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時,活佛鄭重介紹李昂為重要貴客,將在寺中暫住數日,並叮囑眾人多加關照。喇嘛們則紛紛躬身合十,以示歡迎。
下午,李昂就隨活佛來到靜心堂,隨意閒聊。
活佛常年深居簡出,對外界情況雖略有所聞,但所知有限。因此多由李昂分享時事,活佛則專注聆聽,頻頻提問。他們亦聊到了李昂的義父,以及道天會的近況,可謂無所不談。就這樣,一人說得興起,另一個聽得有趣,下午時光便慢慢流逝了。
晚間用膳之時,活佛又特意邀請李昂,於飯後再到靜心堂一聚,而他也答應了。飯後,李昂先回到自己的房間稍做休息,看時間差不多了,他便再度前往靜心堂。
夜色漸深,伏魔寺籠罩在深邃的靜謐中,昏黃的燈火在石牆間微微搖曳,映出層層深淺不一的斑駁陰影,彷彿述說著歲月留下的痕跡。山風從遠處吹來,帶著松木與沉香的清冷氣息,讓人不禁打了個寒顫。李昂走在路上,寺裡只留了幾盞殘燈做為照明,故當他抬頭仰望時,星河流瀉,萬千星辰如寶石般閃爍,靜靜俯瞰這片古老聖地,夜的浩瀚與莊嚴一覽無遺。
李昂一個人來到三樓的靜心堂,此時整樓寂靜無光,若不是因楚慶喇嘛早已在門口打坐等侯的話,他或許真會以為內部沒人。
楚慶見李昂來到,合十致禮,輕聲說:「阿彌陀佛,仁波切已在裡頭恭候。」
李昂點頭合十,然後輕聲步入內室,這回楚慶並沒有跟他一同走進去,而是在關上和室門之後,便一個人繼續守在了門口處靜坐。
在內室裡,活佛仍舊坐在他最常待著的那個位置處,閉目禪修。
李昂輕聲說道:「活佛,我來了。」
走近後,他注意到活佛將獅頭金鋼杵平置於正前方,杵旁放有一壺飄著細縷的沉香,以及一盞淡淡的燭光。
活佛緩緩吐納,悠悠睜眼,目光中透著靜謐與慈悲,微微擺手示意李昂落座。
李昂領會,隨即盤腿於他對面坐下,面帶恭敬。原以為活佛會開口說些什麼,卻沒想到他一聲不吭,又閉目低頭繼續入定去了。
見活佛入定,李昂也不好打擾,於是索性趁機進行每日例行的靜坐練氣,在等他完成禪修之餘,也順便做完自己的功課,倒也妥帖。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開始靜坐調息起來。
氣功對身心助益甚大,尤其是異界獵人的工作,更顯得不可或缺。自從會裡的馬叔教會他調息理氣之法後,他便持之以恆,不論當時身處的環境多惡劣,也幾乎從未間斷。
李昂平靜心神,調勻呼吸,隨吐納將意識沉於丹田。他感覺體內的氣流徐徐滙聚於「氣海穴」,如同河流入海般自然且平穩。隨著呼吸漸深,丹田處開始微微發熱,一縷暖流逐漸凝聚,化作一顆小火球,散發著溫潤而穩定的力量。
火球隨意志緩緩移動,下行至『會陰』,再沿脊柱經『命門』上行至『百會』,最後回歸丹田,完成一趟小周天。接著,它又行遍體內經脈,不論是十二正經,亦或是奇經八脈,火球所過之處,穴脈盡通,感覺就像溪水潤澤乾涸的土地,讓全身經脈漸漸舒展,熱流傳至四肢百骸。
每一大小周天運行完畢,他都感覺毛孔微微張開,彷彿天地靈氣如清泉滲入,身心一片通透。此時身體雖然不斷冒汗,卻沒有任何燥熱之感,反而通體舒暢,神清氣爽,如此不斷循環反覆。
「阿彌陀佛。」活佛突然出聲說道:「想不到李昂施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運氣遊走於大小周天這麼多回,修為當真了得,令人欽佩。善哉。善哉。」
聽見活佛說話,李昂一時間並不急著睜眼回應,而是運氣重歸於氣海丹田,接著又進行了幾下腹式呼吸,完成收尾動作後,這才張開眼睛。
李昂忍不住問道:「活佛怎麼知道我正在修練氣功?」
活佛淡然一笑,「我的肉眼雖老,心眼猶明。」
李昂好奇問:「何謂心眼?」
