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普司恢復意識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少年冷汗微沁的側臉。只見少年緊拽著坦普司衣領,正使出渾身解數想將其拖往前方,無奈因爲力氣不足、而使進展相當有限。
「呃⋯⋯我的頭⋯⋯」
在幾乎要把頭硬生生撕成兩半的痛苦中,坦普司察覺到自己似乎又忘了某個重要的記憶。即使如此,心中卻沒有痛苦混亂,反倒是完成某件重要事情般平靜。
「我不想打斷你,」在坦普司不自覺將手撫上胸口、露出微笑之際,少年的疲憊嗓音自他頭上幽幽傳來:「不過你有力氣的話,我希望你可以自己站起來。」
聞言,坦普司猶如在地面掙扎的鮮魚般,掙扎了好一段時間才能真正起身。當他站直身體同時,雲苑如釋重負的嘆息聲也傳進耳中。
循著冷風吹在肌膚上的冷涼觸感,坦普司這才發現上衫有個切口銳利的斜向破口,而衣料上逐漸氧化成暗褐色的大片血跡更是怵目驚心,範圍幾乎遍佈了整個上半身。
「你⋯⋯身體還好吧?」
雲苑好幾次都匆匆瞥過血衣、接著立刻轉移視線到其他地方。宛如每多看一秒,他臉色都會變得更加蒼白似地——坦普司搖了搖頭,而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樣令他不禁有些在意。
空氣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腥味與霉味,而兩人腳邊被砍成數段的荊棘堆積如山。坦普司最後的記憶停在一行人進入人骨構築成的奇異空間,但此刻映入眼簾的卻是再普通不過的廢墟,甚至有些似曾相識。他困惑地看向狼狽不堪的雲苑,心想少年似乎比記憶中還要來得傷痕累累。
「在我昏倒時,發生了什麼事?」
雲苑走向一旁,找到一塊凹凸不平的建築殘塊坐下。從殘塊周圍的剩餘部件來看,這或許曾是一座會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華麗雕像。
而在他身後不遠處,同樣滿身是傷的昊言正仰躺在地,似乎是失去了意識。從緊皺的眉間判斷,這似乎稱不上是一場舒適的小憩。
注意到坦普司四處搜尋的視線,雲苑抬起頭,朝不明所以的男子緩緩開口:
「結論來說,我們被襲擊⋯⋯而你不幸死了,至少不久前應該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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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東方揚起的白光並非黎明,而是濺起鮮血的凶兆。
在一行人都還未理解情況前,坦普司便隨著血液劃出的軌跡、戲劇般地頹然倒下。這期間不過數秒,對三人而言卻如動作都被刻意放慢般,漫長卻又措手不及。
什麼時候出現的?又是怎麼進來的?想必站在坦普司屍首前的人不會回答,他所配戴的慘白羅剎面具更是徹底將表情給掩蓋。
「鬼面?嘖、跟著我們多久了?」
沒想到兩人沒等到引路人,偷跟進來的鬼面倒是冒出一個。對於只在乎彼異生死的鬼面來說,不論誤傷多少人都無所謂——就坦普司幾乎要被砍成兩半且血流成河的現狀來看,恐怕沒救了吧。昊言想。
鬼面視線盯在坦普司動也不動的身體上,像是在確認什麼似地反覆梭巡。鋒利太刀所滴落的水聲,是空間除了呼吸以外唯一的響聲。
趁鬼面尚未有下一步動作,雲苑迅速動身撤退到昊言身邊。還來不及褪去臉上錯愕,下一波兇猛攻勢卻已呼嘯至少年面前!
