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十步左右的距離,男人的動作卻像被放慢百倍,每一步都跨得艱辛。鋪在地面的深紅色絨毯感覺已經很久沒有人走過,表面上積攢一層薄灰,直到男人經過才留下淺淺鞋印。
好不容易來到門框旁站定,得以看清兩位來客的面容後,男人內心是失望的,而這也毫不避諱地浮現於他瘦削的臉龐上,背光使他的臉色更顯陰沉。
「你們究竟⋯⋯?不、你們不是她,是誰也都無所謂⋯⋯」
男人自顧自的說著,而昊言毫不意外自己一句話都聽不懂。接收到昊言到求助眼神後,雲苑跟著攀上浮空的其中一張餐椅,小心地單手扶著椅背穩住身體重心。
趕在對方心灰意冷的轉身離開前,雲苑開口擋住他的去路:「你又是誰?這座宅邸的主人嗎?」
深灰色眼珠靈活轉動著,男人的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梭巡。似乎原本想從來客身上尋出什麼,卻只有失落再一次襲擊他的憂鬱面容。
「⋯⋯坦普司.桑。」自報姓名後,男人停頓了一會。「宅邸的主人⋯⋯?我不懂你的意思。」
啊啊,得寫信。寫給她。
不給雲苑下一句追問的機會,坦普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踩著搖晃不穩的腳步走回座椅,再次伏身於書桌前,不論兩人在下方如何叫喊都不作回應。
紙張隨著男人重新執筆,再次翻飛於空蕩破敗的餐廳裡。只見紙片輕柔地劃過兩人臉側後消失無蹤,房間裡安靜得詭異。
此時,突然滴落在兩人袖上的黑色液體奪走了注意力。儘管隔著布料,也能感受黏稠液體使肌膚刺痛冰冷的低溫。
源頭則來自房間高處的水晶吊燈,本應華麗美觀的外型,此刻卻緩慢黑化融解,殘餘體積連原先的半盞都不到。
在兩人進一步觀察後,發現廳內能見到的物品均是如此,包括兩人身下的座椅,以及頭上的門框,無一不在融解崩毀。
「看來只能先上去了啊!」
看見地板不知不覺中浸滿的黑色液體凝聚成荊棘狀,而與之接觸的桌腳也正逐漸同化成它們的一部分,昊言無奈地露出苦笑。
不過幾秒鐘時間,落在兩人衣料上的液體已經侵蝕出一個拳頭大的洞,冷涼空氣從破口竄進衣內,試圖奪走兩人的溫暖體溫。
再加上看到腳底下異於常理的景象,哪怕兩人再有勇氣,也不會想選擇下方作為退路。
由傷勢較輕的雲苑率先往上攀爬,再輔助肩膀受傷的昊言一步步跟進。儘管因為傷勢與疲憊,兩人的動作始終快不起來,但終究趕在門框徹底融化並隔絕兩邊前,雙雙抵達書房。
彷彿早已算好時機般,越過門框的剎那,身後便傳來輕微的斷裂聲,一堵白色大理石牆一眨眼便取代門框原先的位置,阻斷了兩人回頭路。
與先前見過的房間相比,這間書房顯得平凡許多,但也僅止於超自然方面。單就擺設而言,其奢華程度並不輸其他任何一間房間。
房間中最引人矚目的,無疑是書桌前方那幾乎佔滿一面牆的落地窗。儘管玻璃被擦拭得光潔亮麗,卻除了射進室內的耀眼白光以外,再看不清其他景象。
偶爾還能看見不知為何人的掌印拍打著落地窗的玻璃,卻連聲音都沒發出、很快便從視野中消失了。
啪沙。啪沙。
無數紙張從坦普司的桌上揚起,經過他瘦削的雙肩向後飛掠,此時沐浴在耀光之中的他,彷彿是擁有紙翼的天使。
哪怕兩人已經走到坦普司身側,也沒能使他分心,就算是一秒也好。他沾上墨水的筆尖正全力於紙上刻劃,字跡卻一個都沒有留下。
「現在怎麼辦?」
雲苑的視線在坦普司側臉緊盯,目睹每一張無字天書的誕生。他曾想伸手抓住,很快便發現這與方才飄至餐廳的抓不住的紙片並無二致。
「你要殺了他嗎?」
昊言不知何時握在手中的破夜劍,正閃爍著幽暗的藍光,輝映在兩人顏色相異的瞳中。
「那是守門人的工作。」昊言右手艱難地舉起破夜劍,斗大汗滴隨著肩傷痛楚的刺激,簌簌滾落他稜角分明的下顎。「不論是什麼理由,彼異都不該殘害他人的性命。」
「但⋯⋯」
「彼異或許另有其人?他也是受害者?不問清楚就不該妄下論斷?」
心思被幾句話道破的雲苑撇開視線咬緊下唇,握拳的指節微微泛白,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他還沒辦法接受兩人得討伐的彼異,與人十分相似的事實。
咕嚕。
就連破夜劍的劍鋒與坦普斯脖頸已經近在咫尺,雲苑也想不出該如何說服昊言放下屠刀。少年瞠大的綠色雙眸,最終仍無法承載一觸即發的緊張,在數秒後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要是一直懷抱如此天真的想法,總有一天會害死你自己。」
昊言右手握緊刀柄,在深呼吸並吐息結束的瞬間,盡全力向前揮斬出一擊!
