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電話被 B 掛斷後,Rachelle 把手機放在枕頭邊,躲在被窩裡嘆氣。她覺得特別空虛,而她清楚這種空虛是從何而來。她就是喜歡 B。她牽掛著 B。她想知道他在幹甚麼,在想甚麼,過得快不快樂。這些情感本來就存在,而在她確認到自己的心意後,更是如脫韁的野馬,或燎原的野火,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看清楚自己的心,並不會改變她對理想生活的想像。明知將來不會好過,僅僅因為當下的喜歡而去選擇一個人,會不會太不理性、太不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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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出答案。
其實她也沒多少時間想。Leon 失蹤後,她便為尋找他和安慰菁菁忙得不可開交。她告訴菁菁,Leon 不可能是商場爆炸案的幕後黑手。她與他一年多的頻繁交流,足夠讓她肯定這個人的親切和善良。要她相信 Leon 會無差別殺人,不如要她相信與聖教主教成為朋友只是夢,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她跟 Leon 認識多久,B 就跟 Leon 認識多久。B 也是知道 Leon 為人的,說不定比她更加清楚,想必他也不會相信 Leon 會做殺人的事。
B……。再試著打電話給 B 好了。
正要打電話,手機卻響起來,她的手指剛好按在接聽鍵。
「晚安,有沒有打擾到妳?」鴻說。
Rachelle 一陣慌亂,連忙把電話放在耳邊。
「沒有,還沒睡。」她說。
「那個,我真是很巧的,剛好在看到新聞報導說明天中央公園有建蘭花卉展。我記得妳說過喜歡建蘭,就想妳會不會有興趣去,又或者妳可能已經去過,但因為妳剛康復不久,我覺得妳多出去走走,舒展一下筋骨也是好事,在加上對了,明天我查過,將會是個大晴天,所以——」
鴻的說話因為緊張而顛三倒四,每次他約她時都會這樣。Rachelle 不其然笑,又為自己的笑感到羞愧。畢竟在接聽這通電話前,她想聽的是另一把聲音。不能這樣下去,她終究是要選定的,那是說,如果她有權選擇的話。
Rachelle 的心神隨著紛飛的思緒飄盪,沒聽見鴻說甚麼,回過神來時,只聽到他那一句﹕「——作為朋友」。
「等一等。」她說。既然他說「作為朋友」,就當是跟朋友去看吧,何況她也從來沒有去過花卉展。她自床上起來,靠在房門邊喊﹕「爸,明天我想跟朋友看花展,不跟你吃午飯可以嗎?」
「妳最近經常見面的那個男生?」
Rachelle 乾咳兩聲。
「玩開心點。」Spence 連忙說。
跟鴻確認明天上午碰面的時間和地點,互道晚安後掛斷電話。
「最近經常見面的男生」啊,Rachelle 想著剛才爸爸的話。
電話再次響起。Rachelle 一看屏幕,臉上發熱。
「B。」她故作冷靜地接聽電話。怎麼她竟覺得自己好像在偷情,明明不是那回事。
然而電話對面的 B 顯然沒有心情談情說愛。「找個地方聊聊?」他說。那聲線有氣無力。Rachelle 十多年來從未聽過他的語調如此萎靡。
「你還好?」Rachelle 著緊地問。
「不大好。」
「你在哪裡?」
「啊……這是哪裡來著……琵琶洲。」
「四十分鐘後,殷理基港碼頭。」
掛線後,她三下兩下換好衣服。「爸,我出去一下。」
「呃?花展?」
「是 B。」她說。「我想他可能有 Leon 消息。」
Spence 靜默半晌後說﹕「女,妳知這事不簡單。如果他有話想說,要不要請他來家裡說?」
Rachelle 搖頭。「這麼晚,碼頭沒人,不會有誰聽得到的。何況我也不肯定是不是說 Leon 的事。」
出門前爸爸的勸告讓她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這事不簡單」,他說。說得好像她正被捲入某種重大危機。而她只是一介小市民,甚麼恐怖襲擊、原教旨主義,對她而言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本來是這樣以為。
