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鳴聲響徹漁村內外。
有人類因失去至親的哭喊,有海獸為死去同胞而尖嘯。海面被雙方流出的鮮血染成絳紅,其上飄浮的屍骸不計其數,宛如人間煉獄一般。
對峙的兩方人馬皆不願退讓,勉強能說是勢均力敵——海獸被拉上岸只能任憑宰割,而人類被拖入海註定必死無疑。
壓抑住呼吸,將恐懼隱忍。燃燒著怒火,讓心意堅定。
空氣有如繃緊的弦,哪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破壞此時的平衡。沈著,冷靜,先壓抑不住情緒的那方就會失去得勝的機會⋯⋯
本應如此。
「別去!」
阻止年輕人追擊轉身竄逃的海獸,負責發號施令的中年男子方正下顎緩慢地滴落冷汗。
眾人盈滿戰意的堅決逐漸被眼前的絕境推翻,在視線前方的危機已先一步預言未來。
海流簇擁著擁有絕對權力的王,幾乎要令人窒息的強風將浪花塑造成玉座。灰黑天際悶聲響起的雷鳴揭開慘劇序幕,籠罩海灘的陰影讓人們臉龐更加黯淡。
乘於海嘯之頂、那擁有金黃色雙瞳的災厄之獸,曾貴為海洋之神的夏瓦,此刻正俯視著宛如螻蟻般渺小的人類們,神情冰冷。
「牠打算做什麼⋯⋯」
從人群中傳出極其虛弱的疑惑,伴隨著無力雙手鬆開武器的聲響,沒有人出聲回答,眾人內心卻早已預想到答案。
殘忍無情的海獸,打算利用海嘯來一口氣消滅漁村⋯⋯在結束前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在確信這件尚未成真的事實。
而夏瓦於不久之後,確實照著村民所想行動了。
——《海神傳·終章·災厄》
『都不對。』昊言閉上眼陷入沈思,最終只引出這句結論。
為了保護彼異?根本無稽之談。
彼異向來都只為自己的慾望行動,而後果便是有意無意間傷害他人、造成無可挽回的創傷。
無論是配給守門人的破夜劍,或是灌輸給自己的教育,沒有任何信念是為了保護彼異存在。
彼異是敵人。
為了消滅彼異?那會永無止盡。
單純論戰鬥力與人數,飄忽不定的鬼面們更勝一籌。與自由受限的守門人相比,可以隨時被調往他方的鬼面顯然消滅或阻擋彼異的效率更佳。
雖說門被彼異奪走確實有對兩界造成威脅的可能,但只要進到門後時間、空間皆為混亂的霧間,哪怕是力量再強的彼異,也無法輕易找到出路全身而退。
守門人其實不存在也無所謂。
如果是剛當上守門人的昊言,肯定會毫不猶豫回答是「為了消滅彼異」吧。但經過多次任務,經歷生離死別後的青年再也無法那樣堅定不移。
不如說,在各種與死亡相伴的回憶裡,他早已知道到守門人的存在意義。
兩則選項飄忽不定、卻仍擁有清晰輪廓的文字,此時彷彿擁有意識般,緩慢而悠哉地順著偶爾現出流向的薄霧位移。最終文字們漂至兩人身側佇足,呈現被固定於不可見牆面的狀態不動。
乍看之下,字與字之間留有不規則的間距,使語句顯得支離破碎、不解其意。然而若將男子與昊言兩人也視作言語的一部分,無視被兩人遮擋住的文字、讓其身軀代替詞彙填補語句,所呈現出的意義便截然不同。
「彼異男子消滅」及「彼異保護昊言」。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回答嗎?」在手腳重獲自由的瞬間,男子沈吟一會,瞇起閃爍光輝的眼睛:「真意外,沒想到你可以這麼快就看清真相。老實說我很驚訝!」
這不是在記憶中的反應。
昊言有些錯愕地看著脫離劇本演出的男子哼著歌轉身前進,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眼前的人真實活著、而非一件往事。
以前在昊言回答要消滅彼異時,男子分明只有微笑拍肩,很快便將話題轉往他方。若回憶之巢是來自真實記憶的堆疊重現,照理說不論做出什麼決定,出現的人物都該如牽線木偶般照著既定的路線演出才對。
「在源界的種族大多會使用魔法或奇術,這是彼世的你們絕對做不到的天賦⋯⋯但,這是表面上的說法。力量真的是與生俱來的嗎?」
男子輕輕搖晃提燈握柄,令火種沿路灑落。點點星火偶爾會誤落於男子蹄間,卻未因此熄滅,反倒是將鹿蹄及周圍皮毛妝點得更加閃耀生輝。
成功落在地面的火光映出潛於地面之下的游魚,只見牠們銜住火種,便著急地想叼回歸宿。
