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胡大爷肚子里有很多农村的一些传说故事,都要求胡大爷给讲一个。胡大爷又怕讲出什么有伤时事政治的话来,迟疑了半天,最后才勉强答应给讲一个本村的实事。他磕了磕烟袋,看了大家一眼,说:“好吧,我就给你们说说咱们村的事儿吧。你们大伙都知道公文才是个木匠,他的手艺是他爸爸传的。那他爸爸的手艺又是谁传的啊?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他爸爸的手艺是一个叫史钱生的老木匠师傅传的。这个人早就没了。他是个光棍儿,没后代。在解放前,现在咱们的赵队长他们家房后边有过一个小石头屋,他就住在那里头,那个小石头屋早就给扒了,现在咱们村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还有点印象。我小的时候常听这个史师傅讲一些传说,他给我们讲过他经历的一件事儿。他说有一年秋后,也正是树叶黄了的时候,他去山后黑石砬子村给一家攒一口薄皮棺材。干了几天,完活儿后回来,半路走到毛石坑那儿的时候天就全黑了,”
刚说到这儿,孙有才抢着问了一句:“您说的那个黑石砬子村离咱们这多远?”
牛大爷替他回答道:“近百十来里地哪,都是山路,挺不好走的。就是沿着村西边那条河水往里走,还要翻过好几道不很高的山梁哪!公文梁住的那个窝棚前边不是有条道吗。就走那股道。”
夏田田又问道:“毛石坑是什么坑啊?在哪儿啊?”
雷志强抢着说道:“毛石坑你都不知道!前几天我们几个人到那儿玩过一次。就是溪水上游的一个大坑,离这儿有三,四里地远,以后有时间去看看吧。那个坑的周围环境挺好的,树挺高的,草挺密的。行了,别问了,接着往下听吧。”
胡大爷接着说道:“走到毛石坑那儿天黑了,他也累了,他就靠在坑东坡的一片树丛中歇一会儿。他可能是太累了,他就听有个声音跟他说话:‘哎,哎哎,你压着我的腿啦’史师傅听有人说话吓了一跳,他腾的跳了起来,左右看看,什么也没有,以为是自己听耳惊了,就又坐那儿了。‘哎,哎,你咋又坐我腿上啦。’史师傅又站了起来。左右看看,还是啥也没有。这次他轻轻地又坐在了原地。‘哎,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啊!说你几遍了,还压着我的腿。’这回史师傅听清楚了,好像是身边的这株硕大的野菊花在说话。史师傅当时的头发根都奓奓起来了,他抄起身边的锛子就要刨,他知道多年的老物都可能成精。弥蒙中他细细地看了看这株野菊花。可他又一想,先别刨,问问再说。他就咳嗽了一声说:‘是你这株菊花在说话吗?’菊花没搭话。他刚要坐下,又听一个声音说道:‘是我菊花在说话呀。你不是史师傅吗?你刚才不是去黑石砬子老石家去攒棺材去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你可小心半道上别遇见险事儿啊!’史师傅一听这株菊花连自己的名儿都叫出来了,心里更害怕了。他手里举着锛子,在菊花周围转了一圈儿。他看到这里有一片野菊花。其中有一株最粗最壮最显眼,说话的就是这株最大的野菊花。他又把锛子举得高些,说道:‘你这个野菊精,你可别害我,你可得知道我手里锛子的功夫,这可是辟邪的!锛子辟邪你知道吧?连鬼都怕我这个锛子,更甭说你这棵动不了窝的菊花啦!’史师傅说完,眼睛还死盯着那株菊花。就听那株菊花又有声音发出说:‘是啊,这个我知道,你那锛子天天都在砍棺材板,所以它能辟邪。可我也不是邪啊,你用不着辟我呀。再说了,我这株菊花是不会动,你们把我们这些不会动的活物叫植物,管你们这些会动的叫动物。你们这些会动的动物掌握着我们的命运。你们想怎么整治我们就怎么整治我们。你们手里拿着刀具,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即使不要我们的命,你们也随意的欺负人。你们那些会飞的在我们的头上做窝,还随意在我们的头上拉屎!你们的毛虫,每年都要啮噬我们很多叶子。我们的许多其它植物姐妹,每年都长出很多果子,你们也要抢走,欸呦,这些要是算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你们就这样的毁我们,可你别忘了,我们这些植物比你们那些动物整洁干净!