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去數日,寺裡生活依舊規律無波。
自從那日之後,李昂雖未因貢布的話作出重大改變,但他會更刻意避開喇嘛們的習武時段,以免節外生枝。貢布也很少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反而有更多喇嘛主動前來攀談,這倒成了一種意外的收穫。
李昂照例每晚都會來到靜心堂,與活佛一同靜坐修行;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夠天天見着活佛,偶爾與之交談片刻。
靜心堂內靜謐無聲,兩人依舊相對而坐,雙目微閉;他們之間同樣擺著金鋼杵、一縷沉香,以及那微微搖曳的燭光。整個空間宛如一幅凝固在時光中的畫卷。
這些日子以來,活佛的提點彷彿為李昂推開了一扇通向嶄新世界的大門。每當入定,他的心境便猶如潮水般極致褪去,寧靜無痕;而後,畫面便如洶湧波濤般湧現,虛實交錯,恍如夢境,又清晰得近乎真實。
每天修行時,他也會將活佛的教導與經書中的新理解,不論是外在的坐姿調整,手印變化,乃至於內在的調息理氣與意念導向之法,都融入到修行中,再用心體會其中變化,進而推進自己的修行境界。
隨著燭光持續且輕微的抖動,時間也一分一秒過去。
這時,活佛忽然察覺到李昂異樣,他呼吸急促,額頭滲出細汗,似乎正陷入極大的壓力中。
「李昂,」活佛沉聲提醒:「調整呼吸,停止冥想,並且跟著我默唸:『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經活佛這麼一喊,李昂似有所感,隨即調勻呼吸,心唸真言,整個人漸漸恢復平靜。經過幾番深深的吐納後,他雙手重新放回膝蓋上,這才緩緩張開了眼睛。
「阿彌陀佛,」活佛問:「你還好麼?」
李昂又舒了幾口長氣,才道:「剛剛我一入定冥想,不知怎地突然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並過於入迷了,幸好有仁波切相助,將我喚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活佛說:「你經歷了什麼,不妨說來與我聽聽。」
李昂點了點頭,只是他呆住不動,似是陷入回憶之中。片刻後,他才道:「以往的觀想,我頂多像個旁觀者,看著畫面不停閃過。起初,確實也是這樣沒錯;但不知從何時起,我似乎已融入了場景之中,變成了另一個人,不不,應該說是另一個小孩才對,這感覺……真實得令人驚訝……」
李昂望向活佛,只求得個說法。活佛卻沒說什麼,只道:「你繼續說。」
「是。」李昂接著說:「我記得,我先是低頭看自己伸出的手,那竟是雙孩童的手,接著我又不禁抬頭四望,想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那是片幽深的巨林,粗壯的樹幹直刺雲霄,茂密的樹冠隱沒於迷霧之中,枝葉交錯覆蓋大地。我抬頭仰望,只見縫隙間的微光斜灑而下,彷彿被切割成一道道朦朧的光柱,整片森林不時隨風窸窣悉呢喃,彷彿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忽然,一陣無聲的輕笑吸引了我。我剛一轉頭,就見幾個小孩從身旁跑過,其中一人還用力敲了我的後腦勺,笑著催促我快點跟上。
我不知他們是誰,但應該和他們是同伴吧,因此便起身追了上去。
接下來,我們就在森林裡無拘無束地嬉鬧,抓住樹藤在空中穿梭盪漾。那份快樂純粹又熱烈,讓我樂在其中,幾乎忘記了這只是入定觀想中的幻象。」
活佛說:「但瞧你剛才的狀態,似乎並不愉快?」
「仁波切說得是,因為很快便出了狀況;」李昂道:「就在我們幾個小孩忘情嬉鬧之際,一頭異獸不知從哪赫然出現,並撲倒了其中一個小孩。」
「異獸?」
「是,牠外型雖類似花豹,卻擁有三隻眼睛與六條腿,我身為異界獵人多年,還從未見過或聽過這種異獸,或許現實中也不可能存在吧。」
