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覺得理所當然的生活,如今僅剩一段冰冷敘述的文字。書中描寫的當年種種似乎有諸多誤解,然而他也無法當面糾正,畢竟作者已經在地下長眠幾百年了。
對於未來的幻想繽紛瑰麗,但得知人還無法靠飛行背包自由翱翔天際的時候,坦普司還是有些失落。
另外,與現實「彼世」相對的另一個世界「源界」——那裡充滿著妖術、黑魔法、精怪之類的,是坦普司從未想過與接觸過的、超乎常理的存在。
而他此刻便身處其中,未來也會長住於此。
「有人類要找你噢!」
要說坦普近期感到困惑的事情,小腿肚以下埋沒在地面、迎面而來的這位女性(至少坦普司認為是)無疑是其中之一。僅有孩童大小的身體都是由藍色水液構成的,特異體質使她不論行經何處,都會留下一片濕漉漉的水痕。
初來乍到那天,當坦普司聽說水妖是圖書館的管理者時,可說是瞠目結舌。不過現在他已經可以冷靜地隨手拿起拖把,一路沿著對方領路時留下的水痕細心地拖乾了。
在水痕盡頭的會客室房門開啟後,一個將全身心都交給鬆軟沙發椅的青年身影便躍入坦普司眼簾。而對方在看見坦普司便揚起微笑,懶洋洋地抬起右手當作招呼。
「離上次見面一個月了,你看起來適應得不錯?」
「戚先生!很高興您過來!」
聽見稱謂後青年不禁愣住數秒,似乎是覺得有些尷尬的搔搔臉頰。
「⋯⋯叫我昊言就好。你比我還年長,用敬語好奇怪啊!」
負責領路的水妖在會客室一角落下水窪,柔軟不定的身型很快沒入其中,不到數秒便自兩人眼皮底下消失。坦普司本來想過去清理,卻被昊言一句「反正沒過多久那些妖精又會把這裡弄得亂七八糟」給阻止了。
桌上放著一盤曬乾切段的淺藍色海帶、表面發紫的珊瑚與白色碎石,瓷杯中也放著藻類以及不知道該稱為湯或是茶的液體。而昊言看起來明顯對這些「招待」不感興趣,反而自顧自地從身側背包裡抽出保溫瓶,再取一個紙杯將熱氣蒸騰的湯品注入其中。
接著昊言抬起頭,對剛放好拖把的坦普司招呼著:「你來喝喝看吧!這是雲苑費盡心思努力燉的雞湯。雖然是第一次做,但口味上可以保證一定美味。」
「他今天不會過來嗎?」
「畢竟他已經正式成為我的助手了,有些事需要學習。他要我向你問好。」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們同是用功夥伴啊!」
坦普司接過昊言遞來的紙杯,小心翼翼地吹散熱氣後便飲下那香氣四溢的湯汁。整隻雞的鮮嫩精華說是完整封存其中也不為過,湯頭的美味程度更因其出色調味更上一層樓。
留在喉頭的韻味令人意猶未盡的甘甜。隨著熱湯下肚,坦普司渾身都跟著暖了起來。
「他廚藝挺好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煮出來的菜口味偏甜,喜不喜歡就看個人口味了?」
「我覺得很好喝!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跟他請教一下作法!」
坦普司說得真摯,雙眼有如發現寶物的孩子般閃閃發光。看見他這個樣子,昊言忍不住又噗哧一聲跟著笑了出來。然而不久後他卻收起笑意,挺起上身以從舒適座椅上坐正,表情突然嚴肅許多。
「那麼,閒話家常就到此結束吧。」昊言以食指摩挲著下巴,雙眼直盯著坦普司,思忖完適當用詞後才再度開口:「你有任何變成彼異的跡象嗎?」
「不⋯⋯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坦普司放下喝得一乾二淨的紙杯,隨後搖了搖頭:「就算我不隱瞞,記憶中也沒有太多他們想知道的情報。」
