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留在革命軍總基地療養。她受的不是重傷,如果是做最低限度的包紮和止血,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完成,只是 Leon 一句「一定不可以讓她留疤」令本來簡單的治療變成艱鉅的挑戰。醫生處理傷口時誠惶誠恐,每日替她打理的護士也是小心翼翼,直她當青花瓷工藝品那樣照料。
留醫同時也是軟禁。她住的房間裝潢布置十分奇特。灰色的牆壁死氣沉沉,沒有窗戶,照明也是行人隧道常見的那種慘白的光管,大概本來是個雜物房。然而使用的家具卻氣派不遜帝皇府。床是黄花梨木床,桌椅則是紫檀木的工藝傑作,此外還有三個式樣沉穩但高雅的書架,裡面放滿有關帝國歷史的書,看來是有誰為她特意挑選。
可能是 Leon。
除了在醫院療養外,菁菁就是看這些書打發時間,不然就是吃。再次擔當獄卒的阿衛每日帶來五星酒店級別的高級料理,大多時候讓她自己吃,但也有好幾天,他把自己的簡便午餐帶來,和她一起吃。
對於上賓似的待遇,菁菁自然沒有絲毫怨言。她也不在乎自己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她唯一的要求是在被送走前再次跟 Leon 見面。而阿衛也不是沒有嘗試張羅,但就是不成功。阿衛說 Leon 拒絕見她,決絕到他都不敢再問。
半個月後,菁菁的繃帶解下,果然無一點疤痕,令她的主診醫生和護士鬆一口氣,甚至還為此與菁菁一起舉辦了小型的慶功派對。這也同時是菁菁的告別派對,因為隨著治療完成,她也是時候要離開了。
「菁菁小姐,該送妳去甚麼地方?」阿衛在菁菁的房間一邊吃著自己的飯盒一邊問。
菁菁已經想好答案。既然無法說服 Leon,她打算從另一個方向入手。「去帝都。」她說。
帝都自然無法說去便去。一來它位處內陸,二來周邊地區也守衛深嚴。阿衛說,問過參謀的意見,他最多只能把她送到帝都九百公里外的英州。「那裡有革命政府領地中最接近帝都的機場,下飛機後我再開車送妳到邊境,之後要麻煩妳自己想辦法。」
「足矣。妾自有良策。」菁菁點頭。「衛兄,你我相識雖淺,唯閣下清風高誼,妾銘記於心。」
「不必謝我,我只是聽命行事,妳謝那個下命令的人。」接著他嘆一口氣,放下餐具抱頭。「更何況,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
「莫非衛兄亦祈望休兵?」
「不不不,我可沒這個意思。打還是不打,我沒有想法。教宗大人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只是覺得你們應該在一起。」
菁菁臉紅。雖然她已經向 Leon 坦白她的愛慕,而阿衛甚至比 Leon 更早知道,但聽他直接談論她的感情,還是會覺得不知所措。
阿衛繼續說﹕「你們在一起,才是教宗大人的幸福所在。我想他是在乎妳的。這麼關心妳的傷疤,又特意叫我送妳回去,完全不像他的作風。就算不殺妳,把妳關在這裡不就行了,我們這裡可是不缺空房。」
「然則何以 Leon 不欲見妾?」
「也許他只是說說而已,妳也不必當真。這種悔氣話是常有的。我兒子有次喝熱水燙到,就哭著說『以後不喝水』。一時以後不上學,一時又以後不吃蘋果。常有的事。如果妳不信,我還有一條妙計,保證他會見妳。」
「願聞其詳。」
「加入革命軍,成為我們一分子。」
她苦笑搖頭。「妾不可能對爺爺與子民倒戈相向。」
「即使妳爺爺是個壞人?」
「縱妾有身為第一公主之任。」她說。「然亦有身為爺爺孫女之任。」
「唉,真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啊。」
菁菁笑得更苦了。「衛兄,彼乃兩情相悅,豈是妾單戀可比。」
「菁菁小姐。」衛在他那粗糙的臉上掛上微笑。「凡愛情總有無限希望,既然如此,也就無失望可言。」
