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VLA 基地從指揮部到休息室都比引路人專業,而軍火庫就更是天淵之別。引路人的只有數十把手槍、步槍與電磁槍,而在 TVLA,單是牆身懸掛的槍械就有好幾十款,槍管長度與彈匣大小各有不同。莎梨說她的「男朋友」是一支名為 Vektor S8-535 的機槍,而 Leon 比較感興趣的則是型號為 RPG-55SP 的卡其色火箭炮。
然而這一天的主角不是它們。
兩周前那夜,Leon 帶著 TVLA 的對伍,在 B 的宿舍突襲駐守的聯邦人員,奪回那部他視作成敗關鍵的 CD 2.0。帶回 TVLA 支部基地,本以為是隨插即用,結果因為地理位置和網路與原來不同,不得不耗費時間作大量調整。Leon 也不懂得該怎樣調整,只能試著胡幹,莎梨則是每日每夜恆常地催。她已經從 Leon 口中聽說過 CD 2.0 的基本原理,也知道 Leon 用過它來攻擊東北軍營,就差沒親眼見過它啟動。調整好不容易完成,這天 Leon 終於可以給她表演。他向莎梨借來一把手槍,裝上一發子彈,熟練地連接上那流動更衣室的機械臂,坐在電腦前,設定坐標,按輸入鍵發射。「嘭」的一聲巨響後,Leon 拉開射擊匣的簾幕,看上去甚麼事也沒發生過,但莎梨取下手槍,檢查彈匣,子彈已經消失不見。
「就這樣?」莎梨交叉雙手,皺起眉頭問。「子彈飛到哪兒去了?」
「東北軍營。」
「如何肯定?」
「妳的反應和我當初一樣。」Leon 說。而他的回答也跟當時 B 的相同﹕打是打了,至於如何肯定打了,那是另一回事。「那時我為了確認射擊成果,可是翻了好多天帝國東北的報紙。」
「翻報紙?幹嘛呢?」
「如果有人離奇中槍死亡,報紙多少都會報導吧?」
「軍營內部的事,帝國不可能隨便公開吧。」
「妳說得沒錯,可是子彈可能出現的地點範圍很廣,也有可能出現在軍營外面。」
「那不是有可能打到平民?」
「正確。」
「結果呢?」
「打到平民了。有份小報說有人被牆壁射出的子彈射中,我就知道子彈確實是射到東北。」
「吓?那麼那平民怎樣了?」
「還能怎樣?死了。」
莎梨嘴巴半張,像聽到甚麼荒謬的說話那樣再次確認﹕「也就是說,為了測試武器性能,你殺掉了一個平民。」
「有甚麼問題?」
「然後,你竟然覺得這沒有問題。是你覺得沒有問題,還是整個引路人都覺得沒有問題?」
Leon 不耐煩地吁一口氣。「妳原來搞不清狀況。CD 2.0 的事,整個基地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我警告妳,這事不可以對別人講,特別是引路人。在他們眼中,聖教是被帝國單方面打壓。如果知道我們曾經主動攻擊,一定會動搖士氣和對我的信任。引路人不聽我的指揮,今後與 TVLA 的合作只會變得更加困難,對妳而言沒有好處。」
「啊?所以你決定當老娘小弟了?」
「第一,『合作』不是『服從』。第二,我只是保留這個可能性,而不是決定。」不到最後一刻不作任何承諾,是交易談判的基礎。
「堂堂男人拖泥帶水。」莎梨不屑地說。「真不想和你這種人搭檔。」
「少自抬身價了,妳和我都清楚 TVLA 沒有聖教背書甚麼也幹不了。何況我現在還有多兩張好牌在手,誰掌握更大的話語權可是一目了然。」
「兩張好牌?這台機器以外還有甚麼?」莎梨說完,隨即明白他的意思。「啊,那個公主。她是你的朋友吧?你到底抓她幹嘛?」
「最起碼可以用她來威脅佐哈比,只是我不夠情報掌握那人有多愛他的孫女。就算佐哈比毫不在乎何菁菁的死活,把帝國唯一的繼承人抓住總有好處。」
莎梨直視他,瞧不起人的表情毫無保留地寫在臉上。
「你認真?」她問。
Leon 厭惡地道﹕「妳想說甚麼就說,不要扭扭捏捏。」
「沒甚麼,只是老娘讀的書少,不曉得聖教教人用這種作風行事。謊話連篇、殺人不眨眼,還可以面不改容綁架朋友威脅她的家人。」
Leon 早就聽出莎莉對他的不滿,所以聽她這樣講也沒生氣,只是慨嘆這女孩何其單純、天真。
「那麼我問妳,妳在戰場上耍那麼多手段,又算是用甚麼樣的作風行事?既然妳那麼喜歡正直,為甚麼不丟掉妳那生鏽的腦袋,讓士兵正直不阿地衝向敵陣算數?」
「那可不一樣。兵不厭詐,計略在戰場上是被允許的。」
「誰允許?妳允許?」
「歷史允許。」
「那只是妳的觀點而已。妳有甚麼觀點都可以,但也應該尊重我的觀點﹕率領一場起義,是政治;而政治,一如戰爭,並不必然要服膺於道德。很多人以為政治講道德,不過是因為政客常常用道德騙人,政治化妝而已。如果道德可以主宰政治,開善堂就行,何需組織政府?」
「這不是政治不政治的問題,而是做人最少要有良心。」
「那麼妳也應該問問自己的良心在哪。如果我沒按我的方式去做,這場起義根本就不會發生;而今起義發生了,妳又說要和我合作。所以妳是要一邊批評我,一邊搭我便車?這樣做又有沒有良心?」人類就是這樣,Leon 想。一邊吃肉一邊罵屠夫。
莎梨一副想說話卻又無話可說的樣子,良久才憋出軟弱無力的一句。
「不管怎樣,你這樣做是不對的,這不是王道之師應有之舉。」
Leon 掩面長嘆。
王道之師。在 TVLA 基地跟莎梨相處近三個月後,Leon 其實並不意外她是會講這種話的人。莎梨喜歡歷史,因為她父親生前是個歷史迷,常常帶她去博物館看文物、講歷史故事。耳濡目染下,她也期望自己有日會名留青史。所以她才會創辦 TVLA,也所以,莎梨的言行舉止有時會像玩 cosplay,大概她就是在想像自己正在 cosplay 某部百年後的《特拉岡城史》的某一章的女主角,她自己。
Cosplay 未來被書寫的自己。因為,她想像,未來出現在史書的她會是個帶領王道之師的英雌,所以她今日要表現得像個帶領王道之師的英雌。
然而她搞錯了一點﹕今日表現得像個帶領王道之師的英雌,並不會令未來出現在史書的她是個帶領王道之師的英雌。因為成王敗寇,歷史不過是勝利者書寫的「事實」而已。如果百年後的莎梨真的被書寫成帶領王道之師的英雌,那是因為她是個勝利者,而不是因為她的王道主義。看不到這一點、執著於王道而忘記勝利才是唯一目的的莎莉,是不是有資格跟引路人合作?就算讓她成功推翻帝國,這種單純的人又是不是有資格肩負建立新國家的重任?