「明白,你繼續。」
「好。」李昂點頭:「當時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小孩,都沒選擇逃走,反而上前與這頭比自己都要高大得多的異獸對峙。我們一邊大聲喊叫,一邊撿起地上的石塊和樹枝砸向牠,目的是想救回那個被咬住小腿的同伴。
我在地上撿了塊大石頭後,用力丟擲,精準命中了那異獸的頭。異獸終於鬆開了牙關,並且本能地朝後跳開,我看牠不斷用前爪抓撓著額頭,試圖擺脫疼痛。
趁這個機會,我們順利救回那個受傷的同伴,其中一個小孩更是迅速地揹起他,回頭拔腿狂奔,其他人亦連忙跟上。
但那頭異獸很快便又追了上來。牠似乎被我徹底激怒,儘管其他孩子眾多,但牠銳利的目光就是死死緊盯著我,並直撲而來,速度快得驚人。
我拼命狂奔,耳邊充斥著自己急促的喘息聲,還有那越來越近的無聲低吼。就在這時我腳下一絆,整個人重重摔倒。當我正想起身時,那異獸已然撲了上來,並將我牢牢壓在地上,猩紅的眼睛與張開的血盆大口已經近在咫尺。
我原本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突然異獸身體一震,瞬間被一股無形力量拽起,然後狠狠地撞上旁邊的樹幹。異獸掙扎幾下,便氣絕不動。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隻銀白長劍穿透牠的腹部,並將之牢牢釘在樹上。那劍在微光中泛著冷冽光芒,劍柄獅頭紋樣栩栩如生,竟與這金鋼杵如出一轍,似乎有某種未知的聯繫,令我為之震憾。
但還沒來得及多想,很快我就意識到,有人正從長劍丟來的方向走來。
我轉過頭,卻無法看清那人的面容。明明樹林裡昏暗,但他彷彿背負陽光而來,整個人沐浴在朦朧的光輝之中,唯有外型輪廓依稀可辨,這景象如夢境般不真實。
我癡癡地望著他,真想知道他長什麼樣子,然而就在我逐漸放鬆心情之際,那人身後突然竄出一道黑影,瞬間掠到他身前。
那斷了半截的右角分外醒目,我一眼便認出,就是尼日遇見的那頭奇美拉!
奇美拉先他朝我而來。隨著牠的靠近,我心跳如雷,胸口劇烈震動,腦中一片轟鳴,那種恐懼感比先前被異獸壓制時更為強烈。
就在這時,我便聽見仁波切的聲音,隨即收斂心神,同您一起唸起了六字真言。突然我腦中一震,彷彿被無形之力猛然抽離,眼前的巨林與異獸亦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靜心堂內搖曳的燭光與縈繞的沉香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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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這整段意識上的奇妙之旅,李昂喃喃道:「這是我小時候的親身遭遇嗎,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奇美拉為何會出現在裡頭?這究竟是夢,還是記憶?」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活佛道:「夢境也好,記憶也罷,真假無關緊要,唯有你此刻的突破,才是真實而可貴。」
李昂淡淡地點了點頭,表面鎮定,內心卻翻湧如潮。他的思緒仍然困在剛才的幻境裡,那頭奇美拉、那把銀色長劍、那個神秘救他的人,像一片片殘碎的拼圖,讓他迫切想知道其中隱含的意義。「比起奇美拉,我更好奇那個救我的人是誰?不知為何,他給我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活佛數度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道:「你說,你看見了一把銀色長劍,劍柄為獅頭造型,對嗎?」
