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管線在哪裡。
離開 B 的住處後,Leon 去他所屬的神學院上課。可是人在課室,心卻還在 B 的房間。他愈想愈覺得自己失策。早該看出 B 這個人不會在乎你叫他貓儒犬儒。雖說他對 B 的認識不深,但僅僅這點性格,絕對不難看出來。
一計不成,還有何計?Blackbird 這種人,就算跟他稱兄道弟,不想幹的事肯定還是不會幹。要成功說服他,必須要找出他心靈軟弱的部分。只是這部分到底在哪,Leon 還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Leon 與 Blackbird 與 Rachelle 不時見面,也可以說關係愈來愈好,但實事則毫無進展。轉眼間,梅窠村慘案已是半年前的事。其時引路人的躁動,在 Leon 的口才與演技下雖有減緩,但不滿仍偶爾在會議上爆發。成員們始終要求 Leon 交出一張路線圖,指引出前進的道路。
說到底就是一群不想用腦,所以想人幫他用腦的蘑菇、工蜂、裸鼴鼠。Leon 感到無比厭惡。
而更令他厭惡的是,面對這些人卻束手無策的自己。
大概是見他悶悶不樂,Rachelle 有日將他帶到鄰近大學的甜品店 Manteigaria。她選這家店是為其遠近馳名的芒果新地。也許她以為所有人只要攝取名為「新地」的甜食心情就會變好,卻不知道 Leon 與她相反,帶甜味的食物他一樣都不想吃。
本想說等 Blackbird 到了,三個人點兩份餐就好。只是這吊兒郎當的男子在遲到十分鐘後發訊來說乾脆不到。Leon 只得勉強點一杯溫牛奶。看 Rachelle 美滋滋將澆上糖漿的芒果雪糕舀入口,他陷入沉思。
於是她也稍為收斂,膽怯地問他煩惱甚麼事。
「B 的事。」Leon 道。
Rachelle 放下湯匙。「謝謝你為他想到這個地步。」
「B 很有才華,希望他能用在適合的地方,不要埋沒自己。」
「他的才能我又怎會不知道。只是,論對人生的積極,如果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妳有跟他坐下來好好談過嗎?」
「坐著談、站著談、躺著談都試過,畢竟這麼多年的朋友啊。」
「躺著談?」
「躺在草地上談。他超快就睡著了。」
「……如果說之以理沒有用,動之以情會不會是方法?」
「動之以情……怎樣動之以情?想要感動他可是比感動一個杯麵還難。」
Leon 想像 Rachelle 以澄澈的目光對著 Blackbird 宿舍的空杯麵循循善誘。
直至她的話把他拉回現實。「不過,他這個人呢……雖然總是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但其實很會體貼人。該怎麼說呢?」Rachelle 仰頭,似在追憶往事。「與其叫他關心自己,不如叫他關心人。」
「我倒覺得他對社會挺冷感。」
「嗯……?我說關心人。」
「社會不就是人組成的嗎?」
「可是,關心社會和關心人是兩碼子的事喔?」
Rachelle 有時會渾然不覺講出精闢的見解。
與其說服他關心社會不如說服他關心人。確實可以一試。
梅窠村的倖存者中最慘情的那個叫阿衛。這人雖然比 Leon 大八歲,對他的態度卻是誠惶誠恐,一副很好利用的樣子。在一次引路人會議後 Leon 向他搭話。阿衛說他這半年又回到城市裡,重新幹起送外賣的活。提到屠村,他還是掉淚。「我連跟他們好好道別都不能夠。」他說。政府早已燒村以毀屍滅跡。被害者會在官方紀錄上登錄為失蹤人口。如果有人質疑他們為何失蹤,那就再登錄一個失蹤人口。
「我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Leon 說。
第二天晚上,Leon 命人把阿衛從他打工的餐廳帶到梅窠村;而他則去 B 的宿舍,把推三搪四的 B 拉上另一輛車。
Leon 與 Blackbird 抵達梅窠時已是凌晨一點。別說 Blackbird,Leon 也是第一次來到這片廢墟。黧黑的夜空中,雲層半遮掩的星光下隱約可見頹垣敗瓦。沒被燒淨盡的鐵絲網後許多破房子牆壁整片剝離,露出生鏽的鋼筋。不知是因為夜色晦暗還是大火餘燼未清,整片土地呈單一的灰色調,而據說,這裡曾經有過花甫和菜園。
