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所有人徹夜難眠。
李昂獨自躺在廣場邊的一處斜坡草地上,靜靜聽著主殿傳來的誦經聲。星空寧靜,群山輪廓隱約可見,卻無法撫平他內心的激盪。他反覆回味活佛的驚世故事,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似與自己相關的部分,更讓他陷入深深的迷惘。
暴水族…烈火族…,仁波切曾經稱我為烈火之子,這是何意?兩者有何關聯?難道自己是異界星人?這未免太過荒唐!
他伸出雙手凝視,搖頭自嘲:「這怎麼可能!」身為異界獵人多年,經歷過無數次體檢,進出醫院更是常有的事,卻從未有人提過我的身體構造有任何異常,就連受傷治療時也和普通人毫無差別,實在難以想像自己可能不是人類。
這些問題,活佛原本答應待神殿任務完成後便為自己解答,但隨著他的圓寂,這一切都將石沉大海。
遠處主殿內,喇嘛們整夜未眠,持續為活佛誦經超渡,經聲低回,連綿不絕。
他們內部已達成共識,今晚的變故絕不能泄露分毫,若有人追問活佛,便口徑一致:「活佛已閉關,不見任何人。」雖明知這麼做是犯了誑語戒律,但他們毫無怨言,甘願為活佛承擔一切罪責,只求護住他的名聲與遺願。
直至天色微亮,楚慶這才強行讓眾人分批用膳休息。之後若有喇嘛願繼續誦經,則自行回來加入即可。
卓瑪緩緩朝李昂走來,步伐沉緩,眉宇間透著一絲疲憊。
「大師兄要我來喚你,可以用早膳了。」
「我不餓,」李昂依然仰躺著,隨口問道:「妳還好嗎?」
卓瑪在他身旁坐下,抬頭仰望天空。「我資歷尚淺,還達不到四大皆空的境界。煩心無助在所難免,但我也明白有因必有果,既然仁波切將所有修為都渡給了我,今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辱使命,完成他的心願。」
李昂坐起身,柔聲道:「仁波切大智大悲,願為世人做最後的貢獻,這才命盡圓寂,實在令人欽佩。」
卓瑪沉默片刻,低聲說:「其實,並非我有多麼優秀,只是恰巧得到他的垂愛罷了。早些年,他便要我服下一顆藍珠,當時並未告之那是什麼,原來他早就將修為渡給過我一次了,所以我才能使用卷軸上的法術。」
李昂說:「妳無須多想,他既選擇妳,一定是認同妳的品性和能力。放心吧,仁波切在天之靈會保佑妳的,我也會助妳一臂之力,妳必定能完成他的遺志。」
卓瑪轉頭望向他,露出久未得見的笑容,合十低身行禮:「感謝師弟。」
李昂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投向天空,忽然想起昨晚蚩尤離開的那一幕,忍不住低語:「不知道妳哥現在怎麼樣了?」
卓瑪的臉色微微一變,原本平靜的神情瞬間失守。她的手輕輕顫抖,眼眶泛紅,卻極力壓抑,不讓淚水滑落。那個自己最親的人,卻同時也是害死恩師的人,假如哥哥還活著,再遇見時該用何種心情去面對他呢?
見此情形,李昂立即意會說錯了話,急忙說:「抱歉,我不該提起這個……」
「他是個好哥哥。」卓瑪低聲打斷他:「自從父母過世後,他凡事疼我讓我,即使生活再怎麼艱困,他依然全心全意地照顧我。當年流落街頭時,食物難得一見,而他總是寧願自己挨餓,也要讓我先吃飽……」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繼續平靜地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對佛法並不是真心熱愛,他只是想跟著姨丈學經商,賺更多的錢,好讓香港那些不願收留我們的親戚看走眼。事實上,他確實也做的很好,不少獲得姨丈嘉許。可是,當他得知我即將孤身前往伏魔寺,在死命勸阻無效之後,竟毅然決然放棄一切,陪同我一起出家。」
李昂靜靜聽著卓瑪的訴說,很高興她願意釋放心中的情緒,這對她或許是好事。
卓瑪說:「為此,他還在入寺之後,凡事皆力求表現,希望能獲得仁波切以及師兄們的認同,覺得這樣才不會給我添麻煩。」
「貢布真是個好哥哥。」李昂說。
卓瑪嘆了口氣:「只是,我哥如今犯了這麼大的錯,我不知道如果再見到他時,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他,只希望仁波切或佛祖顯靈,給我一些明示吧。」
李昂默然不語,只輕輕點頭表示理解,不好再多說什麼。
片刻後卓瑪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吧,待會我還得繼續去誦經呢。」
「妳先去吧,我待會兒就來。」李昂淡淡地說。
卓瑪沒有強求,輕聲回應:「那你快些了。」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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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目送卓瑪走遠,這回余光瞥見楚慶喇嘛正朝自己走來。他依然坐在草地上,目光未移,只等對方到來。