這問題直接切中李昂的內心,下意識地指了指金剛杵,「對,無論是顏色外或外型都極為相似,只不過它是一把劍就是了。」
「阿彌陀佛,」活佛深深吸了口長氣,接著說:「之前我提過,有一件重要之事需你相助,看來也該是時候了。」
李昂聞言大喜,將剛才所有的迷惑全都拋諸腦後:「仁波切請明示。」
誰知,活佛此刻又賣起了關子:「別急,你還有最後一道關卡得過,如若成功,我們就繼續,但假若失敗的話,便是天意如此,我亦不再強求,你可自行離去。」
李昂早習慣活佛那總是富有禪機的話語,正色道:「活佛請放心,不管失敗幾次,我都會堅持到底,並且完成使命。」
活佛只是微笑道:「現在時間尚早,你願意繼續嗎?還是明日再來?」
李昂直率回道:「當然,我沒問題。」
活佛點頭說:「那好,那你調整下身子,我們準備開始。」
「還是靜坐冥想?」李昂好奇道:「我以為是要去哪做點什麼。」
活佛說:「這最後一道關卡,不在外界,而在內心。待會我們再次靜坐,入定後你傾聽我的聲音,全程遵循我的指引,無須迷惑,亦無須抗拒,可以辦得到嗎?」
李昂點頭應「是」。
「很好,那我們開始吧。」兩人重新坐定,並且各自調息入定。
就在李昂意識放空,即將進入化境之時,忽聽活佛的聲音傳來:「李昂,將你的意念,從眉心轉移到心窩處,也就是兩乳之間。」
李昂聞言照做。他感覺眼前畫面消失,並且陷入一片黑暗,取而代之的,是自己似乎在下沉。
「記住剛才入定的那一瞬間,放下身為李昂的執念。想像你正從旁觀者的角度,並〝觀注〞那副靜坐中的軀體。它已經不再是你,而是另一個龐大的巨人;而你,則渺小得像一粒塵埃,漂浮在它的胸腔深處……」
李昂試著遵循指引,意識停在了心窩處,體感消失。他感覺自己猶如一葉孤舟,漂浮在巨大的黑暗空間中,四周空無一物,遼闊得讓人窒息。
黑暗中,他整個人輕飄飄的,感覺逐漸失去方向感,像鐘擺般左右擺盪,甚至失控旋轉起來,無所依靠。這不僅是真實的感官顛覆,更是一場精神上的崩塌。他的心被冰冷的恐懼吞噬,漸漸變得慌張,將他的渺小與孤立放大到極致。
就在這時,活佛的聲音再度傳來,但聲調變得渾重低沉,迴音充斥著李昂所處的黑暗空間:『很好,你的意識已經超越了肉身的束縛,不適應是必然的,但記住,這只是開始,黑暗中的迷失與不適,便是你要面對的第一重試煉。感受它,順從它,隨心而為,直到它不再成為你的敵人。』
李昂聞言,放下極欲掌控的執念,不再抵抗,任憑自己搖晃擺動。說也奇怪,這種作法反而很快讓自己穩定下來,猶如地心引力重新作用在身上,不再搖擺。
『你做的很好,現在想像有股浮力,不需使勁也能托著你朝上移動。』
李昂言聽計從,意識果真開始上移,但隨著意識緩緩向上,他逐漸感覺有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彷彿整片虛空在向他擠壓而來。當意識穿過那龐然巨人的脖頸時,一種如千斤鎖鏈般的沉重束縛攫住他,像是要將其意志徹底壓垮。
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甚至產生了放棄的念頭。
就在這時,從黑暗虛空的上方裂開一處孔洞,一股冰涼的氣流自那傾洩而下,瞬間消解了大部分無形阻力。『你的封印太過強大,我只能助你至此,接下來成與不成,皆取決於你的意志與信念。上吧,衝破我為你短暫開啟的大門,阿彌陀佛。』
李昂順著氣流逆流而上,此時雖然壓力仍在,但他心志堅定,無所畏懼,一心一意上行。
『很好,只差最後一步,跟著我一起唸: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當意識全心衝破孔洞的瞬間,一道極亮的白光如洪流般洶湧而下,將李昂整個人吞沒。當光芒褪去之後,一幕無法言喻的景象展現在他面前,令其震憾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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