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魔寺的第一個星期,對李昂而言,過得異常平靜,近乎死寂。
頭幾天,他總會等著活佛來找自己,或者趁夜晚在靜心堂的固定修行時間,向活佛詢問交辦之事,但對方每次都是笑而不語,或說「時機未到」,希望他在耐心等候幾天。然而平日裡,活佛完全放任他自由行動,既不找他,也不交代任何任務,讓他整日無所事事,心中既感到無聊,又因不知如何自處而困擾火故不管到哪裡。
僧人們作息規律,早上誦經,午後習武,生活簡單而有序。
久而久之,李昂對這樣的生活不再感到陌生,甚至開始感到一絲親切。他跟著眾人早起,當僧人們在佛像前誦經時,他便悄悄坐在最後排靜坐自修。起初,他只是抱著打發時間的心態,隨意地坐在後排;然而,那些低沉悠長的誦經聲彷彿帶著某種魔力,逐漸將他心底的焦躁與不安一點點推開,耳濡目染之下,他不僅感受到內心的平靜,甚至開始對經文中所隱含的智慧產生了些許興趣。晚間在與活佛的襌修中,活佛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變化,故除靜坐練功之外,還會經常講解些佛學道理,甚至找來了幾本經書,供他自修閱讀。
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接受佛學,或許與他失憶後的求知心態有關。他曾立志:『既然遺忘已無法挽回,那就全部把它重新學回來。』為了彌補那些失去的空白,所以他對新事物本就都抱持求知的態度,除了吸收新知之外,或許在這些陌生的知識中,會有什麼能勾起他的記憶,讓自己想起些什麼。故無論身在何處,他總會隨身帶著幾本書,抓住一切機會閱讀,這已然成為他的習慣,好在其記性和悟性都極佳,就算自學也幾乎沒有什麼能難倒他。
午膳後,因李昂本身沒有午休的習慣,故照例他會拿幾本書本去廣場邊上的涼亭悠閒閱讀,而近日活佛又丟給他幾本梵文經書,正好拿來仔細研讀理解一番。
卓瑪剛忙完自己的事,步出寺外,她看見了里昂,便朝他的方向走了過去。
「阿彌陀佛,」卓瑪雙手合十:「李昂施主,中午好。」
李昂稍早就已看見卓瑪,打趣回道:「師姐好,妳沒去午休?」
卓瑪白了他一眼,笑道:「今天布達拉宮有活動,師兄姐們多半都不在,我剛忙完,本來還想去歇一會兒,但看了看時間就算了,正好瞧見你一個人在這兒,便過來看看師弟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啦。」
這陣子以來,卓瑪算是李昂在伏魔寺裡最常接觸的人之一了。一來是活佛和楚慶喇嘛會請女尼們幫忙照看李昂,諸如生活用品上的補給、縫補衣物之類的事,卓瑪雖是女尼中最年輕、資歷最淺的,但她性格開朗,做事又總是比別人多一分主動,並自告奮勇地接下了大部分工;再則是兩人在語言溝通上完全沒有障礙,觀念也較相近,故更能彼此溝通理解,所以李昂在遇到一些問題時,亦多半會優先向卓瑪請教。經過多次接觸後,他們逐漸熟悉起來,相比其他人,兩人之間的談話已輕鬆自然了許多。
李昂微笑道:「我正在看仁波切借的經書,但讀到現在,感覺確實挺需要人來幫忙的。」這陣子以來,他也已經逐漸改口,隨寺裡人這麼叫活佛了。
卓瑪湊前,翻了翻石桌上的經書,目光一轉:「你看得懂梵文?」
李昂點頭:「我也是來這裡,才發現自己原來會一點梵文,妳說神不神奇?」
「施主果然慧根深種,梵文乃佛門經典之語,非一般人能輕易掌握。說不準你在失去記憶之前,就是個出家人也不一定。」早前卓瑪已得知李昂失憶之事。
「若是這樣,或許我真該請仁波切直接為我剃渡,這樣一來,妳可就真的多了個師弟啦。」
「阿彌陀佛,我受寵若驚,」卓瑪笑道:「那就請你快去找仁波切吧,我拭目以待。」
她一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李昂說:「不過,這些經書的內容確實深奧,加上有不少文字完全不識得,真是看得我一頭霧水。」
卓瑪說:「當然了,這些經書可不一般,是密宗的不傳典籍,若非仁波切點頭,我們任何人也是無法隨意借閱的。看來他對你真的很看重,你得好好珍惜。」
李昂聽了有些驚訝道:「原來,受寵若驚的人是我。」