菁菁離開基地時再次被蒙上眼。她被送上飛機,飛行約兩小時後換乘汽車,再兩小時後才來到目的地。車停定,阿衛將她的眼罩解下,她便看見自己身在一個偌大的露天停車場,而 Lyla 靠在一輛電單車旁邊,舉起右手揮舞著——作為菁菁最親密的戰友,Lyla 是唯一一個知道她跑到革命軍去找 Leon 的人。菁菁確定離開革命軍基地的日子後,就打電話給她,拜託她去英州邊境接應。雖然要麻煩 Lyla 隻身跑到那麼偏遠的地方有點不好意思,但這事也無法請爺爺幫忙,否則帝國很可能又會打甚麼壞主意,她可不能害一直照顧她的阿衛被抓住甚至喪命。
「菁菁小姐,那妳保重。」
「謝衛君。妾信吾等定會重逢。」
「妳沒事吧?」
「小妹無恙。謝姊姊長途跋涉前來接迎。」
「怎麼一去就去了兩個星期有餘。妳到底在哪裡幹了甚麼?」
「便是試圖勸解 Leon。」她含糊答。用刀子刺自己的事可以不說她不想說,因為說了鐵定要捱罵。「至於彼地,應為革命軍總基地,然小妹亦不甚了了。」
「看樣子是沒能勸成,對吧?」
「嗯……是故方求姊姊駕車送小妹赴帝都,轉由爺爺著手。」
「真是個操勞鬼,不用先回特拉岡休息一下?」
菁菁搖頭。「帝國正陷水深火熱,小妹焉能歇息。」
「也罷,早就知道妳會這樣說。」
「然小妹尚有一不情之請。小妹歸家勸諫爺爺之際,姊姊可否留於帝都,以備小妹遭爺爺禁足之時籌謀解救之法?」
「又要玩擄劫公主?」
「抱歉,小妹知此舉或使姊姊陷於險地,然事關重大,除姊姊以外,小妹已無人可托……」
「唉,妳說怎麼我會捲入這種事?一個送貨的一時要載公主去跟帝皇談判,一時又要自帝國手上劫人。何菁菁的姊姊可不易當啊。」
菁菁嗤笑。「反正姊姊已搶過一回,一不離二,二不離三﹗」
「還要有第三次?」Lyla 笑著推了菁菁一下,菁菁也嗤嗤的反擊,愉快而令人感覺平和的笑聲響徹這空曠無人的邊境停車場,這已經是她們能夠給對方與自己的最美好的獎勵。兩個人嬉鬧一輪後,Lyla 才說﹕「不過啊,我原以為妳會再失落一點。」
「嗯?」
「不是勸他不成麼?」
「起初固感悵然若失,然小妹早知此事難若登天,畢竟積怨多時。一勸即退固然好,若否,先與彼接觸,再會爺爺,後重返會見 Leon,再三向爺爺商議……小妹已有長期奮戰之覺悟,不可因一次失敗而喪志。」
Lyla 莞爾,伸手撥弄菁菁頭髮。「我家菁菁真厲害。」
「只是……」菁菁欲語又止,舉目四顧,但這裡真的就只有一個停車場,連一家便利店也沒有——
「餓了吧?知道哦。」Lyla 說。「早就找好餐廳了。」
*
在吃飯的餐廳,菁菁打電話給爺爺告知自己身處的地方,請他安排軍機到最近的機場迎接,「餘話見面再談」。一小時後,當 Lyla 載著菁菁抵達機場,軍機已經在跑道上等候。兩個女孩登機,一路上菁菁給 Lyla 講了許多在革命基地的事,包括阿衛的事和醫生的事。
「醫生?」Lyla 狐疑。
說溜了嘴的菁菁只好吞吞肚肚的坦白,果然被 Lyla 臭罵。還好 Lyla 是嘆氣多過生氣,頂多就是怪菁菁事前不跟她商量。檢查過菁菁確實沒有一點傷痕後,便又重新開始跟菁菁說笑。
倒是菁菁在飛機降落後不由自主焦慮起來。想到即將要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視角與爺爺對話,她就覺得忐忑不安。不過她的目的也不是斥責或批評,因為她仍堅信疼愛她的爺爺不是壞人。高壓統治誠然不對,無論他有甚麼難言之隱都必須向聖教道歉,這是肯定的,然而菁菁最少仍願意相信他有難言之隱。她希望先了解爺爺的苦衷,再要求他停戰,進而跟 Leon 和談。
對,仇恨都是可以透過對話化解的,菁菁想。如果一次對話不能化解,那就兩次、三次、四次,直至雙方了解彼此的立場與行動的理據。所謂政治領袖的工作,不就是讓互不往來的陣營更加理解對方,以達成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共識嗎?