「你怎麼還不去用膳?」楚慶問道。
「大師兄,我不餓,請不用在意我。」
楚慶點點頭,在他身旁坐下。「也是,大家都一樣,沒胃口。」
兩人一時無語,只有主殿的誦經聲伴隨著微涼的晨風。
李昂思慮過後,道:「大師兄,我這建議或許難以入耳,但我認為你們應暫時離開伏魔寺一段時間會比較好,畢竟那惡魔隨時可能去而復返。」
「它回來更好。」楚慶說:「晚些時侯我會設法弄些火藥來,埋在秘道入口,它如果敢回來,我們就將它引入地下迷宮並引爆。即便困不死它,也能爭取時間通知你們回來,將它來個甕中捉鱉,好完成仁波切的遺願。」
李昂震驚道:「不行,這樣太危險了,你們別做無謂的犠牲。」
「阿彌陀佛。」楚慶回道:「出家人無畏生死,若真能成此大業,這點犠牲又算得了什麼。」
李昂持續勸說,然而楚慶充耳不聞,並無妥協之意。最後,李昂也只得放棄,不再多言,然後便各有各的心思,沉默不語。
不久楚慶還是率先出聲道:「說起來,會造成今天的局面,我也難辭其咎。」
李昂以為楚慶因活佛之死,而產生了自責心理,連忙安慰道:「大師兄,別這麼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是說真的,」楚慶淡淡地說道:「大約五年前吧,我們在成都一場法會上,有緣結識了卓瑪一家。仁波切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卓瑪,對她的資質極為讚賞,當下便誠心邀請她入寺修行。當時,卓瑪本有些猶豫,但家中的長輩認為機緣難得,便極力促成此事,最後她自己也答應了。只是,那時我們忙於法會,接下來還有其他行程,故沒能馬上帶卓瑪回寺,於是我們約定了時間,屆時我將親自拜訪並迎接她。」
這事李昂先前未曾聽聞,帶著一絲好奇,靜靜聆聽。
楚慶的目光投向遠方,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到了那天,卓瑪的哥哥貢布突然站出來強烈反對,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之前並未隨家人參加法會。結果,貢布怎麼勸也改變不了卓瑪的決定,他無奈之下,便執意要陪她一同入寺,不然不放人走。」
說到這裡,他眼中浮現一絲愧疚:「我當時或許是嫌爭論麻煩,又或許覺得兄妹在一起互相照應也好,於是沒有先向仁波切報告,就決定帶他們兩個一起回寺。」
「這有何不對?」李昂試圖安慰他。「他們是至親,這樣安排也合情合理。」
楚慶搖頭,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仁波切當時雖未責備於我,但以他識人之明,我看得出他對貢布並不抱什麼期望。果然,貢布自入寺以來,就對佛法興趣缺缺,還經常犯戒,他那種鑽牛角尖的性格,始終改不掉,平時就沒少被我等斥責過,時至今日,終於闖下這等大禍。」
李昂聽完後,嘆了口氣,也不方便多言。
「算了,」楚慶霍地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塵土;「現在說這些都已經無濟於事,接下來就只能靠你和卓瑪來善後了。」
「大師兄請放心,我自當盡力。」李昂道。
楚慶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向李昂行禮。「那我繼續去誦經了,你自便。」
李昂亦起身回禮,靜靜目送楚慶離去。他望著楚慶的背影,思緒翻湧,目光投向天際那片泛著淡金色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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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李昂從拉薩返回伏魔寺,他立刻找來才望喇嘛、楚慶喇嘛和卓瑪,共商要事。自活佛圓寂後,楚慶便極力邀請才望喇嘛出面主持大局,平素不理俗務的他,竟一反常態爽快答應。他德高望重,此舉迅速安定了寺內眾人之心,展現出他的大智慧與慈悲胸懷。
就在眾人逐漸恢復平靜的氛圍中,李昂帶來了最新的消息,打破了短暫的寧靜。他簡短說明情況,然後開始展示來自組織的資料,並將幾張傳真紙攤開在桌上,以便眾人查看。
「昨天下午,一架由成都飛往瑞典斯德哥爾摩的中國航班,在即將抵達阿蘭達機場時發生意外,消息稱飛機因機腹被炸出一個大洞而墜毀,且有報導指出,不少目擊者拍下了飛機失事瞬間的畫面。」他迅速從其中挪出一張紙,移到眾人面前。「據他們描述,飛機先是傳來一聲爆炸並竄出濃煙,沒多久之後,一個巨大的黑影從破洞中衝出,形似展翅的巨鳥,而這黑影並未如其他殘骸般直墜,而是平穩橫移,調轉方向離去,彷彿具備自主意識。」
楚慶與卓瑪不約而同驚問:「難道是蚩尤?」
李昂在紙上點了點,道:「我們組織根據目擊者提供的照片,解析影像並進行還原放大,圖片雖然模糊,但那黑影的外型,確實酷似蚩尤。」