心地善良!品德高尚!’史师傅一听野菊花在夸自己,有些不服气,还有些不理解。他问道:‘干净不干净的我们先不谈论,你说的高尚是什么意思啊?是你们长得漂亮吗?’菊花说:‘不是的,欸呦,这个词你都不知道,啊?这怎么跟你说清楚呢。啊,高尚嘛就和你们所说的人性好,人品挺仁义的,不干坏事,只干好事儿这个意思差不多。’史师傅一听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手里的锛子仍然没有放下,就愤愤地说:‘你这个老花精,就连高尚俩字都用在自己身上啦,你不提这俩字我都不知道。你说你们高尚,那我倒想听听你们高尚在哪儿了?’菊花说:‘说起我们的高尚,这可是到处都是啊!你转圈看一看,我们植物处处都在给你们人间带来美,时时都在美化着环境。从春到秋,到处都有我们的身影。我们的红花绿叶,五彩斑斓,处处开花,时时都在美化和净化着我们这个难得的世界。你看现在,正是秋高气清,万木摇落的时候,可我们菊花不怕霜风,不惧严寒,众姐妹们都在笑脸面向世界,多美啊!不仅仅是这些,就连冬天我们都有花朵开放,有香气献出。这个事儿看样子跟你说不清楚,说了你也不懂。’史师傅听它夸赞植物而贬低动物真是恼火,可一时又找不出说倒它的话题。他就地转了俩圈,突然说道:‘你们植物到处都又脏又臭!瞧你这老枝老杈的,一身的皴皮,就你这身皴皮,摸着都扎手,你浑身都是又脏又糙的裂缝。你们最喜欢我们拉的屎,臭烘烘的,可以说你们心里也是脏的!’菊花一听这话倒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说:‘你这话说的不属实吧。我们喜欢你们拉的屎是不假,可那是我们在为你们净化土地呀。如果没有我们这些无数种植物为你们净化,你们动物所拉的屎早就该把你们自己淹没啦。你说我们皮糙貌丑心里肮脏,这话对吗?你此时的鼻孔中闻不到花香吗?你所闻到的花香不都是我们贡献的吗?你看我身边的这些姐妹们,她们不但相貌姣好,而且体清气香。这可是你每天都看得见,闻得见,摸得着的呀!你怎么睁着眼说瞎话呀!不像你们动物,你们动物,不管是飞鸟还是游鱼,不管是蠕虫还是甲虫,会打洞的,会搭窝的,微小身躯的,庞大身躯的,智商高的,智商低的,统统的都是‘驴粪蛋子—外面光’。你们精心地穿着打扮,道貌岸然,可剖开你们的肚子看看,哪个动物不是一肚子臭屎啊?又脏又臭,龌龊不堪,看见就使人干哕!你们是最肮脏,最腌臜的活物啦!如果你打开我们植物的肚皮,可以看见我们的内心是多么的干净!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在你所认识的植物里,有肚子里是腌臜的吗!你今天攒棺材不是用的杨木吗?你还感叹杨木板白白净净,木心洁白漂亮呢,是吧?可以说我们所有植物的内心都是干净的!甚至我们部分植物的内心还是甜的,是香的。没有那个动物能和我们比高尚!’史师傅一看说不过它,抡起锛子就向它砍去。他这一使劲,突然醒了。原来他是斜卧在一丛野菊花旁打了个盹,做了个梦。他站了起来,看见周围野菊遍地,香气扑鼻,自己笑了笑就回家了。”
胡大爷的话音落后,全场都没有出声。大伙都在琢磨着故事里的野菊花呢。夏田田把大眼睛眨了眨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那株野菊花怎么样啦?史师傅刨她了吗?她的那些姐妹们又怎么样啦?那片野菊花在哪儿?明天有时间我也去看看。”
牛大爷笑着说:“哪有什么野菊精啊!我看就是史师傅想媳妇了!想弄个花妖当媳妇!白天好有人给他做饭,晚上有人给他焐被窝。”这句话逗得全场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姑娘不好意思笑,都把脸埋在伙伴的身上偷偷地乐。牛翠红抬头扫视了一下大家,看见班荆坐在东头的最外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班荆看见牛翠红的目光在向他这边投来就赶紧低下了头。
大家的笑声未落,社成慧站了起来,嚷道:“这都是胡说!哪儿有什么野菊精啊!是迷信!是宣传神鬼的迷信!”
