不可能會這樣！禮堂呢？這是多少年後？」他被眼前的變化嚇到，畢竟就他所知，穿越時空不會改變時間旅行者身處的位置。

這時，天色已近黃昏。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冷靜下來，看著手邊生鏽的鐵線網，沉思：「這個籃球場應該也有二十幾年歷史了，加上設計新穎的汽車在馬路橫行⋯⋯保守估計，我至少也來到三十年後⋯⋯」一股苦澀湧上心頭，「首先要確認現在是公元多少年，再回家看看。就算他們搬了，我也可以打電話跟他們聯絡。」想好計劃，希望乍現。司馬峻林提起精神，根據錶面上顯示的舊地圖和自己的目前位置，離開籃球場，起程回家。

當他走上馬路邊的行人路，迎面而來的一個路人令他嚇得差點昏了過去。

那個路人正在滑手機。

司馬峻林抱頭尖叫：「智能手機？啊啊啊啊！」那個路人聽到司馬峻林的哀號，嚇得立即抬頭，擺出一副遇見瘋子的模樣，保持著距離快步經過身穿中山裝的怪男。

司馬峻林沿著馬路一拐一拐地前行，不久便來到一個書報攤。他拿起一份報紙，望向日期，心想：「201X年12月25日，即是我來到了六十年又六日後的未來⋯⋯六十年啊⋯⋯201X年⋯⋯即是會議的九年前。」長嘆一口氣，「不過有點奇怪，我記得智能手機應該還要再過八、九年才普及的啊？」

他開口問：「老闆，可以借台電話我打嗎？」

「吓？」老闆說，「你沒有手機嗎？」

「剛才壞掉了。」

「那你去買一台新的吧。」

「我有急事需要處理，求求你幫我這個忙！」

「好吧，只要你購物超過五十元，我就借給你。」老闆說，「既然電話壞了，你就買一張電話卡吧！」

司馬峻林聽從老闆的建議，打算買一張電話卡了事，拿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鈔票。

「咦！」老闆驚呼，「這不是七十多年前推出的舊版鈔票？」

「我帶錯錢包出門了！」司馬峻林連忙解釋，「這是我爺爺留下的遺物。」

「你身上的衣服也是爺爺的遺物吧！」老闆說，「拿來給我看看。」他接過百元鈔票，小心翼翼地在燈光下進行鑑定，「你錢包裏還有其他舊鈔嗎？」司馬峻林點頭，把十張不同面額的鈔票拿了出來。

老闆的眼睛閃閃發光，興奮無比：「可以全部賣給我嗎？保存得這麼好的舊鈔十分罕見，我願意出高價收購！一口價八千，好嗎？這樣你就可以到旁邊的電訊商買新手機了。」

司馬峻林沒有多想，便答應了這項交易。他拿著八千元和老闆送的電話卡，來到電訊商購買手機。順著店員的推薦隨便買入一台便宜的後，插上電話卡，急不及待地撥打電話，只是一連打了三次也打不通。

店員見此，幫忙檢查手機是否出了問題。他看了通話紀錄後，皺起眉說：「先生，你輸入了錯的電話號碼。」

「我應該不會記錯。」

店員搖頭：「你記少了兩個數字。」

司馬峻林恍然大悟，苦笑：「啊，對，電話號碼是八位數字啊。哈哈，哈哈，沒事了，再見！」走出商店時，心裏一陣難過。

回到街上，晚霞已逝，天色變黑。他向著最後希望的方向前行，經過馬路，爬上斜坡，地圖顯示再向前走三百米便是家。從坡頂下望，只見右邊是一座兒童遊樂場，左邊則是密集的單棟大廈。沒有家。

他走下斜坡，經過兒童遊樂場時，留意到入口處的一座噴水池，池中有一尊雕像，造型十足十王子。在馬路街燈的照明下，仰望雕像，驚見它頭上戴著一頂不相襯的帽子。

「咦？」

司馬峻林好奇地走近噴水池，打量雕像：「這⋯⋯這是？」

他攔住了一個在慢跑的男人，詢問雕像的事，卻被告知它沒有官方名字，只獲得了遊樂場的名字。謝過男人的幫助後，司馬峻林拿出手機，回想以前學過的知識，開啟數據，用「地火圍遊樂場」、「賴政誠」等關鍵字上網搜查資料，除了暴徒名單，沒找到什麼幫得上忙的。

司馬峻林自忖：「這只是巧合嗎？為什麼雕像頭上會戴著這樣一頂帽子？還剛好出現在這個地方⋯⋯是被人故意設計成這樣的嗎？」圍著噴水池走了一圈，決定先回家再算。

沿著馬路直行，終於來到地圖上顯示的目的地。司馬峻林停步轉身，眼前是一所幼稚園。按下門鈴，一把沙啞的女聲從揚聲器傳來。

「你好。」

「請問，你們認識一位叫『蘇槿蕾』的女士嗎？」

「不好意思，我們不能透露學生或家長的個人資料──」

「職員呢？職員又如何？你們有這樣一位同事嗎？」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什麼人？」

「我，我，」司馬峻林十分焦急，「別管我是誰了，可以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嗎？我求求你了。」

「不好意思，你搞錯地方了。」

「你的意思是你們不認識一個叫蘇槿蕾的人？賴政誠呢？你們認識賴政誠嗎？」

「不好意思，兩個也不認識。」女聲冷冷的道，態度之差彷彿司馬峻林正阻礙她下班。

「那麼，請問你知道以前住在這裏的住戶搬到哪裏去嗎？」

「先生，這裏很多年前已經是幼稚園了。」

「抱歉，抱歉⋯⋯是我搞錯地方了。再見。」司馬峻林黯然地說，轉身離開幼稚園，原路折返。

尋回家人的方案全數失敗，司馬峻林的心彷彿穿了一個洞。他回到地火圍兒童遊樂場，再次仰望雕像，茫然地在心裏發問：「是我想多了，還是這真是你的傑作？」

「不過，都已經過了六十年。就算真的被我找到，你們還在生嗎？槿蕾也快九十歲了⋯⋯」一念及此，心情低落，沉到谷底。

司馬峻林在冷風中站了一會，感到喉嚨乾涸。留意到旁邊的停車場內有一間便利店，便繞了過去，打算買一支水解渴。

走到一半，他忽然想到：「渴又怎樣？渴死最好。」沒有進店，坐在便利店前的一張木製長櫈上，閉眼休息，不想再理會任何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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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九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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