焰尖隨著魚兒離去的軌跡遺留一道道線型微光,它們宛如滴在濕紙上的顏料般迅速擴散,交錯蜿蜒成珊瑚,替兩人鋪出前路。
「其實那些不可思議的力量,最初都是來自彼異啊。他們搶奪力量而後佔為己有,擁有後卻還不滿足。源界之民動起豢養的腦筋,試圖培育出更多強大的彼異,以滿足自己追求力量的慾望。」
聞言昊言沈下臉色,腦海瞬間浮現自己不久前講給帕爾路德聽的那些童年往事。
被視作消耗品的孩童、利用核心進行不明實驗、藏在密林深處的無名設施⋯⋯這些事都與男子的說法對上了,說是意外未免太過巧合了吧?昊言如是想。
「守門人是『卵』。是為了成就下一個強大核心而精心培育的搖籃。他們守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維護世界的門,而是自己的牢籠。」
兩人身姿映於墨黑色地面,隨著男子手中提燈的光源拉出灰黑瘦長、勉強能辨識出輪廓的模糊影子。然而不論影子如何延展晃動,都依然受困於珊瑚路之中,怎麼也無法逃脫。
「彼異令人頭痛的地方是越戰越難纏。它會把戰鬥銘刻於心,進而激發出核心更多未知之力。這點對繼承核心的人也一樣,經歷越多戰鬥,核心能發揮的力量便越發強烈。」
不知何時,在地面伸長的影子已成長扭曲成別的姿態。隨著兩人邁開步伐,無法辨認全貌的影之怪物在珊瑚牢籠中張牙舞爪,抓撓兩人腳跟、發出無聲嘶吼。
將視線從怪物身上收回,昊言輕嘆一口氣,盯著從提燈落下的點點星火驅散怪物爪牙,而後朝始終背對著自己前進的男人背影開口:「如果你一直在偷看記憶,那我可不知道說過幾次了、我不是彼異。以前不會是,未來也不可能。所以你試圖利用這些話術動搖我是沒有用的。」
男人並未回應,昊言也就自顧自的接下去說。只不過,那雙藍瞳所直視的不再是男人,而是轉往青年身後不遠處的地面。
「守門人藉由戰鬥令核心變強,力量最終會超出身體負荷變異成下個彼異,接著再被其他守門人殺掉好回收核心——這是之後他會告訴我的話,你也打算說這些吧?」
像是在說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一般,昊言的語氣沒有流露出多餘情緒。他雙手抱胸,本來堅硬漆黑的地面竟淺淺地泛出一圈圈漣漪,將地面的光之珊瑚與影之怪物盡數撥散。
「我多少能理解失去重要的人是多麼難受。因此想要報復些什麼、憎恨著什麼,都是很正常的反應,我不反對你擁有這種心情。」
昊言轉身邁開腳步, 小心翼翼的走到水波旁邊。雖然不曉得潛藏底下的生命此時在思考什麼,但地面間距越發緊密的波紋,正反映出對方警戒並未放下的事實。
「⋯⋯然而,被憤怒蒙蔽理智是很危險的。你越沈不住氣、胡亂使用力量,就越容易被敵人掌握底細,最終置自身於死地。平白送死的話你會甘心嗎?」
說著,昊言悄悄撇了眼身後一動也不動的男子。他本來還有所期待對方或許能有更多反應,可惜這終究只是脆弱的幻影。
「你或許可以殺死我,但想殺死振海的話就不太可能了。」以食指摩挲著下顎,昊言稍作停頓後再度接話:「他是個瘋子。諷刺的是,正因他足夠強大才能這番肆意妄為。」
回想那遙遠得幾乎只剩殘片又不堪回首的記憶,昊言只能勉強從中撈起一些特別深刻的情報。
用來培育守門人的訓練所,最終會給予那些撐過殘酷訓練的畢業生們一個「特別的」獎勵。當然,獎勵就是尚未完全開發出潛能的彼異之核。
不過若直接拿出核心贈送,想當然爾,必定會使被洗腦「彼異是敵人」、「核心是邪惡之種」概念的畢業生們感到反彈或混亂。
為此,管理局的眾人想出一個將宛如毒藥的核心以糖衣包裹住的良策,再不懷好意地交給懵懂無知的新任守門人。
糖衣有著與其外觀相襯的名字,「破夜劍」。
「振海擁有的核心能將眼前一切通通撕裂、藉由吞噬生命來壯大力量,跟他那種戰鬥狂的相性挺適合的。」
兩人自從訓練所分開後就不曾見過面。若振海真如他所說,這段時間都在負責帶領負責討伐彼異的鬼面,那些艱險的戰鬥想必全都成為他變強的養份了吧。
跟被讚賞的振海不同,昊言連好好揮動幾次屬於自己的那把破夜劍都沒辦法做得很好。這意味著他無法利用戰鬥來刺激核心迸發力量,因此長期都被他人長期視為「最弱的守門人」。
嗯、但我並不在意別人如何評論就是了。昊言想。
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青年伸手扶住自己後頸,轉動低頭過久而僵硬的肩頸,身體伸著懶腰而嘴裡不忘絮絮叨叨:「所以啊,我不認為你正面硬碰硬會贏。雖然不明白你到底算夏瓦的分身還是眷屬什麼的⋯⋯但既然有回憶之巢與驅動海流的力量,不就該好好運用嗎?」