狗四儿也站了起来跟着喊道:“对!这是迷信!是宣传迷信。这该批判!该批判!该批斗!这是在宣传资本主义的迷信,该批判!”
大菜头站在狗四儿身后,拉了他一把说:“你别跟着瞎嚷嚷!人家这是在讲故事哪。”
狗四听大菜头这样解释更来气了,喊道:“讲故事也不行!讲故事也不能宣传资本主义的迷信。这个事咱们得去报告书记去,报告治保主任去!”
雷志强一看这架势,觉得不好,因为邀请胡大爷讲故事的是他,如果让胡大爷在政治上遭了殃那就糟了!不但他本人命都不保,就连他的儿子,甚至将来他的孙子,孙子的孙子都得背上黑锅!那他们全家就算完了,烂根了!那多对不起人啊!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赶紧站起来喊道:“什么宣传迷信!什么宣传迷信!这不就是个故事传说吗?你们少往政治上瞎扯!”
社成慧一看有人出来驳斥他,他满脸的怒气,心里琢磨着,讲菊花成精这件事肯定是迷信,这不用说,跟谁讲这也是迷信。胡大爷他确实是老贫农,但是他的故事是帮助地主富农的,这一点社成慧敢肯定,所以他心里有底,就又理直气壮地冲着雷志强喊道:“讲野菊成精就是迷信!这个事儿我们去那儿说去,这也是个迷信。你帮着宣传迷信就是帮着阶级敌人,就是帮着地富反坏右!你的阶级立场那儿去了?啊?你说!你的阶级觉悟呢?啊?你说啊!”
公爱民一看,本来大家休息的时间想让老贫农给讲个故事,不想能闹出乱子来,他站了起来,刚要张嘴说话,旁边的严燕站起来扽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面向社成慧说:“讲菊花成精的故事是不是迷信,这个咱们先放下,一会儿再说。现在我问你,你说天上有没有月亮?”
社成慧一看严燕在向他发问,心里想,天上有月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这还不好回答吗?他没加思索,理直气壮地说:“这还用说吗,天上当然有月亮啊!”
严燕又问道:“那月亮里有没有嫦娥?”
社成慧稍加思索,当即就回答说:“没有!月亮是有的,嫦娥没有!”
严燕又问道:“那月亮里有没有吴刚?”
社成慧琢磨了一下,他还不知道吴刚是谁,听这个名字肯定是个人名,月亮里肯定是没有人的,所以他就又很有底气地喊道:“没有!肯定没有!”
严燕问道:“那如果承认月亮里有嫦娥,有吴刚的就是迷信啦?就是帮着阶级敌人,就是帮着地富反坏右啦?”
社成慧把胸脯一挺说:“那当然!谁说月亮上有嫦娥,谁就是宣传迷信,他就没安好心!就是要颠覆我们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没错!”
严燕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她不慌不忙地,一字一顿的念道:“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她念道这里,公爱民也加入了进来,两个人的声音又一同继续道:“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听到这些,社成慧没敢言声,他对于刚才严燕他们俩说的话不太了解,又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一些里面的只言片语,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不知道如何辩解。严燕转过脸去问社成慧说:“我刚才背诵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首词。毛主席承认月亮上有吴刚,有嫦娥。你觉得毛主席也是在宣传迷信?!他老人家也是在帮着阶级敌人?!也是在帮着地富反坏右?!也是想颠覆我们的社会主义吗?!你是不是也要去北京,我们的首都,去把毛主席也抻出来,打成反革命啊?!”