只見雲苑以自己也沒料到的反應速度,反身出手利用結界抵擋劈來的凶刃。然而,恐怕是力量尚未恢復完全,本該結實的防護,卻被刀鋒有如切開奶油般輕而易舉的劃成兩半。
「鏘!」
若不是昊言使盡全力揮出匕首、硬是把鬼面的劈砍軌跡撞出偏移,雲苑恐怕也會為事後報告書上的死亡名單添上一筆。
隱藏在羅剎面具之後的赤紅眼瞳灼灼生光,毫不畏懼地對上昊言投射過來的警戒視線。儘管從中讀不出鬼面的情緒,此時週遭壓迫陰沈的氛圍明顯是在等待著昊言給出交代。
鬼面以衣袖抹去刀面殘留的血跡,數秒後重新擺出攻擊架勢,而刀尖仍直對著雲苑。昊言見狀立即伸出右手臂將少年擋在身後,眉間因尚未消去的疼痛與不滿緊皺,冷汗沿著稜角分明的下顎滴落,反射出身後同樣緊繃的雲苑側臉。
「他是我的助手,跟這次的彼異沒有關係。都已經錯殺一個了,還想繼續屠殺無關之人嗎!」
「⋯⋯。」
別說反應了,鬼面猶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顯然這並不足以說服他放下敵意。現在跟鬼面打一場無疑是愚蠢選擇,經過一番折騰後又負傷的兩人要取勝?簡直天方夜譚。
坦普司的死固然可惜,但他死後也未崩毀的幻境也恰恰證明坦普司並非彼異,儘管為時已晚。可想而知,潛藏在某處的彼異依然在伺機而動,鬼面會懷疑到兩人身上也情有可原。
說起來,對方也不是會聽人說話的類型啊。以往守門人被鬼面一行誤殺之類的事件便時有所聞,對把守門人棄若敝屣的管理局來說,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彼異有討伐就好。
思及此,昊言臉上浮出了苦笑。如果自己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他至少要想辦法讓雲苑活著離開。
「你⋯⋯」出乎意料的是,率先打破僵局的話語竟是出自鬼面之口:「不是⋯⋯彼異?」
「⋯⋯這不是當然的嗎?是彼異的話怎麼可能成為守門人?」
該不會是在哪裡撞到頭了吧?昊言頓時有些無奈,而鬼面再次陷入沈默,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守門人,不是,彼異。」
喃喃自語著,鬼面機械般毫無起伏的聲音有如雲絮般輕輕飄進兩人耳中。直指著少年的刀尖逐漸垂下,最終在地面刮出細微刻痕。
「他是誰?怎麼突然就對坦普司⋯⋯!得趕快止血才行啊!」
抬手阻止雲苑想飛奔到坦普司身側的打算,面對少年想從回答中找到一絲希望的期盼眼神,昊言只是面帶遺憾地搖搖頭。
「那出血量恐怕活不成吧。對方可還拿著刀啊,你別輕舉妄動。」
「怎、怎麼會⋯⋯!」
不久前還活生生與自己對話的人,此刻卻逐漸成為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這對雲苑來說似乎是不小的衝擊,只見少年緊抿住唇,因憤怒而緊握的拳頭彷彿下一秒就會不受控制地砸上鬼面的臉龐。
拍拍雲苑的肩膀,昊言重新將視線放在三人原先的目的地——那道空間裂縫上頭。經過一番騷動,它既沒有擴大的趨勢,也沒有封閉的傾向,就只是靜靜地存在著。
然而,裂縫離足以讓人通過的大小還有一段距離。從鬼面與雲苑戰鬥的狀況判斷,對方手持的漆黑太刀多半與破夜劍相同,具有破除結界的特性。昊言此時已沒有多餘的精神與力氣再揮動破夜劍,或許朝鬼面尋求協助才是最佳選擇。
「能請你幫忙開路嗎?朝著裂縫劈一刀之類的?」
兩人甚至都不確定話語是否有傳進鬼面耳中。如果此時能辦個木頭人比賽,鬼面要奪冠想必是輕而易舉吧。
昊言與雲苑四目相對並聳了聳肩。鬼面向來有自己的一套規則,接到命令就會盲目執行到底,本來昊言就不太期待這種普通人的要求方式可以獲得回應。
因此他也準備了另一套說辭。
「⋯⋯彼異也許就在那道牆後面,能夠攻擊它嗎?」
迅疾而強烈的冷風劃過兩人身側,餘下的只有淡淡的腥甜氣味。鬼面幾乎是在瞬間就衝到裂縫前,起步之快甚至讓兩人一時有了對方本就站在裂縫前的錯覺。
鬼面揮下的太刀抵在骨牆,除了從壁上簌簌滾落的些許碎塊與骨粉外,並沒有開啟眾人所期盼的道路。而在眾人思考下一步行動時,骨牆縫隙中卻突然鑽出為數眾多的荊棘。
就算鬼面使勁將前端切斷,立刻從後方遞補上來的荊棘仍會迅速纏捲於刀鋒,並以難以想像的怪力試圖搶奪甚至折斷刀身。
與此同時,昊言與雲苑也發現坦普司屍首的異常變化。只見他的身體被荊棘聚集而成的搖籃輕鬆托起,本應失去生機的胸腔微微起伏著,傷口不再流淌血液,皮肉被刀鋒割裂的邊緣逐漸生肉癒合。