看到這光景後,B 緘口不語。在引路人的成員帶領下,他們向一點微弱的火光走近。那是放在地上的一盞手電筒,旁邊有一塊石碑和一個人。那人無言坐在碑前,撫摸碑上刻寫的兩個名字——Ruth & Wyeth Guilherme。Guilherme 就是「衛」的正寫。墓碑前面還放有一個熊娃娃,娃娃兩手抱著一封利是,利是上用金漆寫著「平安」。
阿衛抬頭。「主教大人。」
Leon 頜首,向 B 講述衛的故事﹕他是梅窠村的倖存者,無辜的妻兒在屠村事件雙雙死亡,屍骸大概亦已被焚毀,衛只能在他們的舊居——也就是這片空無一物的荒地——立一個空墓。
B 一直不回話。別說表達慰問與感想,就連點頭示意在聽都沒有。直至 Leon 說完,他才開口。
「可以走了嗎?」
Leon 短促的嘆一口氣。Rachelle 說他關心人,大概是誤解了。
不過,返回特拉岡大學的路上,B 的態度與去程時很不一樣。前往梅窠村時他一直在吐槽,又說要報警控告 Leon 拐帶他甚麼的,如今則異常沉默,只是一直看窗外飛逝的景物,然後,仍然對著車窗,驟然吐出一句﹕「想問一個問題。」
「請。」
「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甚麼地步?」
「為了讓我幫你,不惜勞師動眾,策劃這一齣悲情戲。為甚麼?」
「你應該反問你自己。我認為任何人得知帝國暴政的殘酷真相後,都會千方百計想要阻止。你應該質疑自己為何無動於衷。」
「你的意思是,所有人?我不認同,否則帝國早已掛掉。」
——無可否認。實際上 Leon 也是這樣想,不然他就不用把人叫做豬。
「至少,有靈魂、有人性的人會在意。」
「甚麼靈魂人性,隨便你。你覺得我有就有,無亦無所謂。」B 說。「我想問的是,推翻帝國就是你人生的全部?」
「為甚麼這樣問?」
「不想告訴你。」
Leon 聳肩。
但這是 Blackbird 自己提出的問題,顯示他對這一點特別關心。
「是。這是我的全部。」
「一直以來都是?」
「從十年前開始吧。」
「復仇?」
「不是。」Leon 說。「而是在那之後,帝國就把聖教當做木偶那樣操控。再者,政權的暴行也不限於宗教,而是涉及社會所有層面。成年人被幸福令約束,孩子被偏頗的教育洗腦,權貴犯罪不用坐牢,平民卻可未審先判,這些都與聖教主張的公義背道而馳。」
「甚麼廢話,你都不信。」
「我怎可能不信。」Leon 平靜地說。司機會聽到。
B 冷笑著,不置可否。「那在你立志推翻帝國之前,又是以甚麼做意志?」
Leon 倒沒往這方向想過。毫無準備下,他的思緒被帶返十歲前。那時候爸爸媽媽還在,陪伴他的當然還有 Hartney 爺爺和太太。某日清晨。蔚藍的天。郊野公園的空氣瀰漫著露水的氣味。包攏他們的是啁啁的鳥囀與唧唧的蟲鳴。草地。紅白方格的桌布。咖啡香。四個人的歡笑。一個男童玩耍的汗水與嬉戲……
「成為一個不負眾望的好教徒。」Leon 說。
「也就是說,意志,是會變的。曾經你想做的事情不一定現在想做,今天想要達到的目標也不一定與明天相同。既然如此,拼命向目的地奔跑又有甚麼意義?不就是白跑?他朝有日回望,難道不會覺得自己像西西弗斯那樣無稽可笑?」
「意志是會因為經歷而改變沒錯,可你也不必把它說得好像天氣似地每小時都不同。」
這其實沒有回答 B 的質問。就算說意志不會輕易改變,它始終還是會變;而只要它會變,西西弗斯的問題就仍然有效,把石塊推上山頂又讓它滾下來就仍然無稽可笑。這一點,心思細密的 B 絕對能夠看穿。只是,他並沒有回應,甚或可能沒有聽進 Leon 的話。這個令人難以看透的男生正忙於自我交戰。Leon 不知道戰爭的火種是甚麼,戰場又在哪裡,但可以肯定不是今夜的梅窠。
而不知道也無所謂,捉到魚就不必在乎魚餌有沒有被吃掉。回到大學後,B 在下車前對 Leon 說﹕「明天過來吧,我們談談接下來要做的事。」8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3AxGXA3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