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不是一件易事。費錢之餘,申請手續繁複,需要提交大量證明文件,還要接受背景審查。
他們選擇以「技術移民」的方式移居倫國後,便馬不停蹄地做準備:決定居住城市、找屋住、準備辭職、開當地的銀行戶口、賣物業、訂機票、找搬運物流公司、收拾行李……獲得簽證後,登機離港。
到埗後,他們還需要處理各類事務:整理新屋,確保屋內有水、電、網絡可用,又要領身份證、買保險、繳稅等。除以上外,最費心思的便是適應新環境。
李文生的倫文水平不高,只能應付一些簡單的日常對話。所以,每當他要向當地人表達一些複雜的請求時,往往需要依賴翻譯程式,或是精通倫文的老婆出口相助。他因此找不到原本職級的管理工作,有幸身懷烹飪經驗,轉行成為了一間酒吧的職員。
而他的老婆則幹回本行,她的專業資格在倫國獲得認可,免試執業,成為了這二人家庭的收入支柱。
人的適應力很強。才不到半年,他們已經習慣了全新生活,喜歡上正在居住的社區,與鄰居建立了良好關係,安定下來,享受自由的空氣。
但是,好景不常,又過四個月,妻子發覺腹部的不適越來越嚴重,更摸到疑似腫塊,便到當地醫院進行檢查,被診斷為第IIIC期卵巢癌。
「第IIIC期……擴散至腹膜……無法完善切除……化療……復發機會……五年後的存活率……」
李文生坐在專科醫生的辦公桌前,陪著妻子聽醫生說明治療的流程方案。這晴天霹靂的消息,令他頭腦陷入一片空白,集中不了精神理解醫生在說的話。雖然他的倫文水平有了飛躍提升,一些醫生在用的專業術語,始終不太聽得懂。
驀然間,他感覺到手心緊握著的,坐在身旁的妻子的手在微微發抖。李文生登時咬緊牙關,拋開恐懼,伸出另一隻手,雙手裹住她顫抖中的手,對一向正面樂觀的她說:「有我在,不用怕。」
往後的日子,他們兩個人並肩打起抗癌一戰。先做手術,切除大部分腫瘤,再進行化療,擾亂癌細胞的生長,減低癌症復發的機會。
捱過副作用不少的化療後,癌細胞受到控制,二人進入了一段短暫的蜜月期,直到癌細胞在翌年展開反擊。
這次的反擊來得相當激烈,加上有抗藥性,以往的化學治療失了效用,主診醫生因而建議使用昂貴的標靶藥。為了在妻子身上實現文獻上的長期存活,李文生無視高昂藥費,破釜沉舟,毅然一試。
「我會撐下去的,絕對不會放棄。這次,我一樣會贏。」
「嗯。」
雖有危疾保險的賠償,李文生仍需要傾盡全力,一人擔當兩職,同時打三份工之餘,親自照顧妻子的起居。
他們轉租了一間便宜的小型單位,好儲錢延續妻子的療程。李文生在工餘時搜集資料,請教醫生,務求做盡一切來最大化標靶藥的療效。例如他會要求老婆戒口,多吃水果。
可是,病情卻沒有好轉,癌細胞也一樣努力。遠端轉移開始出現,先發現的,是骨轉移。
李文生每日下班,回家已是深宵。有時,他會看見妻子為了和自己聊聊天,捱夜不睡,坐在床上看書等他回家。
李文生勞累了一整天,有時會不滿地叫她早點睡,讓身體多多休息。老婆每次也會敷衍答應,但第二天又會撒嬌不睡。
李文生每次都會握著她的手,陪她聊到入睡,再到浴室洗澡。一想起妻子臉上那層抺不走的陰影,那精神萎靡,四肢消瘦,肚卻是微脹不適的模樣,為了止劇痛,放在床頭桌上的嗎啡類藥物,都會哭不成聲。
嘩啦嘩啦,淋浴水聲中,夾雜著李文生細微的抽泣聲。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文生愈來愈少機會和妻子聊天。晚上回家,會看見她頭低垂貼肩,坐著入睡,手中的書本掉到被子上。
肺轉移是不久之後的事,她咳嗽不止,因病情惡化,開始長住醫院。李文生也辭剩一份工,天天陪伴在側,鼻聞醫院獨有的消毒藥水味,目睹苦與痛如何折磨自己畢生最愛的女人。
她見李文生一臉失落,似是被無力感侵蝕,反過來安慰他,硬是擠出微笑,氣若游絲地說:「我會康復的,不用太擔心。」病魔唯一奪不走的,是她的堅強。
到後來,醫生也無能為力,能依靠的就只有奇跡,還有一款研發中的抗癌新法。它專門針對末期癌症病人,用上「以毒攻毒」的概念,在病人身上注射培植病毒,直接殺死蔓延全身的癌細胞。因為這項研究已經在白老鼠身上取得令人鼓舞的成果,開始了第一期人體試驗。
李文生坐在病床旁,閱讀參與研究的細則,見其中一句寫著「參與研究存在一定的風險,可能會有危及生命的副作用。」想了良久,向老婆問道:「要試嗎?」
「試……我想活下去。」
「嗯。到時我會帶你周圍玩,所以……」
「不要哭了,笨蛋。」她溫柔地笑了一笑,「相信我,我會康復的。我才不會留你孤單一個活在這個世界。」
試驗的初期很順利,接受病毒注射後,一些腫瘤都明顯縮小了。但是,一日夜晚,因為不明原因,她突然出現多重器官衰竭。
李文生收到醫院的緊急聯絡後,拋下一切,趕往醫院。他頭髮凌亂,衣衫不整,直奔向醫院的深切治療部,離遠看到主診醫生,喘著氣大叫道:「醫生!醫生!她怎麼了?」