啵。
隱約能聽見來自腳尖的氣泡破裂響聲。
昊言眼尾幸運地追到泡泡消逝的瞬間,視線則捕捉到波紋遍佈的地面所倒映的自己容貌。與實際情況不同的是,那副身姿擁有金瞳,豎直的瞳孔正緊緊盯著青年不放。
那雙異於常人的雙眼閉了閉,待再次睜開時,熟悉的蔚藍色澤又重回眼眶之中。
『⋯⋯人類,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先是其中一隻牛角的銳利尖端,再是另一隻僅剩半角的粗糙斷面。它們逐漸浮出看似深不見底的地板。在髮漩出現於漣漪正中央的瞬間,倒映於地面的昊言面容便徹底無法辨識。
尚未完全放下戒心的男孩最終只露出上半臉,瞇眼窺伺著眼前揚起嘴角的昊言。至於男孩的其餘肢體依然深埋在陰暗地面之下,什麼也看不清。
「因為我們有共同敵人?」昊言一攤手,揮去男孩越發銳利的瞪視:「你想趕我們出去,我想重創振海,那我們是一樣的對吧?」
『才不是。你這人類腦袋被海水淹了吧。』
男孩開口說話時會咕嚕咕嚕地湧出氣泡,待氣泡上浮並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就會破開、將惡言毒語散逸在空中,任其攻擊青年內心。
『我跟你這種手臂沒有長毛的禿子無話可說。』
『笨蛋、白癡、連劍都揮不動的廢柴。』
『胖了三公斤的禿子。』
「等下、太多了太多了。而且我沒有禿!為什麼要罵兩遍?這樣聽到的人會怎麼想啊?」
啵啵。這次的氣泡來自男孩鼻孔不以為然的哼氣。
先不論男孩有多口無遮攔,但這種記憶都被看光、還被指著鼻子罵,青年感覺實在不太好。
「⋯⋯你不攻擊我嗎?」
見昊言只是滿臉無奈的原地嘆息,男孩又稍微上浮了些,這次可以清楚看見他泛著淺紫的唇瓣及圓滑下巴了。
「紅髮的跟白髮們聽見都很生氣,但你沒有。之前跟帕爾在一起時也只躲著我,沒有攻擊我。」
那時候是因為手無寸鐵又無可奈何,不得已才選擇全力閃躲活下去⋯⋯昊言搖了搖頭,要是他笨到說出實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溝通機會馬上就要破滅了。
「就說了我想跟你先談談啊。如果你堅持要打一架,那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
男孩將下半臉重新沈進地面,不久後數個大小不一的氣泡便爭先恐後的在他蒼白鼻尖前湧現。擰緊的細眉在男孩沈思完之後也未有鬆開的跡象,就這麼讓清秀可愛的容貌皺成一團。
最後一顆浮沫破開之後,得出結論的男孩再度浮出地面、抬起頭來瞪視眼前青年,表情兇惡:「帕爾也幫你說話⋯⋯我就聽聽看。要是你有什麼動作就殺了你。」
「好啊。」昊言回答的過於乾脆,反倒讓男孩愣在原地。「但首先我得知道怎麼稱呼你才行,還是說直接喊你夏⋯⋯」
「不准你喊祂的名字!骯髒可惡的醜八怪!禿子!沒朋友!」
昊言再度無奈的聳聳肩。趁著男孩氣到整個上半身都竄出地面、惱怒大吼的短暫時間,他簡單掃視一遍對方,很快便發現男孩身上傷痕累累,彷彿剛經歷一場惡鬥般狼狽不堪。
青年回想起言談間獲得的資訊,剛才男孩確實提到了「紅髮的跟白髮們」,這是不是代表振海與雲苑也被男孩襲擊、並做出反擊了呢。另外,為什麼白髮的單位會是「們」,這點也令昊言十分在意。
「好、好,我不喊。但是你要說出名字啊,總不能都叫你欸、那個之類的吧?」
男孩氣呼呼的盯著昊言直看,眼神彷彿在說他有多想將眼前的人大卸八塊。
「⋯⋯夏爾瓦拉。」
細如蚊鳴的聲音從男孩的唇邊漏出,不仔細聽根本無法辨認。只見他雙手抱胸別過臉去,並沒有再說一次的打算。
「是嗎,是個很棒的名字啊!」
昊言點點頭說道,而男孩臉上明顯多出一抹似是驕傲的神情。
「夏瓦幫我們所有人都取了名字。祂當然是最好的!」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KkJiTjd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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