社成慧看着严燕,瞪着眼睛咽了两口吐沫,把嘴张了张没说出什么来,脸憋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脚下没站稳,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两步。
旁边的狗四儿赶紧满脸堆笑地抢着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有,那我们肯定说有啊!我们肯定拥护毛主席啊,打死都拥护毛主席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是宣传迷信啊!谁要敢说毛主席宣传迷信,说毛主席帮着阶级敌人,我就跟他拼命!这,这,这有些事不是我们不知道吗!你们是知识青年,你们有知识。别怪我们啊。别怪我们,别怪我们。我们拥护毛主席!我们拥护毛主席!我们肯定拥护毛主席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说着他小声地和社成慧嘀咕着并把他推到了一边儿。
在场的人都被严燕背诵的这首毛主席诗词给镇住了。一听狗四儿喊毛主席万岁,大家也都跟着喊起来。一时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响彻大地。大家一边喊一边鼓掌,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
孙有才把胸前挂着的几枚主席像章中最大的那枚摘下来,恭敬地立在北面的渠梗上,他背南面北,对着主席像章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惹得旁边的人又都笑了。与此同时,在场的社员对于严燕又增加了几分敬羡的神情,在大家的眼神里,眼前的这位姑娘即漂亮又神秘,她就像是仙女,就是天仙,就是从月亮上下凡的嫦娥。
被狗四儿拉到一旁的社成慧还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脸的懵懂和怒火不知道怎样发泄。本来胡大爷讲的这明显是迷信,是在宣扬资本主义思想,是在帮着地富反坏右复辟资本主义,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只有我社成慧才有这么高的阶级觉悟,才能分辨出阶级敌人的嘴脸来,这是我的能耐,也是我的成绩,怎么就让这丫头把我给憋闷这儿了。他越想越气,还要上前去理论。狗四儿看出了他的眼色,又赶紧拉住了他,小声说:“得了,得了,咱们不行啊!没那两下子,闹不好还得挨第二回憋!她用的是毛主席的话,是毛主席说的什么,什么诗啊词的,你能跟毛主席去理论吗?!”
大菜头在一旁也劝解着说:“得了,得了,说不过人家就认怂了吧。你能跟她理论,你还真能跟毛主席理论吗?我爷爷常跟我说,世界上有两个人你是不能跟他们讲理的,一个是皇上,再一个就是你爹!你要是不服气,哼,那就找倒霉哪!”
胡立军本来坐在人群的外围,见有人找他爹的茬,他早就满腔怒火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分辨,怎么驳斥对方。看见严燕给解了围,心里万分感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政治上被人抓了小辫子,那么全家就都判了死刑!
芳蔚看见公爱民也搅在了当中,她担心他有什么闪失,也不由自主的怯生生的,缓慢地站了起来想上去帮忙。
一旁的张宝亮见芳蔚和胡立军都站了起来,也有凑上前去参与的趋势,他站起来,挤到芳蔚和胡立军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胡立军和芳蔚。他对胡立军说:“压压火吧,别过去了,压压火。你看事情不是有缓吗?先别过去,打起来更不好办。”他又小声地对芳蔚说:“别往前凑啦,那里是个是非疙瘩,你留神别弄一身狗蝇。反正现在毛主席语录也学完了,也没有什么任务了,你不如回到你那支渠那儿等着去。现在政治学习都完了,没什么事儿啦。离开这人群,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芳蔚听见张宝亮这样说,明白他的用意,就扭回身回到了自己的支渠位置继续修渠。
几个村里的青年骨干今天都不在场,所以这件事也就没过多地争论,究竟谁是谁非也就没再深究。等到公爱民回到自己的岗位时,芳蔚已经默默地干了起来。他兴奋地加入了她的劳动行列,眉开眼笑地对她说:“哎呀,真没想到,一首诗词就干净利索的解决了一场纠纷。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诗词竟有这么大的威力啊!”说完,他又看了看芳蔚。芳蔚没有说话,只是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公爱民又继续说道:“你上次给我留的作业太难啦!我怎么也看不出哪首诗好,哪首诗不好。我就觉得唐诗三百首里的诗看上去都不那么陌生,而且里面确实有几首我最喜欢的。除去这些,其它的我就看不出来了。”
芳蔚边修理渠梗边说:“你这就是成绩。其实我也只是自己的一点儿感想,根本没有能力教你作诗,只是我有我的个人性格罢了。”
听芳蔚谈起自己的性格,公爱民对此很感新鲜,就问道:“你说你的性格?你的性格怎么啦?你对自己的性格有什么评价啊?”