「就是說,管理局除了剛開始對你植入能讓語言互通的道具外,後面沒再做什麼實驗了?」
「是的。」對話止於坦普司的頷首,只見兩人之間陷入一片沈默之中。
雖然不多,但過去也有守門人在幻境中發現倖存者的案例。或許是受到什麼影響,絕大多數的倖存者不是失去自我,就是成為下一個彼異——在這當中,也不乏為兩界帶來重大災害的例子。
因此,管理局本身對待倖存者向來謹慎。一旦倖存者有任何可能危害到兩界的變化出現,便會立刻做出處置。
身為特例一員的坦普司也不例外,當他與管理局的人接觸後隨即遭到軟禁。儘管昊言個人覺得過意不去,坦普司卻顯得毫不在意。畢竟軟禁地點為可說是兩界知識寶庫的圖書館,對熱愛讀書的他來說再好不過。
「別露出愧疚的樣子,」坦普司有些無奈地扯出微笑,起身走到昊言身側並拍了拍肩:「我問過妖精們,只要有祂們陪著,之後想去哪裡都可以!」
再說了這裡藏書種類豐富,待著也不會無聊。似是打定主意要讓昊言緊皺的眉間鬆開,坦普司又補上一句。
昊言自然明白坦普司的打算,也清楚對方雖然能與他人交流,卻還不識非母語的文字,這裡大部分的藏書對他而言都還無法流暢閱讀。
於是昊言閉了閉眼,配合地讓表情盡可能恢復平靜,最後再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結果反而是坦普司被因此逗笑,使青年本就不自然的表情又染上幾分酡紅。
「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坦普司搔搔臉頰,決定不追究昊言突兀的轉換話題方式。
「還記得我寫的那些信⋯⋯應該說情書嗎?」
儘管坦普司已經不記得是為誰而寫,但曾經真摯的每字每句都深刻烙印於腦海,幾乎已與靈魂融為一體。
「我想重新寫下來,集結成冊。畢竟那是某個重要之人的存在證明,我不想讓她就此消失。」
昊言下意識將右手撫上自己腿側的口袋,那裡裝著他向來片刻不離身的手記本。對他而言,也是為無數彼異寫下的墓誌銘。
「⋯⋯我可以理解,很高興你想這麽做。」
「這樣啊!」坦普司高興地瞇起細長雙眼,灰瞳中滿溢著在洋館時絕不會見到的希望之光。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昊言起身伸了個懶腰,向坦普司簡單講解保溫杯該如何清洗,之後可以自己留著使用。
面對這個在自己生活的時代尚未出現的產物,坦普司似乎十分好奇,對於保溫杯曾經被使用過一次的事情並不在意。
這次會面時間並不長,若不是昊言無法長待,能夠選擇跟坦普司一起渡過悠閒的下午多好?
將昊言送至會客廳門口的坦普司,敏銳地察覺盤據在對方頭上的低落⋯⋯或許也是因為昊言的嘆氣聲已經大到想忽略都沒辦法了。
「下次雲苑也能一起來就好了。」
「不、」出乎意料的回答使坦普司不禁訝異轉向昊言,而後者語氣中是絲毫不想讓步的強硬:「要換你來找我們才對,至少我們會準備正常點的茶點等你。」
先不論水妖精們準備的特異點心,難道昊言還在在意我被軟禁的事嗎?意外地,是個在奇怪的點上會很固執的人呢。坦普司如是想。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番言語溫暖了沒有歸屬感的坦普司內心。
他認識這種情感。對於身體孱弱而被迫成為籠中鳥的他而言,「有人正等著他的來訪」就足以成為拼命活下去的動力。
過去是,現在是,未來想必也一樣。
「我明白了,朋友!」坦普司笑著頷首說道。
