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房門，菁菁聽到阿衛說﹕「我真的不明白為甚麼你們要這樣做。」
這還真是個好問題。大概是因為仍處於真相所帶來的震撼，菁菁還沒想到要問﹕為甚麼帝國、為甚麼爺爺，要做出如此殘酷的事？
「或許衛兄聽此言如聞謊言，然妾先前實蒙在鼓裡，故對帝皇之意圖一無所知……恕妾無法解答。」菁菁說。「然妾願直接質詢帝皇。非止質詢，亦將要求帝國痛改前非，重新檢視對特拉岡城之政策。妾會就事件進展親自向衛兄稟報。一諾千金。」
「稟報有甚麼用？妳還活得好好的，但我的妻子，她只是在種鬱金香，我的兒子只有兩歲半，才剛開始懂得說 BB 話，他們是大奸大惡嗎？妳稟報了，他們就會回來嗎？」
菁菁閉上眼，以全副身心去承受阿衛的控訴，將自己浸沒於失望、懊悔、困惑、悲傷、內疚、羞恥的情感之中。
然後要勇敢回應。
「衛兄，人死固難復生，妾亦痛徹心扉；然妾至少能許諾，日後將竭力使帝國不再重蹈覆轍。為此，妾需見 Leon，讓一切誤會開雲見天——」
「誤會？我是兩隻眼睛看見軍警滅梅窠村、闖入大學聖堂殺害我們教友。怎樣誤會了呢？」
「……抱歉。」確實，她是不應該用這個詞。
「夠了，妳講甚麼也沒有用。」
如此對話在往後數天又發生了好幾回。對菁菁而言，每一回都是學習。學習恰如其分的用字，學習與衛的觀點銜接。當她說錯話，或者不自覺將帝國那一套視為理所當然，衛心情好的時候——她發現，通常是阿衛閱讀愛情小說的時候——態度還算柔和，而心情一般的時候就會表現得激動。「妳得感謝 Leon，要不是他說必須確保妳安全，我早就將妳打死一慰妻兒。」而就算他真的向她揮拳，菁菁也覺得無可厚非。設若有誰殺掉她爺爺，殺掉 Lyla，殺掉 Leon，她難道不會與阿衛有同樣的反應？想到這裡，她真的一點都不怪他。這就是仇恨。
正因如此，她才要堅強。這個國家就是充滿著仇狠，對此她必須接受。她不能夠因為國家不好就垂頭喪氣。她的理想不是治理一個好國家，而是治理好一個國家。她必須要化解帝國造成的恨，這是她作為第一公主的責任。
也是作為喜歡 Leon 的人的責任。
「衛兄。」她一次又一次隔著門，嘗試向門對面那憎惡她的人傳達她的想法。「求閣下務必讓妾一見 Leon。此亦為其益，蓋因彼正被復仇之鬼魅纏繞。報仇非彼之過，妾非為追究。惟復仇終究無濟其心。雖手刃帝皇亦只能獲一時之快，卻會換來自身之空虛與他人之久恨。為此，妾已心懷覺悟，以加害者之身，無懼代價，負荊請罪。彼若討妾命，妾亦無懼，惟妾斷不容彼成為下一加害者、他人仇恨之對象。」
沒有回應。
「衛兄。
「妾不可在此裹足不前，因妾……實傾慕 Leon。男女之情之傾慕。妾切望彼能活得安好。」
「……Leon 知道嗎？」門對面的人問。
「或有意會，未嘗言表……」
「妳應該讓他知道的。」阿衛說。「喜歡一個人，應該要勇敢讓對方知道。讓對方知道了，就算今後發生甚麼事，最少不會後悔。」
「衛兄。閣下……閣下之妻兒，可知君情深？」
意外地，這個問題像一把鎖匙，打開隔絕在兩人之間的心扉。在心扉的兩側，他們背靠著背，聊彼此的愛情故事。阿衛向菁菁講述他是如何與 Ruth 相識，在花店打工的她是如何好似仙女下凡；也講他們的孩子是如何聰明伶俐，一歲半已懂得在蜻蜓飛舞的田野中學著母親用鏟子翻泥。他也談到自己是如何成為 Leon 助手，又為甚麼要將自己已無可戀的生命交給他。為甚麼呢？起初他也不清楚。他有想過可能是為復仇；又或是為踐行公義；然而最終他發現，他真正希望的，可能只是讓這個與他同樣舉目無親的少年，做到他想做的事，得到他想要的幸福。
「所以，當妳提到不想看見 Leon 被復仇束縛 ，我想我其實懂得妳的意思。」衛說。
「此一方面固出於妾對彼之情意；然妾亦深信，助聖教雪恨消災，對帝國有益無害。」菁菁知道「對帝國有益無害」這種話他不會愛聽；可是，她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何菁菁，愛 Leon 但也愛國的第一公主。如果一個仇恨她的人願意開心見誠跟她說話，她不願辜負這種坦白。
阿衛沒有應答。菁菁不知道門後面的他在想甚麼。好一會後，她決定轉換話題。
「衛兄，閣下常伴 Leon 左右，妾可向閣下作一無關痛癢的提問？」
「甚麼？」
「Leon 是否曾提及妾……或其他女子？」
「沒有提起妳，也沒有提其他女子。我想他的字典根本沒有『愛情』這兩個字。」
「果不其然……」
「會失望嗎？」
會失望嗎？也許是有點，但她有比追尋愛情重要得多的義務要完成，更何況……
「凡愛情總有無限希望，既然如此，也就無失望可言。」她說。
門的另一邊又再陷入沉默。菁菁好奇這次沉默出於甚麼原因，畢竟這只是某部小說女主角的一句對白，應該不會有甚麼令阿衛不悅。然而衛卻哭起來了。她聽到他的啜泣聲，那淚水的溫熱竟神奇地透過冰冷的大門傳到菁菁那邊。
「《永不放棄你》。衛兄亦曾閱讀？」菁菁問。
衛到最後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這話令兩人又開拓出一個新的話題。愛情小說。菁菁驚訝這個看上去有點可怕的大男人談起愛情小說竟然如數家珍。而她，雖然讀過的作品與阿衛相比可謂微不足道，但兒時也曾在帝皇府有過許多為追劇情而廢寢忘餐的晚上。在那些幻想的戀愛世界，他們帶著各自的對象飛翔。
專屬於小說迷的 double date。
他們聊那些經典的情節。公主與騎士。千金與窮小子。富家子弟與有點笨拙的平民少女。命中注定，至死不渝，擦肩而過與天意弄人。兩人為他們記得的經典場面會心微笑，卻也會笑某些情節太過老套。可為甚麼老套的情節仍會有人寫？因為它們萬試萬靈。為甚麼萬試萬靈？因為，無論任何時代，任何國家，任何身分與立場與性格的人，底蘊都是一致。
那就是需要愛和被愛。
這可能是菁菁微服到特拉岡求學以來，最重要的一課。
「衛兄——」
「——菁菁。」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讓他先說。
「菁菁，對不起，我其實明白，帝國的所作所為，不能怪罪於妳——」
「不，妾作為第一公主……」
「——作為一個女孩，去拯救妳所愛的男人吧。」4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7ST4tGtg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