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星期後,Spence 給 Leon 送來一個木箱。一個月後,擴大 CD 2.0 發射匣的升級工作完成。B 說這事一點都不難,不過是做一個更大的匣子和一片更大的亂數屏而已。「好似骰盅,你做得了小骰盅,就做得了大骰盅。」他說。按這說法,新的發射匣應該會是一個比之前大的金屬匣,卻不是,而是一個好像流動更衣室的東西。這「更衣室」高兩米,三面是木板,一面是光滑的布簾。
「這東西自哪裡來的?」Leon 問。
「劇社。」B 說。
他是把人家用來更換舞台服裝的更衣室偷了。
「用這個就可以?」
「可以啊。只要能夠擋住視線,甚麼都可以。」
「為甚麼擋住視線就能做到轉移?」Leon 到現在還是會為 Chaotic Device 的技術感到好奇。
「這樣問,就代表你還不理解 Chaotic Device 的原理。」B 說。「不是『轉移』,我從來都不會這個字。正確來說是你憑『記憶』與『常識』打賭射出來的漆彈一定會在布簾後面,而 Chaotic Mechanics 令你可能賭輸。」
「可能賭輸。」Leon 說。「即是說也有可能賭贏,漆彈仍在布簾後面。」
「正確﹗如果是 1.0 的話,可能性還不低呢。」
「所以你向我借錢的那個晚上,才會輸掉好幾萬元。」Leon 說。「CD 1.0 的運作沒有問題,只是巧合地,開出圍骰六之後還是圍骰六。」
「嘿嘿,我就是惡運纏身。連續兩個圍骰六的機會率是 1/46656,但就是給我開了出來。」
Leon 思考著 B 的話,一會後道﹕「所以,Chaotic Device 的原理就是,骰盅蓋上,沒有人看得見裡面的骰子,只能猜想骰子的點數。而就算他們『之前』見過骰子是幾點都好,『現在』沒看到就是沒看到,所以結果還是猜的。而猜,就有可能猜錯。Chaotic Device 就令人猜錯。」
「以你的知識水平,這解釋算很不錯了。」
「那我又不懂了。就算我們看不見骰子的點數,細菌呢?微生物呢?那更衣室裡面的細菌不也看得見漆彈嗎?」
「如果你懂細菌文,幫我問問它們。」
「甚麼意思?」
「就是說,細菌的意識對我們沒有影響。我們不可能知道細菌的經驗。而不知道的事,就跟骰盅裡面的骰子點數是甚麼、漆彈在不在射擊匣裡面一樣,就是,不知道。」
「那如果射擊匣的布簾打開,但我們都閉上眼呢?」
「CD 2.0 會正常運作。」
「那如果我偷偷睜開眼呢?」
「那你就會看到漆彈全部打在亂數屏上,你也會看見我看見漆彈全部打在亂數屏上。」
「那如果我閉上眼,自己走入亂數屏呢?」
「呃?走入亂數屏?」
這下終於把 B 問倒。他眉頭緊蹙,嘴吧張開思索。這動作很有 Rachelle 的影子,果然是一起長大的兩個人。
「要不試一試好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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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場實驗成為兩人的深宵課外活動。當然不是人體實驗而是動物實驗。首先是收集動物。B 的宿舍附近,有甚麼可以信手拈來使用?Leon 想到特拉岡大學有個美麗的庭園,園裡面有個怡人的荷塘,荷塘中有一批水鴨在愉快地游弋。牠們可以體驗瞬間移動的滋味。只是水鴨不好抓,Leon 看 B 也不是身手敏捷,所以他打電話找最適合這項工作的得力助手。
凌晨兩點,正在呼呼大睡的衛一接到 Leon 電話便立即趕到特拉岡大學。Leon 食指朝荷塘一轉。「替我抓這些鴨。」「沒問題!抓多少?」衛問。B 答﹕「半打……不,十隻。」衛即脫下上衣,跳入水裡。那夜氣溫只得十度左右,難道他就一點都不怕冷?Leon 想。想著想著,衛已抓來一隻水鴨。
