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刻落下的雨,並非帶有鐵銹味的黏稠泥水,而是妄梅讓人醉心逃避的虛幻之美,或許畫面就不至於如此不堪。
甕子也好,藤蔓也好,在一片泥濘中錯愕佇立的曇也好,忽然啞然失聲的堇也好,乾淨面容沾染上骯髒不是他們注目點,如膠般附著在肌膚上的泥團也喚不起注意。
啊,怎麼會?在他們眼前的東西別說是美麗了,甚至根本不成人型。少數完好的不凡甕子們,隨著泥水潑濺失去光采,逐漸成為不起眼的泥娃。
「不該⋯⋯不該這樣!儀式應該是完美的才對!」
曇脫下外袍蓋住堇試圖使其不被髒污侵染,然而失去代行人偶的他看不見眼前任何物體,導致吸飽汙水的布料只蓋住堇一半的臉龐。
而堇不甘地啜泣出聲,自她前額流下的灰黑色痕跡過分地毀去精緻妝容。
兩人手中不知染滿多少人的鮮血,成為甕子的男女們,死前的淒厲哀號仍於耳邊迴響。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他們的共識。為此,他們甚至冒著被抓的風險對彼世人類出手,發出信函引來守門人與領路人,只為湊齊最後的條件──
可為什麼卻變成如此!
「因為你們準備得不夠完全啊。」
要說有什麼現在不應出現的,青年懶洋洋的嗓音肯定是其中之一。曇滿懷挫敗的心情尚未平復,內心更因為這一針見血的話語更加消沉。
泥水緩緩融入曇後頸自背脊的裂口中,將其中漫佈的細枝染得一蹋糊塗。曇摸索著身邊的甕口,在堇的指示下將其轉向本應被藤蔓束縛住的昊言。
「⋯⋯你是怎麼掙脫的?」然而映入眼中的青年,並非想像中只能靠嘴冷嘲熱諷的樣子。
面對堇變臉比眨眼還快的冷峻問話,昊言僅慢條斯理的整理著凌亂衣襟,絲毫沒有要回答的意願。在他腳邊的藤蔓斷面整齊,唯一的可能便是昊言右手所持的雪白劍刃。
與纖長的破夜劍不同,白刃長度不過手掌。看似厚重的金屬材質,卻在揮舞中顯得靈活。劍鋒劃過空氣的嗡鳴輕輕刺進耳膜,令人不適地搔癢耳道。
奇怪的是,即使包含昊言在內,視野所見的一切都遭泥雨污染,白刃卻仍絲毫未損地閃耀著鋒芒。
試圖從後方偷襲昊言的肥厚藤蔓有如薄紙般、被輕易從中斬成兩截。裂開的左右莖部僅剩黏絲相連,徒勞無功地擺弄殘存的力氣,最後分別落在昊言一雙腿邊。
青年蔚藍色眼曈深不可測,更猶如深海中正虎視眈眈窺視的不明之物,緊盯眼前獵物不放。
「曇!解決他!」
在視線交接的一瞬間,菫竟感到恐懼。對未知的危機感引起她的不安,甚至渾身發冷——即使她早已放棄身軀,此刻卻仍保有寒顫浸透四肢的錯覺。
幾乎在同時,難以計量的藤蔓便從曇的背上噴湧而出。那強勁力道甚至衝破了皮囊,難以想像一個男人的身軀竟能容納那麼多的植物。
不,或許不該稱為人吧。畢竟在釋放藤蔓後倒下的東西,簡直像是粗製濫造的人偶裝。
說起來,兩人真有做為一個人類活過嗎?在洶湧奔騰的藤蔓朝他襲來前,昊言腦海中閃過這麼一絲疑惑。
──很快地,藤蔓徹底淹沒昊言原本所站之處。似乎嫌包圍還不夠,多條粗重藤蔓毫不留情地朝昊言所在處大力揮下,每一次拍動都濺起黏膩的絳紅色液體,以及某種物體迸裂的啪唧聲。
直到藤蔓安靜下來,週遭只剩它們輾過地上碎屑的摩擦聲之前,菫都無法將視線移開。而以細枝為貌,藤蔓為驅的人形正環抱著她,背後的藤蔓仍不斷增長延伸至已吿一段落的騷動中心。
啪噠。
順著被拋擲到面前的斷藤來源,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嘲諷般拎著大把扭動藤蔓的昊言。他踩在正傾瀉大量黏液的藤蔓上,小腿肚褲管被染得濕透。被泥雨淋濕的黑髮固然雜亂無章,卻掩不住他臉上笑意。
「已經結束了嗎?」
似乎被昊言二度丟擲藤蔓到面前的挑釁舉動惹怒,曇?發出雄厚似獸的怒吼,方才還在摧殘著某物的藤蔓們頓時迅速匯聚成一束,猶如巨蟒般張開血盆大口朝昊言襲去!