「為了進一步確認,」他接著又從紙堆中移出另一張印著報表的紙:「我們迅速取得了航班上所有乘客的名單,結果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林家凱!」卓瑪瞪大眼睛,失聲道:「那是我哥哥的本名!」
李昂再度點頭。「看來,蚩尤準備在北歐搞事無誤了。」
卓瑪望著報導中的罹難人數,神情恍惚,喃喃道:「那我哥……豈不是……」
「妳先別急。」李昂柔聲道:「我們組織工程師根據多張放大照片分析,蚩尤胸前似乎抱著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個人。我猜那很可能就是貢布。」
楚慶亦輕拍卓瑪的肩,安慰道:「放心吧,蚩尤費心化成人形登機,顯然是剛復活,行動受限,亦不願張揚,所以妳哥對他來說,應該還有利用價值,暫時不會有危險才是。」
卓瑪微微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神情仍掩不住焦慮。
「如此看來,伏魔寺暫時安全了。」李昂轉頭對卓瑪說:「我們道天會在法國設有分部,義父等人已先行過去,妳收拾一下,明天我們立即啟程飛往法國。」
「好。」卓瑪應道。
就在這時,一向少話的才望喇嘛,冷不防出聲道:「卓瑪,妳還俗吧。」
卓瑪愕然,不解地問:「才望上師,不知您為何突然這麼說?」
才望平靜道:「前兩天女尼分部開過會,妳也參與了會議,應該很清楚。大家心情都很複雜,妳的師姐們覺得,女尼分部本是仁波切專為妳設置的,如今他已不在,而妳又即將遠行,故她們認為已無續留伏魔寺的意義,決定回歸原寺,女尼分部也將就此解散。所以,就算妳成功收伏魔王,也不能再回伏魔寺了。」
「我明白。」卓瑪垂下眼,低聲道:「沒關係的,之後總會有我安身之處。」
才望語重心長地說:「佛門戒律繁多,旨在讓弟子遠離塵世,無慾無求,專注於清淨修行。然而,妳即將面對的挑戰,非比尋常,甚至關係到整個世界的存亡,這些戒律必然會對妳造成諸多限制,難以全力以赴。既然妳還年輕,出家時間也不長,不如趁此回歸世俗,跳脫這些規範和枷鎖,全心去面對這劫難,方能對得起仁波切的期盼。」
上師的話雖有道理,但這要求實在太強人所難,卓瑪一時無法接受,又不知該如何回應,於是選擇低頭沉默。
才望忽然撇了楚慶一眼,看似示意要他說些話。初時楚慶愣了一下,但隨即想通了他的意圖,微微點了點頭並開口道:「卓瑪,上師說的也有道理,其實只要心中有佛,又何必拘泥於世俗的形式。妳年紀尚輕就受到仁波切的感召而出家,也許還未深思過自己的人生意義,是否真要出家一輩子。藉由這次還俗,未嘗不是重新認識自己的好機會,對妳而言應當不是件壞事。」
見卓瑪仍不語,楚慶並未急於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她,似是想讓她自己好好想一想。而經過一番思量後,她的神情確實逐漸轉為平靜淡然。
片刻,楚慶終於忍不住道:「算了算了,妳看上師為了妳好,不惜甘扮黑臉,說了這麼多殘忍的話,還偷偷要我當白臉來安慰妳。他如此用心良苦,妳應該能感受到吧。」
卓瑪終於笑了出來,點頭應是。
才望沉聲道:「楚慶你也真是的,識破必何道破,這叫我的老臉要往哪擱。」
卓瑪說:「上師,我很清楚您的為人,也明白您一定是為了我好,當您這麼說的時候,我雖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想明白了您的本意。只是此事對我來說,茲事體大,因此才沒有立即回應,我會慎重考慮的。」
才望雙手合十,感慨道:「阿彌陀佛,妳果然很有慧根,難怪仁波切如此看重妳。其實,當年你們兄妹初到伏魔寺時,仁波切便後悔了,他對我說,他不該因一己之私,就輕易剝奪你們的青春,想要直接送你們回去。」
「沒錯沒錯,」楚慶微笑補充道:「這事我可記憶猶新,當時他遲遲不肯幫你們剃度,沒想到你們兩個小鬼為了留下來,半夜偷拿剃刀互相剃頭削髮,結果把自己剃得亂七八糟,讓人哭笑不得。無奈之下,仁波切才命我為你們好好疏理一番,並且正式剃度入寺。」
卓瑪莞爾道:「當時真是難為大師兄您了。」
「可不是。」楚慶說罷,與卓瑪相視一笑。
才望說:「我希望妳還俗,除了戒律因素,也是想妳還了仁波切當年的本願。妳的未來,應操之在妳自己,不該由仁波切決定。當然,我只是提出建議,是否接受,完全取決於妳自己。」
楚慶接著道:「放心吧,若妳在俗世走過一遭,仍然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並認為這裡才是妳的歸宿,那我一定會是第一個張開雙臂歡迎妳歸來的人。」
「上師,大師兄,」卓瑪微笑合十:「知道了,我會好好想想的。」
楚慶再次拍了拍卓瑪的肩:「待會,妳就去和師兄及師姐們道個別吧。」
卓瑪深深朝兩人鞠了個躬,以示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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