「是啊,請務必妥善保管這些經書,不然你鐵定會遭大師兄責罵。」卓瑪笑道。說完,她直接往李昂身旁的石椅一坐,大方道:「哪裡有問題,你問吧。」
「這…」李昂想起了她剛剛才說過,這些為秘典不能隨意觀看的話,又不好意思直說,只得輕聲反問道:「真的可以嗎?」
卓瑪明白李昂在想什麼,說:「這幾本經書,仁波切之前就已經讓我讀過了,你忘記我也是天選之人了麼?所以沒有關係,你問吧,哪裡不清楚,讓師姐好好為你解惑。」
李昂聽了甚是高興,便立即將手上經書平置於石桌上,並用手指一一比出了他看不明白的地方。
兩人就這麼忘情地討論著,然而這情景,卻被隱身在遠方角落的一個人看在眼裡,此人正是卓瑪的哥哥:貢布。只見他面無表情,目光卻緊緊鎖在涼亭中的兩人身上,不知此刻他的內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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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鐘,喇嘛們紛紛來到了廣場處,準備開始習武。
高原空氣本就稀薄,氣溫偏冷,故這時間點用來活動操練,正是時侯。一開始,喇嘛們會由某個較資深的喇嘛輪班帶領,進行多套功法的演練,整個操練結束之後,眾人才會分成數個小組,並且各自帶開討論練習。別看喇嘛們平日裡性格內斂,一旦練起武來,竟全然變了模樣。他們招式精準,動作渾厚有力,且不論年紀大小,各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全都是練家子。
由此可看出,伏魔寺的僧人們,各個能文能武,相當不簡單。其實這也不意外,畢竟他們都是來自各大寺廟的一時之選,是活佛欽定,故能力和資質自然皆不在話下。
既是習武,李昂基本上會在這個時間點去做迴避,是不會出現在廣場附近的,因為他深知在武學領域中,一般都有不太願讓外人隨意參觀的禁忌。但因為剛才與卓瑪交談過後,令他茅塞大開,對經書的理解又更上了層樓;是以竟一時忘了這事,即便卓瑪已經離開了,他仍然意猶未盡,繼續留在涼亭裡研讀經書。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傳來:「李昂施主。」
聽見有人叫自己,李昂本能地抬頭望向廣場,發現叫自己的人是貢布。只見他正朝自己不斷招手,同時續喊道:「能否請你過來一下?」
李昂已大致猜到貢布的意圖,本想出聲拒絕,但猶豫片刻之後,最終還是放下經書,並朝他的方向走去。人在屋簷下,總不好意思就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李昂走近,「貢布師兄,請問有什麼事?」
「叫我師兄,實在是愧不敢當,你客氣了;」貢布接著說:「我只是想起上次在桑耶寺,我們還沒分出勝負,不如就趁今日你在,我們繼續過過招,切磋切磋吧。」
「上次那純粹是誤會,請你別放在心上。」
「我哪是這般小氣之人,自然沒放在心上;」貢布招手道:「所以啊,我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來吧來吧,就過個招玩玩,別太認真。」
「只是…」李昂話還沒說完,貢布就一個箭步上前,又向先前在桑耶寺那般,突然出手,他右拳轟出,還不忘順勢喊道:「小心,我先出招囉!」
李昂眼見拳風襲來,急忙側身避開,那紮實的一拳幾乎擦著他的肩膀掠過。未等他站穩,貢布已迅速變招,化拳為掌,向他的胸口直劈而下。李昂下意識朝後退了一步,左臂倉促舉起,勉強擋住了這道凌厲的手刀。可貢布並未停手,借著迴身之勢,左拳再次呼嘯而至。
儘管貢布攻勢凌厲不斷,但畢竟倆人曾經交手過一次,李昂多少了解他的套路,故皆能一一化解。只是李昂不想再這麼繼續下去,邊守邊喊道:「等等,你找別人練習吧,我不想再打……」
貢布聞言不但裝做沒聽到,反而對他展開更猛烈的攻擊。
一些喇嘛見狀,紛紛圍了過來,他們早就對李昂的身手感到十分好奇,若非因活佛說他是重要客人的話,或許早就有人向他提出比武切磋的邀請了。
交手數回過後,李昂心想,既然已推脫不了,若是再刻意留手,只怕貢布永遠不會罷休,那不如索性放開手腳,好好切磋一場,也算徹底了結此事。於是,在貢布又一個肘擊攻來之時,李昂突然出手,一記側摔將他掀翻在地。