芳蔚头也没抬地说:“我觉得我的性格是:‘与人交往如鼠胆。与物交往如虎胆’。我不敢接近人,但我不怕做事,只要是别人能做的事,我认为我也应该能做。所以,有人能作诗,我也应该能作诗。至于我能不能把诗写好,能不能教会你作诗,我不敢保证,但是我能保证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
公爱民听她这么说,就连连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那就等于我借用了你的智慧了。”
芳蔚说:“今天我们手边没有纸笔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公爱民点了点头,他直起腰看了看四周,说道:“你看,现在天短了,天这么快就黑了。这农谚说:‘长五月,短时月’,说得真有道理。现在的天正是最短的时候。”
他看到雷志强正在东边地头上招呼他该下班了,该回家了,就约芳蔚也不要再干了。两个人一同到水边洗过手准备回家。公爱民打量了一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溪水,说道:“我真佩服古人的才气。‘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多美的诗句啊!好像就在说咱们俩的眼前景色。你看现在咱们这四周,这景色,多恰如其分!真好像孟浩然在一千多年前就给咱们设定好了似的!我真怀疑这老天是不是按照诗人的诗句安排的景色啊!”
芳蔚听到公爱民的感慨,又深情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四周瞭望了一下,没说什么。公爱民又说:“我这辈子要是能说出一句这个水平的话来,那就没白活!”
芳蔚低着头,喃喃地说:“是啊,能说出一句这个水平的话来那就算没白活。可这太难啦!”说着,她踏上了回家的路。公爱民也跟了上来。两个人默默地走,走得很慢,谁也没说什么。
西面的太阳早就落下去了,一点儿白色都没有了,只有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还在努力地贡献出一些光明。走到一线天的第一个街口,芳蔚向左拐去,公爱民也跟了过去。芳蔚知道他在保护着自己,她没有拒绝,也没说什么。在街口的电线杆上有一盏路灯。虽然光线有些昏黄,公爱民还是发现芳蔚的左肩上有些尘土还没抖净。他伸手给她弹了弹,发现她穿的衣服还很薄,就说:“天都这么冷了,你里边也没套上件袷袄,可得小心别感冒咯。”
芳蔚看了他一眼,小声笑着说:“没事儿。”
公爱民又说:“感冒了,得病了可不是个玩笑小事儿,咱们这离医院又远,得了病就要花钱,一次感冒就得一块多钱,得要多少个鸡蛋才能换来啊。”
芳蔚说:“好吧,明天我再加一件衣服,这个季节穿俩褂子就能顶得住。你也得多穿点儿,小雪节气都过了,你看……,”说到这儿芳蔚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也停住脚步,好像在听什么。她发现这里已经到了尚子文家的稍门外,她再次侧耳倾听,然后作个手势,示意公爱民不要出声。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了半掩着的稍门。
虽然节令已经到了初冬的时候,但篱笆上的豆角秧和倭瓜秧的黄叶子还没有完全脱落,篱笆内外仍然是一道看不见人的屏障。靠近了篱笆,两个人就听得更清晰了。稍门后面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在说话。
只听女孩儿说:“……,不就是让你干这么点小破事儿嘛!你太拿劲儿啦!老觉得自个怪不错的!你有啥大了不起的。”
男孩儿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怕你爹!”
女孩儿说:“你怕他干啥?他又不吃了你!”
男孩儿说:“哼!比吃了也差不多。你没听说吗:‘杨万财儿,恨小孩儿’。他特别讨厌我们。他上次拿那个青棒子秸棍子捋我,捋得我这大腿疼了好几个月!他打过你们吗?他肯定不打他自己的孩子,也不敢打贫下中农的孩子,像我们这样的,就是他的出气筒!”
女孩儿说:“谁让你淘气来着!那么豆丁似的小蛋孩儿还那么淘!”
男孩儿不服气地说:“你少在我面前拿大!你比你三姐小两岁,我比她小三岁。这么算你就比我大一岁,说话倒像个二百岁的老太太!还说我淘,你说我淘气,不淘气会打黄儿狼吗?你会打吗!”
女孩儿狠狠地说:“净说那屁话!我会打还来求你?你说吧,到底去不去?”
男孩儿狠劲地说:“不去!”
女孩儿说:“你不去,我叫我爹来抓你。”
男孩儿说:“叫你爹来我也不去。去了我也不给你们找。叫你们家的鸡全让黄儿狼拉走!”
