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夜劍正如其名。哪怕是濃重如墨的深沉幻境,幽藍鋒芒都能將其破成兩半。
對於擅長構築幻境的彼異們來說,破夜劍無疑是危險的。彼異們被迫面對慾望背後的真實,意識到美好幻境所隱藏的虛妄,而後在面對真相的痛苦中迎來死亡。
「這樣聽起來不就只是逃避現實的人嗎?」
年幼時的昊言聽完十分不以為然,臉上甚至有些嫌棄。
「是啊,它們不願意去面對真相,而是選擇將自己關在舒適圈。」
為了保護心中的「完美」,它們什麼都願意做。
吐出淡綠色青煙,用纖長手指慵懶地夾著煙斗的女子,嘴角勾起似有若無的微笑。
「比起讓它們認清事實,不如殺了它們來得更快呢!」
男子揮舞破夜劍的動作毫無章法可言。當刀鋒滑過牆面,被削切的肖像畫便盡數破碎、化作片片雪花,最終凋零成鋪滿地面的薄紙。
明明此刻兩人無暇顧及紙上所寫內容為何,當中文字卻清晰地佔據腦海其中一個角落。
就在此時,未知之人的乾啞嗓音響起,將整段文字賦予生命。聲音裡不帶有任何情感,有如機器般平板僵硬的男聲,迴盪在被劈得已然面目全非的房間中。
『我似乎得了很嚴重的絕症。父母帶我來到這座別墅,美其名是轉換心情,實際上大概是在這裡等我病發死去。』
『她是誰?她是誰?我很明顯感覺到父母都不願多談,試圖否認她的存在。但我能聽到她,能看見她,能碰觸她,她明明就在這裡⋯⋯』
由雲苑用結界擋住男子一次爪擊,昊言輔以雪色短劍接下破夜劍的揮斬、並以迅疾動作藉機突刺還手。如此來回幾輪,卻只見兩人節節敗退,而雲苑的反應與精神,也隨著每一次結界破裂越發不濟。
『她總是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問她為什麼不離開塔,到別墅其他地方走走,她只是笑著搖頭。』
『我的病正在惡化,光是要走到塔前都讓我氣喘吁吁。儘管如此我也想見她,和她說說話。她聽完又笑了,還讓花瓣在空中飛舞。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但⋯⋯真的很美!』
男子身體並非金剛不壞,兩人連攜所帶來的傷害對他無疑是種苦頭。鋒利切口處不斷潑灑出黏稠的血色液體,混著肢體上剝落的膚色粉末一同融進地面的水漬之中。
該慶幸對方已經不是人類了嗎?從短劍鋒刃回饋的手感不是血肉,更像是某種帶有黏稠樹脂的木料,這讓昊言的悖德感減輕不少。
『僕人們在討論有人失蹤了,宅邸內到處都是有關把人吞到連渣都不剩的怪物謠言。胡說八道!』
『一早醒來,她在床邊對我嫣然一笑。我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她卻說她一直都是照顧我的管家。我怎麼覺得原本是別人⋯⋯嗎?不、也許那是夢。她確實都陪在我身邊啊。』
「啊真是、別再說了!」被人聲吵得心煩,昊言的注意力總被迫被旁白搶走,這使他本該全神貫注的防禦中出現了縫隙。
雲苑因地面被破夜劍砍出的窟窿踉蹌數步,這卻意外讓他躲過男子毫不留情的刀鋒。然而幸運並不是隨時都在,下一刻少年手臂隨即被男子追擊過來的利爪割出數道裂口,鐵銹味混著空氣中所彌漫的奇怪臭味,擅自鑽進兩人肺中盤踞不去。
做為報仇,昊言咬緊牙關、利用男子揮擊時的僵直時間用力斬下指爪。然而在斷肢落在地上化為粉塵消散後,男子的臂膀長出更多尖銳利刺,反而使得對付他更加困難。
『我感覺身體有好轉,就算走到塔前也不會喘不過氣。不過,最近我在想⋯⋯家裡只有六個人的話,為什麼僕人總會準備到十二份餐點?』
『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她是我的管家,是我的愛人,但是⋯⋯她是⋯⋯出身自我們家族的人嗎?我的頭⋯⋯好疼。父親看她的目光一直都很畏懼,母親也十分焦慮。』
昊言腦海正飛快思考著能讓兩人盡可能安全撤離的方法。持久戰不論如何都有害無益,男子似乎感覺不到疲憊,與開戰時相比,攻擊速度絲毫未減。再加上雲苑負傷,不曉得是不是結界的副作用,臉色蒼白的他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如果撇開拋下雲苑獨自逃離這個惡毒的想法,那昊言想到最有效率的結論只有一個:把男子打倒。
「現在立刻離我遠一點,至少要在五步外!」
「什麼?」這並非是困難的要求,但昊言突如其來的吼聲還是使雲苑一愣。
「別問了、快點!」
再次擋下男子攻擊的雪色匕首發出細微碎裂聲,深色裂紋從刀鋒相接的地方蔓延開,貪婪地吞噬起無瑕表面。雲苑聽話地朝離兩人身後不遠的門扉奔跑起來,從傷口傳來的熱辣痛楚都使他每一次呼吸越發粗重。