不知何時,荊棘已取代了所有森白骨牆,空間的光源逐漸暗下,三人的立足之處也隨著逼近的荊棘縮小,週遭僅剩令人不安的攢動聲充斥耳膜。
很快地,就連逃脫希望的裂縫也要看不見了。
「嘖⋯⋯」身經百戰的鬼面也不禁對此時處境咋舌。他總算是在一陣激鬥中成功奪回太刀,儘管如此,仍因荊棘毫不留情的攻擊渾身是傷,原先被髮圈整齊束在後腦勺的褐髮,此時更狼狽地散落在肩上。
使用破夜劍也許可以開闢前路,但昊言接下來就會陷入精疲力盡的窘境,何況破夜劍也必須劈在正確的位置上才有效果。之後單靠少年與心思不明的鬼面能否逃脫,又是另一回事。
昊言微微皺起眉間,一時無法決定生死關頭的抉擇。就在此時,他隱約從眼尾瞥見雲苑視線似乎注視在什麼之上。
「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嗎?」
「地面上有光⋯⋯和之前看過的一樣!」
順著視線看過去,果然在昊言眼中除了逐漸吞沒腳邊的棘刺外什麼也沒有。
賭一把吧!破夜劍不知何時已凝聚在青年原先空無一物的手中,幸虧破夜劍重量與看起來不同、劍身實際上相當輕盈,昊言勉強還能夠揮動。
「我沒有多餘的體力,接下來拜託你了⋯⋯」想了想,昊言決定再補上一句:「別太相信鬼面那個死腦袋,明白嗎?」
儘管昊言已經盡可能放輕聲調不讓對方察覺,鬼面赤紅如火的眼曈依舊隨著話語而動,尖銳地射向正在說話的兩人。雲苑聳了聳肩並無奈地點頭,臉龐上的「我儘量吧」倒是表露得清楚明白。
將注意力及精力集中於地面上一點,昊言緊握住破夜劍沒有多餘裝飾的劍柄,抵在地上的刀尖若不使力控制住,隨時都有可能被橫衝直撞的荊棘給撞偏。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當昊言使勁利用自己的體重將劍身下壓時,過動的荊棘們似乎有逐漸平靜的趨勢。破夜劍近半沒入地面的瞬間,腳下的地板突然變得有如棉花般柔軟空虛。
失去立足點支撐,無法平衡身體的三人就這麼摔得東倒西歪——地面甚至也沒有打算繼續托住三人,而是敞開透著強風的裂口、將尚未反應過來的眾人吸納其中。
先不論這會通往哪裡,首先從這高度跌落,推測會因此摔死的機率恐怕不低。強風從雙頰呼嘯而過,其強勁程度甚至彷彿會將頰肉俐落削成薄片一般。
「噢、哇!我是不是來得正是時候?」
在沙沙作響的強風中,似乎混雜著帶有一絲欣喜、似曾相識的男性嗓音。接著那嗓音似乎唱頌著什麼,原先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逐漸被閃耀的點點繁星填滿。
彷彿被無盡的星空包圍著,理智頓時忘了身處的危機,而感性正因美景歡呼。五顏六色的星光繽紛而美麗,細看之下才發現那是由看似隨時都會熄滅的微弱火光構成。
好像、在哪裡見過?
「應該會有點痛哦!」
聽著幸災樂禍的喊聲,雲苑腦海中忽然清晰浮現出嗓音之主的真實身份。然而還來不及確認正確或否,雲苑的後背便狠狠地撞上某物!
痛覺從脊椎迅速蔓延至全身,造成劇痛的罪魁禍首卻同時是拯救性命的關鍵——肉眼看不見究竟是什麼托住身軀,指腹傳來的觸感冰涼堅韌,於記憶中找不出與之相符的名稱。
而籠罩在臉龐的灰青色影子晃動著,原因來自體型龐大的動物身軀。在雲苑頭頂上方不遠處、正俯視著雲苑的鹿男眨了眨鮮紅色瞳眸,踩在虛空上的鹿蹄輕快地帶動身軀行進,而後鹿男露出了一個看來命裡欠揍的笑容。
「你好慘啊!是不是被彼異嚇得屁滾尿流?感覺到霧間出現了不一樣的出口,我就想說過來看看,你要感謝我⋯⋯哎呀?他傷成這樣還沒死啊。哼。」
鹿男有如機關槍的一連串話語,最終停在不遠處的昊言身上。只見鹿男咋舌一聲,直接走過去將昊言拎回自己鹿身背上背負,動作很是熟練。仔細一看,上頭還有一個同樣失去意識的坦普司。
説憎恨過於嚴厲,説擔憂過於冷漠,鹿男投射給昊言的眼神過於複雜,至少雲苑無法找出一個確切精準的詞彙形容。
「我說你啊,經歷完這些恐怖的事,還相信這傢伙嗎?」
轉頭將雲苑從虛空中拉起身、指引立足點時,鹿男冷不防地拋出一句。迎上雲苑的不解眼神,鹿男雙手抱胸並繼續接話:
「他一直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在我看來,他明明有可以無傷解決的實力,卻不曉得為什麼每次都要顯得沒有本事。」
「昊言是為了保護我才⋯⋯」