醫生向他說明她目前的病況後,指她離死亡不遠,說道:「我相信她的情況會繼續惡化。雖然進行搶救應該能勉強救回一命,我建議你放手,因為——」
「你說什麼?」李文生激動不已,雙手按著醫生的肩膀,前後搖動,好像醫生壞掉了,搖他兩搖才會回復正常,說出自己想聽的話,「放手?放什麼手?放什麼手!」
「——搶救過程會相當痛苦,插喉,洗腎,靜脈注射,鼻胃管灌食……她會承受極大苦楚。這苦痛最多卻只能讓她多活兩星期,而且她也不一定能再次醒來……」
「不會的,不會的!她在接受治療了。她的病情有好轉啊!」李文生大喝,引來遠方病人的側目。
他直視醫生雙眼,卻見對方的眼神中充滿同情。認識了這位良醫一段頗長時間的李文生,知道他不會對自己說謊,喃喃道:「昨天她還是好好的,昨天她還是好好的……」雙膝酸軟,正要跪倒,醫生撐住了他,帶他走進病房。
加護病房內滿是儀器和設備,白色天花,白色牆壁,白色病床,李文生彷彿置身童話故事中的雲上天國。迎面而來的護士,也是一身潔白,宛如一位白衣天使,準備帶他的愛人離開,前往真正的天堂。
李文生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房中心的病床,瞧向老婆,見她臉色蒼白,好比身上的白被單。雙目緊閉,昏迷不醒,戴上了鼻管,在接受氧氣治療。床邊一台生理監視器閃跳著的各項數字,是她還活著的唯一證據。
李文生盯著她看,腦裏卻在不斷思考醫生的話。他對身後的醫生說:「可以多找幾位醫生看看她的情況,再作決定嗎?」
主診醫生點點頭,帶來了三位同樣經驗老到的醫生。他們看過資料和病人的狀況後,都臉色一變。
一位望向李文生,搖搖頭逕自離開;一位拍了拍李文生的肩膀,便默默離開;最後一位離開前說了一句:「You need a miracle」。然後,主診醫生也離開了病房,留下李文生獨自一人陪伴妻子。
李文生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樣做,驀然間想起了老婆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我不會放棄的。」
他盯著她看,以湘文發問:「妳還在苦苦堅持嗎?妳會希望我放手嗎?」沒有得到回應。轉念又回想起她面對癌症時,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靠著嗎啡才苦苦支撐至今,身體機能大不如前,身心俱疲,病懨懨的樣子。
記起一位護士曾經偷偷告訴過他:「你不在的時候,她情緒很低落,經常會哭。只有你在場時,才能夠堅強起來。」
忍著淚水又問:「我應該救你回來受苦嗎?」憶起了一起渡過的種種時光:蜜月旅行、在家一起吃自己炮製的燭光晚餐、一起觀看動畫作品……還有一起漫步海傍的片段。
「結婚二十周年時,我們回港重遊舊地吧!」
呆立良久,李文生輕嘆一聲,伸手握上她的小手,說道:「這次就聽我說,好嗎?」小手一動不動,「和你相遇,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你累了,現在就好好休息吧。」李文生哽咽道,眼淚不住落下。
他低下頭,親吻了她的嘴唇,淚水滴落她的臉上。李文生輕輕用手把淚水抺走,向後倒行一大步,打算看她最後一眼,便要離開。
這一眼,卻看了很久很久,突然之間,他用力閉起雙眼,猛地轉身,再不回頭,離開病房,告訴醫生自己作出的決定。
做過決定後,李文生一直留守醫院。放棄搶救的第二天,他此生最愛的女人與世長辭,享年五十歲。
老婆過身後,傾家蕩產的李文生繼續在一間租回來的簡陋單人單位居住,每日上班下班,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渾渾噩噩,生不如死。
過了三星期,他忽然醒覺:「她也走了,我還留在倫國幹什麼?不如回湘港好了。」便前去乞求包租婆退回該月餘下的租金,好讓自己能買機票回湘港。包租婆聽說過他的境況,知道他喪妻一事,便好心退還租金。
回到湘港後,李文生租住了一間劏房,找了一份勞苦的清潔工工作,過起和在倫國一模一樣的生活,只是這裏的人說話時用的是湘文,而非倫文。
直到一日,他用破舊的二手電視機觀看電視節目時,看到劇集主角下決心向恩人報恩,靈機一動。想起了當年被誣衊運毒,險些要入獄時,有一個組織幫助了他,產生了報恩的念頭。
「反正活著沒有意義,我加入『賞月會』工作,為人民出一分力好了。」
這時候的李文生剛過了五十四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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