『幾經波折後,父親最終還是同意了我們的婚事。他說我能活到現在,她是最大的功勞。那份愛情是我的支柱,是使我身體好轉的原因。我與父親與她吃著晚餐,享受著三人的靜謐時光。她做的餐點非常好吃,一向如此。』
『⋯⋯也許這樣對獨自撫養我長大的父親很過份吧,但我並不想繼承爵位!我只想與她離開這裡,一起到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生活。』
在服從指令的短暫數秒間,雲苑才能好好回想從剛才就不斷被強迫聆聽的故事。本來聽起來只是個某人的愛情自傳,但實際上似乎不只如此。他在深不見底的門扉前停下腳步,按住血流不止的手臂回頭確認狀況,眼瞳卻映入昊言收起武器,無畏朝男子走去的景象。
『要聽一個故事嗎?』
喋喋不休的背景聲此刻突然安靜下來,整個空間頓時只剩下昊言冷靜而宏亮的嗓音迴響。那雙海藍色眼瞳中沒有任何一絲猶豫,堅定的直視男子。
他朝男子踏出一步。
『你忘記了自己是誰,又為何身在此處。』
男子附有破夜劍的手臂低垂,頭顱歪斜,看起來就像被青年的話語牽引,沉思著原因般停在原處。
『此刻你唯一能想起的是,變成這副模樣前的記憶。』
無視身後雲苑驚惶叫喚,昊言再度往以單手刨抓起臉部的男子跨出一步,哪怕自己的身軀已經進入破夜劍的斬擊範圍內,也未見絲毫退縮。
男子宛如塗料層層堆疊的臉部,經過躁動不安的手指攪亂,每一秒都在誕生新的指痕。替代嘴巴的血色彎月已經被塗抹得失去輪廓,順著男子的頭顱外圍滴答滴答地落至地面。
『誰都好,誰都可以,你想把話語傳達出去。』
男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嚎叫聲。那恰似野獸的呼喊,卻是他唯一展現出自己曾是人類的證明——他的臉部正在分崩離析,厚如石膏的表層剝落後,便露出其下毫無防備的灰色唇瓣,那正是吼聲來源。
好不容易能見光的唇瓣不過出現數秒,很快又被無限重生的膚色物質包覆住。無論男子多麼努力想將臉部重新挖開,溝壑都會迅速被重新填滿。
昊言眼中的惋惜與動搖轉瞬即逝。長在男子掌心的破夜劍隨著抓撓動作,目前正深深插進男子的頭側,一時間無法拔出。濃郁的墨色將男子半身染滿,類似油畫顏料的臭味搶過嗅覺所有注意,連呼吸都成了一種苦行。
再一步,也是最後一步。已經無法變回人類的守門人就能獲得安寧。
『至少,你想死得像個人類。⋯⋯故事,結束!』
這次的前進伴隨著椎心刺骨的痛楚。男人肩膀長出的利刺因昊言靠近而將其刺穿,本來乾淨的衣物頓時成為鮮紅。昊言並未因傷退卻,在話語結束之時,雪色匕首也確實地送進男子胸口中央。
胸口深處彷彿傳來了輕笑。隨著男子的身軀靜止不動,昊言謹慎而緩慢的朝後方退開,匕首卻在試圖抽離男子身軀時化成粉塵,輕飄飄地落在兩人腳邊。
——不得不說,血從傷口一口氣湧出的瞬間真的很痛。利用男子手中殘留的破夜劍刀鋒,昊言拉住一旁的床單割裂成布條,為自己簡單包紮止血。這期間他一直感覺頭有些昏沉,手也使不上力,平常簡單的動作硬是花了快兩倍時間才完成。
「昊言!你沒事吧!」
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朝自己奔來。然而昊言才轉向聲音源頭,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少年便劈哩啪啦的用問句將他淹沒,這讓昊言不禁有些頭痛的皺起眉間。
「剛剛那是什麼?你對他又做了什麼?他死了嗎?傷口還痛嗎?你、你倒是說話啊!」
「嗯,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可以慢慢回答你。」以食指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昊言思考著該如何回話,以及其他此刻很在意的事情。「⋯⋯希望你不會覺得冒犯,我想問一件事。」
青年莫名鄭重的態度使雲苑一愣。不曉得為什麼,此時歪頭看著自己的昊言表情感覺很陌生。預感在昊言疑惑脫口而出的瞬間應驗成真,雲苑頓時手足無措、更不知該做何回應。
「你是誰?」
昊言摩娑著下顎,緊盯著對方彷彿被調色刀塗抹的模糊臉部,幾乎要用眼神將滿是粗糙痕跡的面容刺穿出洞。
他應該不認識這種沒臉的妖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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