「保護?」打斷未完話語,鹿男不禁哧笑出聲,彷彿覺得這個詞彙出現在對話中很可笑般,雙眼瞇成月牙彎:「這真是我聽過最詭異的事了!為了讓自己獨活,哪怕是好幾年的搭檔,他都可以輕易犧牲哦!」
自引路燈飄散的火花各自有序地找到落地處,一點點地燃起路標。鹿男率先走在前頭,而雲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在心底反覆咀嚼方才的話語,視線則在鹿男背上昏迷的兩人來回徘徊。
「別說我沒提醒你!守門人⋯⋯還有他們背後的傢伙都不是好東西。要加入前自己想想吧。」
在幾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唯有鹿男低沈的嗓音幽幽響起。而後,話語隨著地上的火光輪番淡去,一個個落在黑暗中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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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普司不解地看向陷入沈思的雲苑,少年中斷敘述至少已過了一分鐘。正當他要開口詢問之際,雲苑突然自己回神過來,臉上表情有些尷尬。
「⋯⋯啊、抱歉,我繼續說。總之我們掉進洞裡後,鹿男把我們救援到這,等門的許可還有你的處置下來。」
從雲苑口中聽見描述有過多的新名詞,坦普司一時很難理解消化。
首先,自己數百年來都處在異空間,即將離開前被人砍死在地,接著因為不明原因死後蘇生,一行人被有著鹿身的獸人?救出,現在在現實世界的某處等待獸人帶回某些許可。
把一切過程都交待完的雲苑,看來很是疲憊的將身體靠在破碎欄杆旁休息。坦普司不過將視線移開一會,再看見少年時,對方已然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沈沈睡去。
今後自己該何去何從?從雲苑的解釋來看,自己一度成為了怪物,聽說被處理掉也不奇怪。坦普司握緊自己長滿老繭的手而後鬆開,映在他眼中的掌心卻再普通不過,看不出任何詭異的影子。
身體肌肉雖然僵硬,但還能走。
看了一眼仍在沈睡中的兩人,坦普司決定在他們醒來之前進行個屬於自己的簡單散步。
「說不準是人生中最後一次了,嗯。」
坦普司喃喃自語著,走過牆壁破出幾個透光大洞的長廊。掛在牆上的豪華畫框早已被歲月腐朽,畫布被銳物割爛,殘餘顏料也褪色到看不清原貌。
打從醒來,他就覺得這個地方相當眼熟。而在實際觀察後,坦普司十分肯定這就是他最後待過的洋館,同時也是被稱為幻境的異空間保留過富麗堂皇的地方。
坦普司的書房就在這長廊的正上方。在長廊右側、被坍塌石塊掩埋入口的房間,則是掛有主人肖像畫的臥房。
對了,剛才大家待著的地方是會客廳——坦普司如是想,一邊拐過轉角處。破敗陰暗的廢墟是曾經人聲鼎沸的餐廳,這讓他彷彿又聞到幼時經過時,必定撲鼻而來的飯菜香氣。
本來單人歷險就到此結束,然而作為阻擋的壁面承受不住時間摧殘、已經整個倒塌,晴朗藍天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闖進眼簾。
無人打理的花園雜草叢生,草尖幾乎都要高過坦普司坦露的胸口。本來因此萌生的退意,卻在男子從縫隙中瞥見某物時消失殆盡。
也不曉得哪來的勇氣,坦普司決定奮力撥開灰綠色的雜草堆向前邁進。
坦普司可以清晰回想起曾在宅邸內的一切,唯有與人有所交流的地方朦朧不清。雖然從某種執著中解放了,但四處殘缺的記憶仍讓他困擾,有時連不知從何湧起的愧疚也會一同席捲而上。
他還沒想出結論,手已撥開最後一層草葉,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啊⋯⋯這是!」
上半部斷裂的斜塔妄圖將藍天分為上下兩部份,而在那傾斜延伸的影子下,是漫佈滿地的向日葵花。它們悠閒地隨風搖曳,以艷黃色花瓣在陸上造出一片金浪。
『要是她能看見,一定很高興吧。』
一瞬間閃過的想法使坦普司一愣。他佇立於風中,遙望著向日葵。在一片渾濁的記憶裡,坦普司隱約想起某人曾在花田中,穿著紅鞋翩翩起舞的畫面。
⋯⋯但,那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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