活佛說:「簡單說來,是五眼六通,是佛門智慧,能看得見凡人所不能見之事物。」
李昂好奇道:「這麼說,活佛真能看到我內在的變化?」
活佛道:「是也不是,你覺得呢?」
李昂搔了搔頭腦,以示不解。活佛再次微笑,開始向他講解一些頗為深奧的佛學或修行內容,但由於向來不喜歡明示,說法隱晦,故他在聽完之後仍是一知半解。
「修靈者觀天地,練氣者察陰陽,唯有無執無礙,皆能臻至妙境。」見李昂似懂非懂,活佛續道:「解釋得再多,不如親身體會,既然你我有緣,就讓我助你一回吧。」
李昂聞言大喜,能得活佛這等高人相助,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緣;「非常感謝活佛,不過我真的可以嗎?」
「放心吧。」活佛並未多言,便站到了李昂身旁。他伸出手來,且用右手掌輕輕蓋在李昂的頭頂,然後兩眼緊閉,呆立不動。
李昂只覺頭頂一縷微不可察的暖流注入百會穴,隨即消散。
活佛表情微微一變,喃喃低語:「果然,是我族的封印……幸好,這頭一道不算難解……」
李昂沒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於是輕輕叫了聲「活佛?」
活佛回過神來,並對李昂說:「我們開始吧,萬變不離其宗,這修靈和練氣的程序和步驟,其實差不多,只不過練氣重於內,修靈則感於外,所以你待會入定之後,須將意識歸於眉心處,然後聽我指引便是。」
「眉心?原來這就是修靈的起手式麼?」李昂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說:「以前曾有人這麼教過我,要我將意識聚焦在眉心,我照著修練,便能看見一些莫名的影像。只是到了那一步,我就會突然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胸口宛如壓了一塊大石,呼吸困難,腦海中一片紛亂,天旋地轉且頭痛欲裂,甚至出現詭異的低語聲和扭曲的影像,猶如漩渦將我越拉越深。最後,不論是我自己主動回神、還是被別人叫醒的,而每次醒來,我都虛弱得無法動彈,然後就什麼事都做不了。」
活佛點頭:「我明白,你這是走火入魔。」
李昂亦點了點頭,續道:「之後我每次做這種修練,無一例外都會這樣,久而久之我就放棄了。所幸,我在進行練氣功法時,就沒發生這種情況。所以後來我便只專注於意歸丹田,氣行周身,過程中則時時警惕,但凡一有徵兆出現,我就會立刻中斷冥想,等回歸平靜之後,再看看是否要繼續。」
「這次有我在,你倒是可以寬心,」活佛微笑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方法,我們便可省去不少說明的時間,你直接試試如何?」
「好。」李昂回道。他對活佛自然是無比信任,便馬上閉起了眼睛,開始調勻呼吸;他放空思緒,讓雜念如浮雲飄散,心神隨之沉寂,逐漸來到一種『空』的狀態。
進入化境後,這次遵循活佛指引,他將意念由丹田轉移至眉心處,眉心很快有了脹熱之感。緊接著,眼皮內點點光芒如同夜空繁星般閃爍,時隱時現。
漸漸地,碎片式的景象一一浮現,巍峨的高山、無盡的荒野、潺潺的溪流,還有波濤洶湧的大海,甚或是陣陣白雲飄過,每個場景如幻燈片般快速交替,總之不停在變化,宛如走馬看花,卻又帶著某種令人莫名安心的節奏。每一幅景像,似是漫無目的,又似是在訴說某個故事,然而在細看之前,隨即迅速消逝及換化。
以往通常到了這個階段,李昂便會警覺地立刻中止冥想,但因為這次有活佛在,所以他便徹底放開枷鎖,持續觀想下去。一如預期,隨著場景變換的速度越來越快,眼前影像逐漸扭曲,如同瞬間吞下過多食物般令人不堪重負,他的意識逐漸混沌,卻無法從觀想中脫離,於是感到頭昏眼花,不停冒汗。