凝結空氣發出被劃開的細微悲鳴,不知從何而起的碎裂聲,耳膜瞬間被各種雜音組成的交響樂敲擊著。
「不過呢,這次我也這麼想就是了。」
隨著昊言的話語,在落地窗正中央、被破夜劍劍氣橫割出的裂痕宛如在土地生根的種子,逐漸向外裂出蛛網狀的紋路。
當雲苑帶著錯愕眼神回頭時,只來得及抬起手臂擋住因玻璃碎裂,而一口氣湧進室內的冰冷氣流。
在其中一片光輝流轉的碎片劃過坦普司臉頰、血紅液體滴落他正在書寫的信件上後,坦普司終於有所反應。他緩緩地抬起頭來,視線則被窗後格格不入的景象吸引,久久無法移開。
人骨,滿滿的人骨。
大小各異的骨骼被荊棘纏繞,編織成一道牆。有些骨骼上還掛著零散的布料,一具具身軀彷彿雜亂交錯,卻又詭異地亂中有序。
遵循著某種規律,骨骼們以身構築出一幅巨大而令人窒息的肖像畫——那是曾在餐廳天花板出現過的女人肖像,然而臉部只有無數散亂無章的頭骨聚在一處。
有一瞬間,似乎能從頭骨大開的下頜骨中看見死者生前驚恐,空洞深邃的眼窩正無聲訴說著受到的苦楚。
「什麼⋯⋯這是⋯⋯?」
坦普司看來一陣混亂,他下意識站起身以向後方退後一步,身體隨著椅子被踢倒的沈重響聲踉蹌不穩。
「是因你而死的人。」
破夜劍如流水般,自昊言指間融化、滴落、並消失於眾人眼中。雲苑看見昊言包住肩傷的布料似乎又微微滲出了血水,正要做些什麼時,只見對方搖搖頭阻止了他。
「因、因為我?我什麼都沒做⋯⋯」
「為了維持你的生命,他們被誘騙來此地並犧牲了。」不顧坦普司的心情,昊言態度堅定地持續朝男子拋出話語:「你當然什麼都沒做,包括阻止這些悲劇!」
坦普司乾澀眼珠直盯著骨牆,滿是脫皮的嘴唇微顫,話語中全是動搖。
「又出現犧牲者⋯⋯或許是⋯⋯」
對自己身處的不正常環境,男子多少還是有所自覺。儘管嘴上這麼說著,他的手已先一步開始翻動桌上信件,把本就凌亂的桌面弄得更加難以整理。
每封信都承載情感真摯的思念,諷刺的是收件人從未擁有姓名。坦普司最終以指尖捻起其中一封,鮮紅色的信封格外刺眼。
男子盯著快要烙在視網膜上的鮮豔顏色良久,最後默默將其交給站在身側的雲苑。
「你剛剛說又⋯⋯難不成,你早就知道這座宅邸的事情了嗎?」
坦普司沒有回答雲苑,只是露出十分寂寥的神情直盯著肖像畫無法辨認五官的臉部。良久,他才緩緩說起在零散記憶中,勉強還能記住的過往。
他在幼時染上絕症,當時的醫學對此束手無策——直到某天自稱可以治癒疾病的少女出現。
少女並沒有特別做什麼,但自從她來到宅邸,坦普斯的身體狀況確實逐漸好轉起來。之後他與少女接觸、最終相愛。
接著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意外發現使自己得以存活的秘密。
第一次看到人被少女殺害的畫面令他震憾,然而當對方斷氣的那剎,坦普司錯愕地發現關於死者的記憶遺失了許多關鍵。
他趕在少女發現之前逃回房間,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發現許多自己曾在意過、卻刻意忽略的細節。他的日記本上有著許多不自然的塗黑處,恰好都與他人的名字有關。
坦普司不敢去細數,他的記憶究竟被剝離出多少人遺忘。
雖然恐懼,卻也無能為力。當坦普司能夠理解發生什麼事時,偌大宅邸中僅剩自己與少女兩人。他明明知道有第三個人、不、或許更多人,在宅邸生活過。
「不知不覺中,她也不在了。我想找她,卻再也找不到出口出去⋯⋯」