讓爺爺了解 Leon,也讓 Leon 了解爺爺。
想著想著,帝國的轎車便把她和 Lyla 接載到她的家,帝皇府。
府外的門衛向停下的轎車低頭行禮。
「公主殿下。」
沒有官方身分的 Lyla 要在這裡下車。菁菁本來說要安排酒店給她但她拒絕,說寧願自己找地方住。「太高級的地方受不了。」她說。離開前她給菁菁親一下臉,約定保持聯絡,約定等菁菁完成任務一起返回特拉岡城。
「加油﹗」Lyla 說。
菁菁點頭。
轎車駛入府內,熟悉的景物映入菁菁眼眸,令她的心情稍微安定一點。去特拉岡求學前,菁菁整個童年都是在帝皇府度過。這是一座揉合歐陸與大唐風格的城池,歷史悠久,唐代初建時為幽州城,在遼代曾加上斗栱等裝飾修成佛教寶殿,葡萄牙時代的建築家一方面視它為藝術瑰寶加以保育,另一方面卻在寶殿的後山築起了古典風格的宅第。今日的帝皇府就是指東方寶殿加上西方宅第的建築群。寶殿現在已從宗教用途改為帝皇佐哈比・何的居所,而菁菁居住的公主邸則是離寶殿約百米之遙的獨立建築。由於只住一個孩子(最少以前她是孩子),公主邸與府內其他建築相比不算大,但除睡房外,盥洗室、浴室、餐間以至玩具房還是一應俱全。雖然有玩具房,但小時候的菁菁並不怎麼玩玩具,反而愛拿書本躺在床上閱讀。不是四書五經,而是那些公主與騎士之類的愛情小說。那時候她的私人教師曾勸她少讀閒書,卻沒想到這芸芸閒書中的其中一本,後來竟成為打開阿衛心鎖的鎖匙。沒有這些閒書,菁菁可能連跟 Leon 說話都辦不到。
感慨萬千的菁菁如今又坐在那張曾經讓她遐想聯翩的黄花梨木床。侍女已經替她穿好姬服,也就是帝國女性皇室成員在正式場合覲見帝皇時該穿的裝束。它是由傳統和服演變而成,華貴而莊重。菁菁身上那件是天然紅染並繡上白花和綠葉的雪紡,腰帶則以藏青為基調配綿密的金線。一年前她曾穿上同一襲衣裳與爺爺慶祝升學。那時候她只覺世間盡是美好,自以為看爺爺、看帝國、看等著她的未來都是看得如此純淨,而今自己則好似墜進了摻有墨汁的濁水,甚麼都看不清,唯一看清的就是現實的不純不淨。
但她不怕。她已經下定決心要面對這一切。她要好似一張濾紙那樣擋住所有的惡與罪,恢復帝國的正大光明。
「本宮已備妥,可前往用膳之所。」菁菁對侍女說。
「稟報殿下,皇上憂念公主舟車勞頓,將駕臨用膳。」
「駕臨用膳?此處?」
「然,公主殿下。」
菁菁嘆笑。該怎樣理解爺爺這種破格之舉呢?就算爺爺再疼她,這些年來也從不曾放下身段來公主邸吃飯。帝皇始終是帝皇,從來只有人家拜訪他,沒有他拜訪別人的。
爺爺既甘願屈就,菁菁禮節上最少得先到餐間恭候。結果在她入席十分鐘後,爺爺便來了。雖則闊別年餘,但因為菁菁經常在網路跟他通話,所以也沒覺特別陌生,只是有點感觸爺爺臉上添了不少皺紋,這些都是他為國事操勞的證據。
「菁菁。」他給她一個慈祥的笑容。
飯菜是爺爺事先替她張羅的,菜式全是菁菁至愛。前菜是櫻花沙律,由府內栽種的新鮮蔬菜拌以櫻花蝦製成。主菜的香煎帝皇魚是傳統菜色,戰前原是大清只有帝皇可以享用的菜餚,一般平民禁食,亞非帝國建國後廢除了這種不平等制度,但由於工序複雜,民間仍不易吃到。甜品是名為「福凍」的果凍,使用的果汁由甘橘、芒果、西瓜、雪梨等十八種果物調配而成。雖然大多果物都並不罕見,但要湊齊十八種也極不容易,分量上也不得不一次做上十多二十人的份,因此一般家庭製作時往往是大伙人一起吃,有一種團聚的幸福感,所以稱為「福凍」。在帝皇府,由於菁菁愛吃,以前廚房會不時製作,而帝皇亦允許宮內眾人分食,共享幸福。
這三道菜都是菁菁想吃而在特拉岡沒能吃到的。