女孩儿没有出声,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又听女孩儿柔声细气地说:“你听我的话,听我的话,赶明儿长大了我给你当媳妇。”
男孩立刻艮艮地说道:“得了吧,我要你干啥,闹不好还得挨你一顿臭揍。你啥成分,我啥成分啊!弄不好天天得挨你揍。要你没用,要吃饭,我妈给我做饭就行了。”
女孩嘿嘿地笑了,她又说:“你非得要我的课本你才去吗?”
男孩儿说:“对!就这一个事儿,你不答应,我就不去!”
女孩儿说:“你真是一个小犟驴子!那你说你非得要那玩意干啥使?”
男孩儿说:“刚才我说过啦。你们都上学,你们学到的我都不知道,这咋行啊。”
女孩儿又说:“那初一的课本没劲着哪,跟咱们小学学的可不一样啦,那字儿都是那些曲里拐弯的,什么诶呦必的,这不算,还诶呦加必!我什么都不会念,老师教我也不会。全班没有几个会的,更甭说你啦!没有老师,怎么念?你怎么会发声啊!”
男孩又说:“你甭管我,你给不给吧?”
女孩儿放缓了语气说:“那你要数学还是要语文,听说我们将来还要学什么化学物理的呢。”
男孩儿说:“我要数学,听说数学还分几何代数,是吗?”
女孩儿说:“是啊。哎呦,那代数婊子养的可难啦!你看不见摸不着,咋弄啊。一锅浆子似的。”
男孩又说:“你给我找来,我看看再说。”
女孩说:“我的书没法弄,我得使啊,对吧,我给你看看我三姐的书吧,她毕业都几个月了,不知道她的书还有没有。哎呀,这是哪个缺德的不许你念书啊!赶明儿让他养了孩子没屁眼子!这不是给我找络乱吗。行了,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把书给你找来,你去替我们家打那个婊子养的黄儿狼!你可得保证你能认出黄儿狼走的道在哪儿,要是找错了,我拍扁喽你!”
男孩又嘟囔道:“这事儿你放心,准不会错的。不许我们念书的又不是只我一个,我们这样的不是都不许进校门了嘛。”
女孩嘿嘿地笑了一声,神秘地说:“听我爸爸说不许你们念书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你们的祖宗把书念多了,现在该轮到你们成文盲啦。”
正在这时,离着两丈远的北边房门口处,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喊道:“谁在那儿说话呢?魆黒摸瞎的,站在那儿干啥,冷不冷啊,还不进屋睡觉去!又找你爸爸打你哪!”
男孩儿的声音说:“知道啦,妈,我这就回去。”
芳蔚听到这儿,听出是哪两家的小孩儿在说话,在商量他们自己的世界哪,她对公爱民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走吧,咱们走吧。”
芳蔚的妈妈下班后赶紧熬了点儿粥,熥了两块白薯。芳蔚进家时,她妈妈正在弯腰将熥好的白薯从锅中捡出来,将熬好的粥盛到碗里。她急着想吃完饭,好去参加学习班,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芳蔚回来了,就抱怨地说:“下班后也不早点儿回来,帮我烧烧火。这么晚才回来,外面这么黑,你也不害怕?”说着她端着碗直起腰,一回头看见公爱民也在,就赶紧招呼他说:“哎呀,公爱民来啦。快屋里坐吧。在我们这儿吃晚饭吧。”
公爱民说:“大妈,您甭客气,我们知青那里会给我留着饭的。”说着,他随着芳蔚进了东屋。看见芳恒左手拿着一块白薯在啃,右手也在翻着一本书看。芳蔚的妈妈因为着急,就站在锅台那吃完了自己的晚饭。芳蔚知道公爱民因为想学作诗而下了很大的功夫,今天在地里又看到了诗的威力,知道自己该他的账今天该还了。她站在那儿,眼睛瞪着,看着公爱民,公爱民坐在炕沿上也回看着她。
过了一小会儿,公爱民说:“今天的时间宽裕些,是不是……。”刚说到这儿,芳蔚接了过来说:“是不是该还账了,对吧?”说完,两个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6NpdpouL6
他们的账究竟如何还,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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