「放哪裡?」衛高興地問,像一頭撿來飛碟的狗。
「你車裡。」Leon 說。
衛打開車尾門,將水鴨扔進去。
約莫半小時功夫,十隻水鴨便捕獲完成。勞動過後的衛心情反而更好了,載著 Leon、B 和那批亂叫亂飛的水鴨去 B 的宿舍時還哼歌。Leon 和 B 只覺得鴨很吵,衛很臭。
到了宿舍,Leon 讓衛將水鴨挾到「更衣室」裡面,布簾那邊就用橫放的餐桌攔住。衛左手一邊挾水鴨一邊問﹕「這機器是甚麼?我也懂點電工,但從沒見過這種東西。」
B 坐到電腦前,雙手放在鍵盤上,Leon 便說﹕「等等。我來。」
「你來?」
「看你示範過這麼多次,多少懂得怎麼使用。」
「不是我示範,而是你偷學。」B 說著,把坐位讓給 Leon,雙臂抱胸看他操作。
「如果有甚麼地方弄錯,你告訴我。」Leon 說。
「沒有錯,像模像樣。」B 說。「但你這射擊坐標是設定甚麼地方?」
「沒有特別設定甚麼地方,隨便一個郊區。」
「不,設定在市中心吧。」
「人少的地方不會低調些?」
「就是想要高調啊。鴨子出現在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我們就不用自己找。就算人們奇怪為甚麼會突然出來一堆鴨子,也不可能會想到 CD 2.0。Principle——」
「明白。懂。不用多說。」Leon 截住他。「那麼,啟動了喔。」他說。
「好。」
Leon 按下輸入鍵。
然而甚麼也沒發生,呱呱的叫聲仍清晰可聞。B 起身翻開更衣室的簾幕,十隻水鴨仍在那裡恐慌地亂竄。
「是我弄錯了甚麼嗎?」Leon 問。
B 蹙著眉,把布簾關上又拉開,關上又拉開,然後自言自語﹕「呀呀,是鴨叫嗎?」說完回到電腦前,將 CD 系統設定為長時間啟動,然後要 Leon 和衛跟他一起離開房間,搭電梯下樓,但到了地面又不出去,就這樣搭回原來的樓層。返回宿舍房間,水鴨已全部不見了。
「呱。」
除了一隻。Leon 拉開布簾,看見牠在更衣室裡面搖頭擺腦,像奇怪牠的同伴跑到哪裡。
「咦?鴨呢?」衛也奇怪。
B 聳肩。
「這一隻沒有跑進亂數屏?」Leon 問。
「多半是。」
「但牠不是看見其他鴨子走進去嗎?」
「你不是問過了嗎?懂得鴨文再跟我說。」
這樣啊。「但如果有一天,真的有誰研究出與鴨子溝通的方法,問牠二零三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到底發生過甚麼事?」
「甚麼叫做『有一天』?這只不過是你的想像而已。而想像的話,你愛怎麼想都可以。鴨子是神,鴨子是皇帝,鴨子食片皮鴨,……」
Leon 沒把 B 的胡謅聽進去。他在想,「 『有一天』只是想像」。如果說「有一天能推翻帝國」只是一場虛幻的夢,那他十年來臥薪嘗膽到底是為甚麼,這一刻他又在幹甚麼。
這種世界觀聽上去令人洩氣。
「你說得好像今天和明天之間完全無關。」Leon 說。
「正確來說,是這一刻和下一刻完全無關;一如今次擲骰和下次擲骰的結果沒有任何關係。」
「但如果我們不去抓鴨子,鴨子難道會在你房間出現?人的每個行動都一定會改變未來。你說的話,我怎麼都無法置信。」
*
翌日,特拉岡城每一份報章都把「天降奇鴨」的消息放在頭版報導。
本報訊﹕昨夜凌晨一時許,特拉岡城出現異象,多名目擊者表示,市中心的天空猝然降下水鴨。有市民稱親眼看見水鴨在一、二層樓高的半空現身。部分水鴨疑失平衡墜地,跌斷鴨腳。也有水鴨順利著陸,大搖大擺在馬路走動,被漁護署人員捕獲。漁護署專家指,水鴨行為反常,或因感應到環境的細微變化,預知天災將至。有市民對異象表示憂擔,但亦有人為奇鴨降臨興高采烈,特拉岡城掀起一股追鴨熱潮……