Leon 沒有答案。真的沒有。說有資格,好像把國家大事看得太過天真;說沒資格呢,那甚麼人才有資格?他本人?荒唐。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在自己建立的國家做人。
「我問妳,一個理想的國家應該是甚麼樣子?」Leon 說。
「怎麼問得這麼突兀。柏拉圖辯論?」莎梨吃了一驚。
「人格測試。」
「人民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能夠以最自由、最公平的方式,在社會上與他人合作和競爭。」莎梨高高舉起食指作答。「怎樣?人格比你高尚吧?」
「第二問﹕如果妳的父母沒有死,妳覺得妳現在會幹甚麼?」Leon 知道莎梨的父母曾是溫和的異見者,會參加反專制遊行集會之類,後來在一次衝突被軍警打死。
這問題倒讓莎梨有點苦惱。「唔……大概還是……不,也許會跟老娘父母走相同的路。」
「採取更溫和的手段?」
「對,因為歷史從來都是歌頌和平非暴力抗爭多於流血革命。」
「所以妳也有為了成功而不那麼講究歷史評價的時候,對吧?」
「老娘知道你想說甚麼。你想說,我罵你,但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對吧?可是我倆還是在根本上不一樣。你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而我可是每天都要被自己的良心拷問。你以為老娘很喜歡打?開槍也是情非得已啊。」
這武器癡竟然自稱開槍是情非得已,太沒說服力了吧。
Leon 後退半步,故作誇張地由頭到腳把她審視一遍。莎梨知道他在嘲諷她,作勢要踢他回敬。Leon 逃竄,莎莉追逐。兩人竟在武器庫中嬉戲了一陣。
嬉戲的結果當然是 Leon 被逮著狠狠踢了一腳。得勝的莎梨哈哈大笑,接著又有點感慨地嘆氣。「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就該這樣無無聊聊的玩耍。你問我想國家怎樣,老娘就是想這樣,一個可以令所有學生安樂地、自由自在地玩耍的地方。」
Leon 眼珠子往上轉,思考她說的這句話。讓學生相信學校教授的普世價值,公平、公正、公義,確覺實實存在於他們將要投身的社會,所以他們不須要起義,不須要革命,只須要好好過學生該過的日子——這樣的圖景,作為治國的方針,他可以認同。
而若理想國無法用理想的手段去建立,若王道之師的背後必須要有邪魔外道,若美好的世界不需要、也容不下復仇,那麼,一切壞事、惡事、骯髒的事,就由他來幹吧。
「喂喂。」莎梨的聲音把 Leon 從思緒的深海拉回現實。
「怎樣?」
「老娘問你,那麼你又想要一個怎樣的國家?」
「做壞事的人有報應的國家。」Leon 說。
「……認識你兩個月,老娘一直想,你說的應該不是報應,而是報復。你的真正目的是找佐哈比算帳,對吧?」
「我有我須要實踐的正義。」
莎梨搖頭。「這也不是正義。正義不應只關心做壞事的下場,而應追求沒有壞事的世界。」
「還要來這一套?從妳拿起步槍而不是示威標語的那一刻開始,妳已經清楚知道,沒有壞事的世界純粹幻想。我是會騙人,可是我不會騙自己;妳相反,不願意騙人,卻為此而欺騙自己。」
莎梨默然,俄頃才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牙尖嘴利啊。」
「這不是牙尖嘴利,是邏輯陳述。」
「不行不行,就算沒有壞事的世界再遙遠,也不等於做壞事沒有問題。像綁架無辜女孩這種事,老娘絕對不會接受,何況她還是你朋友。」
「她是第一公主,不是無辜女孩。」
「第一公主也可以是無辜的,白雪公主不也是無辜的嗎?難道因為她是公主,就理所當然要被敵軍抓走?」
「甚麼敵軍?妳在說甚麼啊。」
「白雪公主不就是被敵國抓走,然後王子去救她嗎?」
這金毛貓到底在講甚麼?Leon 看著她,一臉問號。
看著看著,莎梨的臉竟變得緋紅。她低聲說﹕「算了,不講這個。」
「不不不,妳給我站著完整講一次白雪公主的故事。」
莎梨氣急地推了 Leon 一把。「再說,老娘拿槍射你喔。」而在這一刻,基地中響起一下槍聲。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0UWfgi9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