貢布反應迅速,單手撐地翻身而起,卻發現李昂已近在咫尺,一記直拳正迎面而來。他僅能抬手格擋,卻仍被震得連退數步。
「果然有兩下子!」貢布冷哼一聲,揮拳再上。
兩人拳腳交鋒,快如疾風。李昂每一擊都如同精密計算,逼得貢布節節後退。就在貢布試圖反擊之時,李昂突然矮身,一記掃堂腿將他擊倒,讓他來不及還手,朝側邊倒去。喇嘛們圍觀之間,傳出壓抑的驚呼聲。
所幸貢布的功夫底子還算深厚,落地前迅速用兩手撐地,這才免去跌了個狗吃屎的尷尬。其實,李昂雖已放開手腳進行攻擊,但在勁道的拿捏上,他始終有所保留,否則貢布只怕會更加狼狽。
一招吃鱉,貢布嚇得連翻滾開,在滾了好長一段距離後,這才敢魚躍起身。起身後才發現,李昂實際上並沒有繼續追來,而自己滾得那麼遠,看起來反而有些蠢。
李昂拱手道:「貢布師兄,承讓了。」
圍觀的喇嘛們爆出了熱烈的掌聲,同時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
貢布環視眾人,感覺他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落敗,內心嚥不下這口氣,便逕自走向了一旁。他隨手拿起一根木棍,接著便朝李昂的方向一丟。「接著!」
木棍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李昂儘管不情願,還是下意識伸手接住了木棍。
貢布接著又用腳挑起了另一根木棍,然後走回到李昂面前。他揮動木棍,隨手耍出幾招棍法,最後穩穩站定,擺出起手勢,說道:「比拳腳我認輸,我們換武器切磋吧!別說我欺負你對木棍不熟,我讓你先出手。」
確實,李昂對細長木棍的使用並不熟練,甚至稱得上笨拙,若是給他根大棒子,說不定還更順手一些。他正想出聲直接認輸,但貢布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大喝一聲之後,便縱身朝他衝來。
貢布一上來,就直搗李昂胸口,招式快如疾風。李昂下意識地側身閃避,棍風擦過他的衣角,帶起一陣冷冽的勁風。未等他站穩腳步,貢布已迅速變招,木棍劃出一道圓弧,直朝李昂的小腿掃來。李昂試圖閃開,卻還是慢了半拍,木棍結結實實地擊中他的右小腿,劇痛讓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像木棍這類型的武器,雖不像刀劍般致命,但皮肉之苦卻是再所難免。
木棍在貢布手上,確實靈活多變,他不停畫圓挑轉,連消帶打,不停攻向李昂身上的各個部位。李昂只能以棍擋棍,或是使勁閃躲,但沒幾下功夫,身上就已經接連中招。
貢布的嘴角微微揚起,顯然已占得上風。他變招斜舉木棍,準備給李昂致命一擊,卻在下一瞬間被一道威嚴的喊聲打斷:「全部停手!」
這喊聲原來是楚慶喇嘛的,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廣場上,貢布聞言亦只能收棍。
楚慶接著向年札喇嘛交代了幾聲,然後便自行走回主寺,年札喇嘛隨即大聲呼喊,示意眾人集合,眾喇嘛們也開始陸續朝他奔去。
貢布不情願地收起木棍,並向李昂合十行禮。比武就這麼幸運地結束,李昂也鬆了口氣,亦跟著合十回禮。
正當貢布準備過去集合時,他突然又回過身子,並對李昂說:「你終究只是個過客,所以不需要一直對我們裝熟或獻殷勤,懂嗎?尤其是對我妹,離她遠點!」
語畢,貢布也不等李昂回應,就逕自邁開步伐轉身離去。
李昂望著貢布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低聲嘆了口氣,暗暗問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何以招來如此明顯的敵意。可再仔細想想,貢布的話雖然刺耳,卻未嘗沒有道理:他終究是過客,等離開這裡後,或許再不會與伏魔寺有任何牽連。
想到這裡,他不禁苦笑,佛家有云:「一切皆有因果。」既是如此,罷了,那便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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