「⋯⋯電鍋有白飯,你用冰箱裡昨天剩下的咖哩配著吃。衣服已經曬乾了、可以收進來摺。地板掃過了還沒拖。對了今晚垃圾車會收回收,所以你房間有什麼垃圾趕快拿出來整理,大概就這樣。」
回到家的昊言才準備要脫去鞋襪,就聽見來自沙發、彷彿隨時會斷氣的虛弱聲音。
只見雲苑將臉埋進緊抱懷中的鬆軟抱枕,目前側躺的動作明顯就是從坐姿開始逐漸傾斜身軀、最終演變成的墮落姿態。
「學習還行嗎?」
越過椅背看見這幕光景的昊言努力憋住笑意,以致整個肩頭都在顫抖。其實也不用等雲苑回答,在茶几上堆高的各類資料就已經透出答案。
有如斜塔造型的厚重紙本資料正以絕妙角度保持整體平衡。只要不以外力干涉,想必它們在茶几上可以繼續屹立不搖。
「⋯⋯」或許是方才一大串話已經讓少年精疲力盡,直到昊言把咖哩飯放進微波爐之前,雲苑都沒有任何動靜。
是不是應該去看一下雲苑是不是還有呼吸?昊言腦海中才剛浮現這個念頭,就看到雲苑以某個似曾相識的僵硬動作從沙發上爬起身。從背影來看,少年此刻還處於恍惚不清的狀態。
啊、跟昨天看的電影裡,喪屍從土裡爬起來的動作一模一樣。在把湯匙放進口中時,昊言總算想起那股熟悉感從何而來。
「⋯⋯守門人⋯⋯」
「嗯?」
「⋯⋯根本就是打雜的吧。」
轉過頭來的雲苑眼瞳滿是被疲勞轟炸後的空洞,語調也是失了靈魂的平板。昊言正在咀嚼嘴裡的食物來不及回答,少年已經開始自顧自地碎碎唸攻擊:
「我以為守門人會是更嚴謹、更莊嚴的工作!嚴格來說你們冠上這種職稱,最重要的事難道不是守門嗎?為什麼連源界的電子產品使用教學都歸你們管?我看了你的工作紀錄,從抓貓抓狗到處理彼異都有,這樣太奇怪了不是嗎!跟守門沒有太大關聯吧!」
隨著語調與情緒的激動程度攀升,原先失去聚焦的眼神又重現了生機。雲苑接下來一串抱怨皆在「這樣不應該叫守門人而是打雜人」跟「工作內容與契約不同是違反勞基法」等語中輪迴。
而昊言覺得這一個月來讓雲苑多看看電視八點檔是正確的,起碼他會學到一些平常懶得解釋的知識。
看,這不就明白勞基法了嗎?
昊言起身為自己泡一杯即溶咖啡時,雲苑的氣憤仍滔滔不絕的傳進耳中。在他端著飲料坐回原處隨口說了一句「你也太氣了吧?」後,身後隨即傳來某物掉落地面的響聲。
「門會在固定時間打開,身為引路人的鹿男會帶你去工作。平常要透過申請才可能獲得暫時離開公寓的許可,其他時間只能待在家裡⋯⋯這不就像是監獄嗎!」
「監獄?這想法蠻有趣的。」
看著應該是從激動跪在沙發的雲苑身上滾到地面的抱枕,昊言冷靜啜飲一口稱不上好喝的咖啡,將視線重新轉移回雲苑臉龐。
「那你後悔成為助手了?」
「倒、倒也不是。」方才還怒氣沖沖的雲苑被問得一愣,氣勢頓時弱了幾分:「那些規定只針對你們守門人,對於身為助手的我並不適用⋯⋯」
隨著話語逐漸微弱下來,雲苑的表情愈發不甘,頭顱也因消沈而低垂。
上次事件結束後,兩人便因為各自的事務而忙得焦頭爛額。昊言必須為自己帶回的坦普司做擔保,除了得配合管理局時不時提出的調查外,這次事件的回報、後續調查幻境的事情也需要參與,可以安安靜靜的療傷或休息的時間彌足珍貴。
而說話尖銳苛刻的柳什在大酸兩人一頓之後,依照約定核發了雲苑的助手契約。那之後,為讓對兩界懵懵懂懂的雲苑能更快融入,管理局準備了彷彿永無止盡的海量作業,讓少年整天都埋首其中。
雲苑對此並無怨言,對現狀一無所知的他來說知識自然是越多越好。然而每當接觸到與守門人相關的規則,他總覺得有種怪異湧上心頭,卻又說不上個所以然來。
少年腦海中又浮現在幻境中犧牲、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北門守門人之事。