或許哪天少女就會回來解釋一切、宅邸只有自己的情況下,應當不會再有犧牲——懷抱著無果思念、依靠著毫無根據的直覺,坦普司開始一個人的漫長等待。
只見他又深吸一口氣:「我、我不知道這座宅邸至今仍在殺害別人!該怎麼⋯⋯我該怎麼做?」
見坦普司說得真摯,似乎也不像是在說謊,兩人一時間陷入沈默。昊言還在雙手抱胸思考,雲苑率先開口說出心中在意許久的困惑。
「你不記得她了吧?思念一個幾乎沒有記憶的人⋯⋯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她確實曾是我重要的人,我明白的!我想⋯⋯見到她,讓她不要再這麼做了!」
——雖然這麼說,但不明白該從何下手。只見坦普司一臉失落的低垂著頭。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作為關鍵的你死亡。這樣一來,失去根本原因的幻境也會消失吧。」
相較於昊言的輕描淡寫,坦普司聞言不禁下意識一顫,不論是身軀或是神情都明顯在動搖著。
「啊、不,那是最壞的假設!總之你先跟著我們離開,看之後發生什麼再打算吧。」
阻止坦普司抓著鋼筆對著自己喉嚨的動作——沒想到他意外是個衝動的行動派——昊言有些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同時雲苑也敏銳的先一步將鋼筆從坦普司手中搶下。
使用破夜劍後,幾乎要使昊言暈眩的疲憊感,此刻正如兇猛海嘯襲捲而來,迫不及待地想將他整個人的意識拖進深淵。
方才的一擊已劈開幻境中較為脆弱的部份,只要在層層交疊的人骨中仔細搜尋,不難發現當中藏著一個與週遭格格不入的紫黑色的裂縫。
昊言以守門人的過往經驗判斷,裂縫後方無疑連接著霧間、也就是虛實交接的曖昧界線。而在敏銳察覺霧間多出一條通路後,想當然爾,住在霧間的引路人一族會發覺異常、並過來察看的吧。
「⋯⋯嗯,希望如此!」如果是成天恨不得自己死掉的鹿男,也會立刻趕過來嗎?思及此,昊言還真無法把話說得篤定。
讓邁步艱難的坦普司跟在自己與雲苑身後,昊言也拖著沉重腳步,強撐著瀕臨極限的精神,走在前方開路。明明踏在骨骼上、卻有如絨毯般柔軟,視覺與觸覺的反差相當令人不舒服。
無論從坦普司的衣著或是房屋擺設來看,都顯示出他至少來自幾十或百年前的過去。若他僅依靠幻境轉化他人的生命維生,那幾乎可以宣告這之後的命運。
帶坦普司離開純粹基於他不是彼異的前提,而是作為一個人類。昊言私心希望他可以再次過上常人生活,哪怕時間不長。然而管理局要是知道坦普司的出身,那絕不是簡單幾句話就能帶過的事情,昊言也可能背負罪名面臨審判。
又或是如果判斷錯誤,坦普司正是彼異本身,在兩人離開前幻境勢必會有所動作以保住坦普司。到時雖然遺憾,昊言也必須斬殺坦普司以保證自己與雲苑的安全。
感覺不論如何選擇,都會犧牲掉坦普司。在一片混濁的意識裡,昊言少數還能保有字句的思緒也幾乎快要分崩離析。他甚至連此時有沒有辦法成功將兩人帶到裂縫前,都不敢肯定。
而此刻比任何想法都還要清楚闖進五感的,是雲苑近在咫尺的慘叫以及漫開的鐵鏽腥味。15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ULw5uRW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