所以,菁菁不是覺得這頓飯不好,只是吃起來總有點不是以前的滋味。
「爺爺。」菁菁知道,責任上那話題還是得由她啟齒。
爺爺對她點頭。
「菁菁。汝今已成熟,朕不欲、亦不信汝僅係因私情而來。故朕願與汝以帝與公主之身分商談。不談治家,只談治國,可乎?」
菁菁右手放胸前,身體向前一仰。「謹謝皇上,皇孫當不負厚望。」
爺爺還是那個睿智的爺爺,菁菁想。她確實是喜歡 Leon 沒錯,但要是爺爺認為她之所以質問他,只是因為她對 Leon 的愛,她會對爺爺很失望。
「朕問汝,對幸福令有何見解?」
菁菁沒想到對話竟是從這裡開始。她試著回答﹕「幸福令者,國整編資料,予黎民金玉良言,乃當世之博採群議,如同路旁設指標引導旅者,民可安居樂業。」
「惟途上旅者自知欲達何方,路標僅指示東西南北。幸福令非僅指明方向,亦指明終點,君對此又作何想?」
「黎民未必能洞察己身所需,猶如孺子未知開卷有益,書到用時方恨少,適當引導與建言實無可厚非。」
「黎民未能洞察己真身所需。」佐哈比重覆。「所言甚是。」
「……惟皇孫以為不可使詐。欲為黎民謀福而令黎民喪命,或有捨本逐末之嫌。」
「為政者不可見樹不見林。若汝為百姓,憂親友之命固合情合理,惟朕乃萬人之上,汝亦將是,任何親友亦僅為眾生之一。救一人是小善,犧牲一人而救萬人是大善。為政者若無大善不能治國。」
「教宗之殞,何利於治國?」
「古今中外不乏政權為宗教所滅。聖教位處我國要衝,勢必構成威脅。且聖教樹大根深,又立足於政治之外,帝國子民既奉皇權,亦奉神權,然一山不能藏二虎,朕須未雨綢繆。」
「恕皇孫蒙昧,此舉是為百姓著想,抑或為帝國政權著想?」
「兩者皆是。前者乃目的,後者為手段。政權不穩則天下大亂,天下大亂則民不聊生、生靈塗碳。君不見如今叛軍大肆搗亂,多少人因此喪命?若君追究,何以只追究朕殺一兩人?」
「皇上恐令人感本末倒置。革命之源,非因皇上殺害教宗、鎮壓異見?」
「否。此僅為叛軍之說。朕以為若十年前不痛治特拉岡城,則動亂更早。或以民生為由,或曰公義不彰,理由信手編造即可。亂乃本相,凡事不治則亂。亂者,先果而後因。朕雖專制,惟亦愛國愛民。為國為民之專制者鴻鵠之志乃讓民在治下豐衣足食;剝膚之痛就是國家失治,餓殍遍地。朕不容斯境存於我邦。」
菁菁腦袋打結。甚麼「亂乃本相」甚麼「先果後因」,她聽不懂。她只知道爺爺正在嘗試將殺人合理化,但殺人又怎可能合理?
「無論如何,誰亦無權奪他者性命。」
「菁菁,為帝者心之所繫非『權』,乃『福』。一味顧念權力關係,裹足不前而任由百姓受苦,唯愚,非善。」
「然民茲非於皇上治下受苦?」
「否。聖教暴亂前汝不見天下太平?」
「然暴亂——騷亂——正因皇上打壓而起!」
「否。如朕所言,亂乃本相。古往今來,縱有不殺之君,亦無不亂之國。」
「然……!」
「菁菁。朕明瞭叛軍對朕之恨。朕亦明瞭,汝對朕有恨,使朕痛徹心腑……惟此亦為帝皇當負之任﹕為人所恨。為林而棄樹者必為樹所仇恨。要通此理對汝而言為時尚早。朕本望汝專心奉國前,讓汝覺政治可喜。惜革命爆發,而汝竟與前教宗之子結交,此乃朕意料不及。無可奈何,唯有提早讓汝一窺本象,即政治之醜陋,此乃為帝之沉重,願君理解。」
「皇孫堅信此非從政者唯一之道。」
爺爺只對她流露悲哀的神色。
「願君理解。」他說。8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hzKy8msY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