在後續調查中,當時與三人分開、下落不明的鬼面也平安無事的出現了。礙於面具遮掩面容,昊言無法斷言兩者是否為同一人,但共同行動期間,鬼面一直用陰森目光默默盯著昊言,或許就是當事人沒錯。
最後昊言等人將已化為怪物的北門守門人遺骸成功帶出幻境。然而北門守門人並沒有任何親屬友人,因此管理局最後如何處理後事也不得而知。
對此,雲苑感到悲傷,昊言卻說這很常見。兩個不相干卻相連的世界是該隱瞞的秘密,因此挑選無依無靠的人可以有效降低不必要的意外與謠言。再加上管理局制定的各種嚴苛規定,守門人可說是活在一個巨大牢籠之中。
相較之下,守門人的助手規定就顯得寬鬆很多。外出不但沒有限制,他們也可以自主決定是否要參與守門人的任務之中。對門的存在應該守口如瓶的相關協議也不存在,除了冠上「助手」這一個職稱,與常人幾乎可說相差無幾。
難道就不怕助手會把門的存在洩漏出去嗎?面對雲苑的疑問,昊言也只是笑笑,說著「也許他們相信助手不會亂說話吧」的草草結束話題。
「你煮的雞湯坦普司很喜歡。」
昊言簡短的一句話,便輕鬆打斷雲苑糾纏在腦海的複雜思緒、將其拉回現實。
「⋯⋯!那、那只是隨便煮煮的啦。」只見少年明顯一愣,將身體默默縮回沙發椅背後,試圖將自己不自覺微笑的下半臉隱藏起來。儘管如此,從通紅耳尖與彎月狀的眼睛也足夠看出雲苑究竟有多麼心花怒放。
「我也告訴他,下次該由他來拜訪我們。」
「⋯⋯但他能撐到那一天嗎?」從地上撈起抱枕,雲苑口氣中滿是不安,原先興奮的表情也逐漸消沉下來:「坦普司擁有的壽命能超乎常人是因為彼異。離開幻境的現在,他的身體又能支撐多久?」
「不知道。」昊言聳了聳肩,僅剩半杯的咖啡液體表面映出他略顯無奈的側臉:「也許我跟你說話的當下他已停止呼吸,又或者他可以活得比我們都長。」
直至幻境散盡力量而崩毀為止,包含昊言在內的搜索隊成員都沒有發現最重要的關鍵——也就是維持幻境的力量源頭,彼異的核心。
哪怕是彼異只是暫時失去力量選擇藏身、或者有人突然起了異心將核心私藏等,都好過核心無緣無故的憑空消失。
不論何時何處,失去掌控權總是令人感到憤慨、不安以及苦澀。對於不喜歡意外的管理局而言更是如此。當然,他們第一時間便將注意力集中於與彼異有直接關聯的坦普司身上,調查至今卻依然毫無成果。
「坦普司的行動限制正在逐漸鬆綁,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然後你就不會這麼煩惱了?」
「⋯⋯哈哈、這麼明顯?」
昊言將桌面收拾乾淨,在雲苑若有所思的注視下走進半開放式廚房。
「我不知道擅自把坦普司帶出幻境、面對世界是不是一件錯事。」
『為什麼?』
「本來是希望他能找回失去的時間,如今卻害他變成籠中鳥⋯⋯」
『這勢必會發生。』
「我也不敢告訴他關於身體、壽命的真相。」
『這不是單憑我們可以改變的事情!』
「是啊⋯⋯我能做的只有跟管理局交涉,讓他們認同坦普司是個普通人。起碼之後坦普司可以好過一些。」
『別太沮喪,阿明他一定明白你盡力了!』
「如果是這樣就⋯⋯等等、阿明?誰?」
手上滿是洗碗劑泡沫的昊言錯愕地轉頭一看,只見雲苑不知何時已抱著抱枕、窩回沙發座上專心看起最近入坑的奇怪八點檔,根本沒有在聽昊言的煩惱。
才當室友多久就開始科技冷漠了啊——昊言內心不禁感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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