社交媒體上滿是水鴨短片。有些拍水鴨在公路中心歇息,有些拍水鴨被小孩在街上追趕,也有些拍水鴨坐在樹下,目空一切。而另一些流傳的短片,拍攝的則不是水鴨,而是網紅瞪圓兩眼用戰慄的聲音說,天災來了。恐嚇的短片比可愛的短片少,但傳得更廣更遠,市民集體恐慌,觸發一輪超市搶購潮。然而囤貨現象只持續了一兩小時,未到中午,所有關於天災的短片、言論,與傳媒報導已被徹底刪除。政府派出官員發言,「造謠者已經被捕」,再利用幸福令「建議」全城市民享用一頓豐盛的午餐(當然是自掏腰包),天災的討論霎時安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對政府的一片感激之聲,說若政府沒有妥善應對,社會早已失控。
追鴨的人,囤貨的人,讚頌政府的人,都是豬。統統都是豬,Leon 想。他按照幸福令建議吃過白汁焗豬扒飯後,來到 B 的宿舍。
「你吃了甚麼?」他問 B。
「嗯?甚麼?公仔麵。為甚麼這樣問?」
「沒事。最少,鴨子的新聞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啊,很好笑,那些鴨子。」B 做出誇張地搖屁股的動作。
「看那些鴨子精神奕奕,是不是能夠推斷生物可以穿過亂數屏?」
「還是很難。你說那些鴨子精神奕奕,但人家是不是真的精神奕奕?問題在鴨子不會告訴你牠們有沒有頭暈,有沒有不舒服,或者經歷了甚麼。牠們有可能是去過地獄一趟才回來。」
Leon 聳肩。B 說難就難罷,生物轉移甚麼的終究只是忽發奇想,做不到也對他的計畫毫無影響。
他的計畫,就差今天下午這臨門一腳了。
Leon 來到 B 的宿舍,才不是為了跟他討論午餐和水鴨,而是因為他知道 B 要回家一趟,不到翌日不回來,說是要出席他那富豪父親的生日派對。Leon 不知道這派對有多隆重,但 B 還是穿得與平日同樣,像個乞兒。他說,「這種事情除了麻煩還是麻煩」,但還是出了門。離開時沒叫 Leon 走,也沒叫他留,好像他是個透明人。
正合其意。
Leon 偷學操作 CD 系統,就是為這一刻。B 一走,他便聯絡衛,命他將從 Spence 處取得的木箱送來。那木箱重得就連力大如牛的衛也搬得氣喘吁吁,汗水奔流。
「這裡面難道是黃金不成?」衛擦著汗說。
「還好有你,辛苦了。」Leon 說,叫衛返回貨車上等候,然後用 Spence 給他的鎖匙,打開木箱。木箱裡面左邊躺著 BS-1 Tishina 榴彈發射器,右邊是排列整齊的八十發榴彈。雖然這是 Leon 第一次看見實物,但他對它們並不陌生,他早已從外國軍事迷上載的網路影片學過安裝方法。安裝好發射器,抬入更衣室,連接上扣扳機的機械臂,裝填榴彈,啟動 CD 2.0,計算坐標,輸入電腦。
射擊。
BS-1 Tishina 自帶的滅聲器將巨響收細成清脆的「哐噹」一聲,像誰人丟出一個空鋁罐。兩響、三響、四響、五響、六響、七響、八響。拉開更衣室的幕簾,重新上彈,再次發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如果此前特拉岡軍隊沐浴的是彈雨,這次就是榴彈雨。
八十發榴彈全部射完。把 BS-1 Tishina 裝回木箱,讓阿衛搬回倉庫,而 Leon 則自己一個人回家。他一個人住,但家寬敞得三代同堂都綽綽有餘。單是客廳那套沙發就有八個坐位。Leon 在沙發上放下背囊,轉轉脖子鬆一下筋骨,走到廚房中島擰開水龍頭,倒一杯水,坐到沙發上,面朝還未開啟的八十五吋大電視。Leon 喝一口水。他的內心就如那清水一樣澄澈而冰涼,而與之相反的則是那嗚嗚響個不停的躁動的手機。它在推送一條又一條的突發新聞。Leon 沒看,他看落地玻璃窗外的日落。彤雲如火焚燒,將舒服的、帶有幸福感的橘色夕陽灑落特拉岡城。街道上,許多小如螻蟻的人剛下班,他們會回家休息或與朋友歡聚或跟家人享受天倫之樂。
然後他們就可以忘記帝國的暴行。
直如家畜。