見狀,昊言將手中的白刃輕巧地轉換方向,以劍鋒朝下的方式握持,同時壓低身軀,對於眼前威脅顯得相當從容不迫。
而巨獸毫不留情地將相較之下更顯嬌小的青年挑飛,並在對方滯空無法反擊時一口吞下。以藤蔓組成的死物,卻彷如生物般發出貪婪的吞嚥聲。
它的動作停止一瞬,隨後朝天仰起頭顱。自腹部出現的裂口最終使巨獸頹然倒下,從它腹中誕生的並非純真無邪的嬰孩,而是染滿腥紅汁液的青年。
『要聽一個故事嗎?』
此刻,昊言與曇的距離不過五步之遙。以手背抹去試圖遮蓋眼簾的黏液,他冷靜地往前踏出一步,而曇立刻操控起背部藤蔓意圖反擊。
『曇,你打算攻擊我時,突然發現動彈不得。』
話語就像是命令般,令藤蔓的鋒利尖刺停在昊言眼前,就連曇的動作也靜止於張牙舞爪的當下。連轉動脖頸都辦不到,曇只能放任青年無所畏懼地抬手斬斷差點貫穿身軀的藤蔓,並再度踏出一步。
『你察覺到我做了些什麼,正打算使出殺手鐧對付。』
說完,昊言還刻意在原地等待三秒,可惜的是現實違背了他的期待,實際上無事發生。可見對方並沒有任何能用的招數──這讓青年安心地露出微笑,又往前一步。
『──此時想起手中已經沒有手牌的你,忽然覺得放棄也是一種救贖。』
「你、你在做什麼!快動起來!快殺了他!」
曇的臉畢竟是由細枝組成,此刻是什麼表情,恐怕是神也無法解讀出來。在旁尖叫的堇幾乎可以用其音量貫穿在場所有人,然而不過也僅是空想。
昊言已經來到觸手可及的三步距離,堇卻沒有任何能阻止他的方法,曇更像木偶般呆立原處,任憑話語操縱。
青年再度跨前,兩人的距離僅剩能聽見彼此呼氣的一步。
『畢竟比起絕望死去,甘願迎向結束來得更幸福⋯⋯故事,結束!』
落下的除了結尾,還有被白刃斬落的曇的頭顱。不利碰撞的細枝隨著衝擊散落一地,失去統御的藤蔓崩解成塊,很快便與泥濘的地面難分難捨,分不清彼此。
失去曇的衝擊讓堇一時無法回神,直到昊言越過她走向其背後,用白刃狠狠扎入甕身,她才嚇得發出混合哽咽的淒厲叫喊。
「呀啊啊啊啊啊!誰、誰都好!救救我!曇!救我啊!」
沒有肉身不失一樁好事,否則那劍尖深入內處的痛楚該有多麼強烈?白刃所拉出的裂口幾乎就要到達甕口,她卻連回頭查看發生什麼事都做不到。
與其它甕子們不同,堇的甕身裂口內空無一物,昊言想這或許與她的重組有所關聯。泥雨在劍身抽離那瞬間由強轉弱,始終在不遠處旁觀一切的醜陋泥團,此時終於緩緩朝著菫身後移動。
「嗚、嗚嗚⋯⋯你、你打算做什麼⋯⋯?」
「完成召喚彼異的最後一步,這不是你們希望的嗎?」昊言悠哉地從菫身旁走過,在錯愕眼神中隨意挑上一株藤蔓殘骸坐下。
這是可以讓他看清泥團進入甕身並逐漸取代菫的變化,還能讓他抽空將一切記錄下來的好位置。
「多虧你們讓我確信破壞甕子會惹怒彼異。鹿男⋯⋯我欠他一個人情。」
很不幸地,昊言掏出手記時,發現由於泥雨的侵襲,不論是書頁還是筆都被汙染到難以使用。雖然說同樣的手記在家中還有四本複製品,但不能即時記錄還是讓他有些困擾。
「為什麼⋯⋯要這麼做⋯⋯」
填充完甕身內部後,泥團開始向外擴散,最終逐漸包覆住堇的全身。她的聲音已氣若游絲,音調像是與他人共同發言般分歧。在她頭部後方的泥團正慢慢轉化出類人肌膚的材質,與血肉高度相似的團塊正溫柔地將堇吞進內部。
「我有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願望。」
也不曉得堇有沒有聽見回話。她已經成為彼異圓潤腹部的一部分,其上連結著女性巨大的上半身。她身著的衣服以妄梅細枝織成,傾瀉而下的長髮是柔嫩的軟藤。手掌上連結著纖長的手指,輕輕一攫就能將昊言整個人抓握其中。
墨色杏眸中彷彿群攬繁星,細看能發現那星光來自妄梅盛開。豐唇有著與藤蔓液體相同的顏色,反射出誘人的光潤色澤。
還想著女人的樣貌在哪看過,昊言隨即想起這與堇根本如出一轍。只不過比起本尊,彼異模仿的她更增添一抹邪魅的詭異。
成型後的彼異相當龐大,連昊言站直身體也不過與她的頭部長度相當。她俯下身體、瞇起眼來打量眼前訪客,困惑地以手撐頰。
「這真是⋯⋯讓我驚訝。你應該不需要我的力量才對。」
聲音與堇倒是完全不同,聽起來是幼嫩的孩童嗓音。然而這樣的純真套在必須以殘忍方式才能召喚的彼異身上,不知怎地就令人反胃。
眨眼之間,散發著異臭的泥地就被從天而降的妄梅們鋪滿取代。很快方才還如地獄般的景象便被如夢似幻的花海取代,目光所及之處只剩下一片美好。
「不過,畢竟你奉獻了祭品⋯⋯」彼異唇角勾起笑容,伸出食指輕輕將昊言下巴抬起。「讓我聽聽你的心願也無妨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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