就在他感到無法承受時,一縷清涼的氣流從頭頂百會穴持續注入,如甘霖灌注乾涸的土地。他原本狂亂的思緒瞬間平息,頭腦的脹痛也隨之消散。隨著清涼氣流淌全身,彷如一雙無形之手輕托起他的意識,紛亂的景象逐漸穩定,清晰如鏡。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彷彿置身宇宙之中,心靈與天地融為一體,他隨之徹底放飛思緒,宛如一名旁觀者,靜靜〝看著〞無聲影像一幕接一幕地展現。雖然大半都是些自然場景,頗為無趣,但此刻他卻甘之如飴,沒有任何煩躁無聊之感,因為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不知過了多久,影像畫風突然一轉,這次的畫面隱然帶有某種連續之感,像是來到一處鄉間小鎮。他融入其中,彷彿變成了第一視角,緩緩向前走著並四處張望,路燈、招牌,稀疏的人們走在街道上,還有一座熟悉的鐘樓,此時雖然無聲,卻感覺它正響著,彷彿呼喚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就像自己就生活在其中似的,十分地新奇。
然而,又一個念想閃過,自己隨即高速移動起來,彷彿自己開起了一輛無形的敞篷車,快速行駛在小鎮各個街道之間,還不用怕會撞到人什麼的,好不暢快。
終於,他感覺到有些疲累,只是這種疲累感並非來自心靈,更多是像身體傳來的諸如因坐太久腰酸腿麻之類的。他自覺今天已收獲良多,心滿意足了,便將思緒重歸於眉心,並且深深吐納和收功,畫面隨即消散。他緩緩張開眼睛,直到這時才發現,活佛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閉目靜坐。
活佛原本閉目靜坐,似乎感知到李昂的修行已然完成,適時睜開雙眼。問道:「還好嗎?」
李昂伸展四肢,感覺全身輕盈,彷彿卸下了一層看不見的枷鎖。他笑著說:「難以言喻,從沒這麼好過,彷彿全身心都被重新洗滌了個遍,焕然一新。」
「善哉。善哉。」活佛微笑道。
李昂問道:「剛才我在進行觀想時,有好幾幕場景的感覺似曾相識,還差點令自己恍了神,這是幻覺?還是過往記憶的呈現?」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活佛說:「我想你因失去記憶而執著,但心本無染,惟執念自生,記憶與否,又何必太過糾結,一切過往若能放下,便是自在,否則便如空中抓影,徒勞無益。」
李昂好奇問道:「活佛知道我丟失記憶?」
活佛說:「恩天施主確實曾告訴我,審判日那天他救了你,並且收為義子,還與我聊了許多關於你的事,所以我一直知道你的存在。」
「原來如此,」李昂繼續伸展筋骨,輕鬆的說:「剛才聽您提起,還以為您知道我以前的事呢。也不瞞活佛,我確實對恢復記憶多少都還抱有一絲期待,但不管能否恢復,我早就不介意了,如今義父對我很好,在道天會的生活也很滿意,所以過往如何,確實忘了就忘了吧,沒什麼好執着。」
活佛說:「你能這麼想,甚好。阿彌陀佛。」
李昂扭了扭腰之後,重新坐定。「那我就繼續了。」
「今天先到此為止吧。」活佛微微一笑道:「夜已深了,明天再來,一切循序漸進,或許會有更多體悟,來日方長,切莫心急。」
李昂不覺時光荏苒,借著微弱燭光查看手錶,竟發現已過了近三小時。「原來這麼晚了,今日多謝活佛指點,那我就先告退,您也請早些歇息。」
「萬事緩圖方得圓滿,修行亦然。」活佛點頭:「阿彌陀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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