他們的手機此刻肯定也跟 Leon 的同樣,不斷地震動著、叫喚著,尋求主人的關注。Leon 是刻意不看它的。這樣才能多享受那種好事將至而未至的期待。片刻的精神上的享受,是他給自己十年的辛勞的一點小獎勵。
清甜的開水呷乾,天色從銀紅轉向墨紫。手機鳴響,只是這次這不是訊息推送,而是通話請求。
「主教大人,貨物已經送回倉庫。」衛說。
「謝謝。接下來,回家收拾一點行裝。從今晚開始,你要搬到安全屋去暫住。」
「啊……請問要住多久?」
「假設自己再也不會回家吧。」
結束通話後,Leon 看手機畫面上已經多到放不下的推送消息。「東北軍營發生最少三下爆炸」、「爆炸逾五十次 軍營周邊四千人撤離」、「爆炸原因未明 政府籲民眾冷靜」。放下手機,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從直升機拍攝的影像,面積龐大的軍營和鄰近的民居出現數十處火湖或火海,多縷帶有詛咒意味的黑煙裊裊上升。記者緊張地說,爆炸到底是人為抑或意外,惡意抑或無意,目前仍未明朗。
事情鬧得太大的話,帝國想要封鎖消息也封不了——也是有這一招的,Leon 想。
他滿足地一笑,執起手機,第二次以匿名電郵向政府發告密信,仍舊指軍營恐襲是聖教原教旨主義者所為,而作為證據的武器就在特拉岡城碗窰區達努倉庫三樓 A 號單位。
發過電郵後,Leon 舒服地讓自己陷進沙發,正要在大屏幕慢慢觀賞那災難一般的場面,卻突如其來聽到「叮」的一聲。那不是來自電視,而是手機收到新電郵的通知。那是 Leon 剛才用來發匿名電郵的手機。
帝國這麼快就回覆了?Leon 一陣狐疑。他打開手機一看,電郵寫道﹕
老兄,咱們一直盯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想幹是你的自由,但凡事總不能夠過火。不得開戰,不准殺人。如果你做得到,咱們相安無事;如果做不到,麻雀會阻止你。麻雀不殺,但麻雀不好惹。
這是警告﹗
Hara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ue39GJzp6
麻雀
Leon 將手機靠在鼻尖上沉思。顯然,告密信是被這個名叫 Hara 的人偷看或截獲。Hara 會不會知道寄件人是誰?應該不會,因為電郵是匿名的,沒有任何資料透露 Leon 身分。不過,仔細想,Leon 明明是裝作一般教徒告密,Hara 卻直指告密者就是策劃人,這顯示他最少知道東北軍營恐襲是自編自導自演。既然如此,那就很可能知道,編、導、演,是 Leon。
要是帝國知道了這個秘密,Leon 藉 CD 2.0 推翻帝國的計畫將整個泡湯。可幸,帝國與這個叫做麻雀的組織應該沒有關聯。麻雀,Leon 多少聽過這個名字。他們自稱和平主義者,擁有一艘長期在公海航行的核動力軍艦,常常在戰亂地區以「武力」阻止衝突。他們的「武力」,一律是非致命武器,據說就連艦上的主炮也是胡椒球,打擊目標地點後可以令一整片區域的人失去行動力,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無論如何,如果麻雀的原則是「不得開戰」和「不准殺人」,他們的介入反而對 Leon 有利。因為,論開戰,Leon 從未想過。聖教根本沒有軍隊,何來開戰。論殺人,雖然 Leon 的計畫是導致一些人的死亡,但等到帝國全面打壓聖教,肯定是軍警殺人殺得更多。到時就算麻雀跑來阻止衝突,對聖教徒而言,他們也會是保護者,而不是妨礙者。
慢慢思考怎樣利用這些人吧,Leon 想。他把手機放下,繼續享受大屏幕上,帝國軍營火海遍地、烽煙四起的視覺饕宴。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ORqso1m1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