直至她在殷理基港那個無人的碼頭,聽 B 細說有關 Leon 的一切,從 Leon 如何在迎新晚會那夜認識他,如何在教會借故接近她,又如何千方百計說服他研發那部名為 CD 2.0 的機器,到漆彈如何被偷龍轉鳳成實彈,還有當天晚上,他又是如何在 Leon 的「基地」與他當面對質。
Rachelle 感到難以置信。當然 B 不會撒這樣離譜的謊,可是會不會是有甚麼誤會?比如說……
「也許 Leon 不是為了接觸你才接近我?而是真的純粹遇到?畢竟我們在同一個教會,遇到也很正常。」
「教會這麼多人,偶然遇到妳還碰巧提到我?那他真是走狗屎運。」
又比如……「說不定他本來真的只是想用漆彈,只不過後來因為某些原因,逼不得已才轉用實彈?」
「某些原因,妳覺得可以是甚麼原因?」
再比如……「不,仔細想,他為甚麼要搞恐襲?一般來說,恐怖分子應該都會承認責任和提出要求吧?但他甚麼都沒有做。說不通啊。」
「誰知道。也許他是殺軍人殺得興起,就連平民都想殺。」
Rachelle 搖頭,學著 B 的語氣﹕「你這想法太粗疏了。」
這句話把 B 逗笑。「說我粗疏?」但他頃刻之後又道﹕「對,也許是有點粗疏。妳變聰明了。」
「我向來心思細膩。」
「這倒是事實。」
兩人好一陣子不說話,就這樣坐在碼頭邊緣,沉浸在殷理基港的寧靜。這個天然港口是特拉岡城的地標,位處北岸的九龍半島和南岸的范春州之間,白天是整個特拉岡城最繁忙的地段,而今那些商貿高樓則燈火盡滅。Rachelle 抬頭仰望,夜空的銀河清晰可見。這天晚上星是如此之多,以至它們不像一顆顆,而更像一團微紅的霧,縱然也有幾顆特別明亮的,如霧中的燈塔,為那些看不見但存在的彗星引航。
即便這些彗星注定要離它們而去。Rachelle 瞅看身邊那個 T 恤皺巴巴、牛仔褲破破爛爛的男孩。他瞇起眼、努起嘴,在星光下注視那張開的右手,彷彿這手掌本來不屬於他,只是怪異地接駁到他手腕上。
「我可能親手殺了人。」B 說。「許多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不是說那支槍很難打中嗎?」
「確實是。可是我一直都不夠運。好事沒我分,壞事怎麼稀罕也會降臨。」
「就算真的打中人,那也不是你的錯。不知者不罪。錯的是…… Leon。」
「我倒不否認那傢伙有錯。只怪我沒有帶眼識人,跟了一個壞榜樣。嘿,記得妳曾經勸過我好幾次向 B 學習?」
當然記得。她還記得 B 早就告訴過她 Leon 不信教,並被她完全否定。
「B,對不起,我——」
「我不是怪妳,真的。反正妳勸過我的事有三千萬樣,不要吸煙不要喝酒又不要賭,我都沒有聽嘛,所以,如果我會聽妳的勸告去選擇做某件事,那也完全是出於我自身的意志,不怪任何人。
「我是覺得 Leon 的生命裡面,有些甚麼吸引著我。當然我早已知道他是個雙面人——雖然現在才更清楚不只得雙面,還有三面四面五面——然而就算他再卑鄙,我仍然受到吸引。不,也許應該說,這種吸引力正源於他的不擇手段。他不像我只有三分鐘熱度,而是一直、一直、堅持,每一天都演戲,絞盡腦汁去欺騙妳、欺騙我,殺人都不在乎。為了推翻帝國他真的是不惜一切。我很想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思維模式,令他會得到一件這麼強烈地想要完成的事,想要達到的目標。
「因為他的執念是這樣強烈,有時會讓我想到『宿命』。就是說,他是命中注定要扛起推翻帝國的使命。不過我也只是想過一下子,沒真的覺得有『宿命』這回事。我仍然覺得,他的執念不是源於宿命,而是一連串偶然交織的結果﹕他剛好是前主教的兒子;剛好活在極權統治的帝國;剛好有充分的頭腦,擬那些狡猾的計畫,諸如此類。一切都是偶然。
「不過單憑偶然兩個字好像還是無法解釋一切。比如說,如果我是他,我就一定不會那麼費勁追求一個目標。僅僅演戲我就連一秒鐘都不想演。到底是甚麼造成我和他之間的差異?Leon 並不是不知道他的執念源於偶然。那他為甚麼要執著於偶然產生的結果?我覺得這可能是一種自我欺騙。他欺騙自己說,只要他能夠推翻帝國,他的人生就完滿了。或許我和他的差異就在於我沒有自我欺騙。這就是我想向他學習的地方﹕我也想自我欺騙說,『我在追求正義』,看看這樣做能否得到執念。就算無法企及『執念』的強度,只要有能稱為『意志』的觀念,我也就心滿意足。結果呢,意志沒有得到,錯愕卻是有的,原來自我欺騙的結果就是被人欺騙。到底怎樣才能得到意志?」
B 的這段自白只令 Rachelle 心裡面更加懊悔。雖然 B 說不怪她,但 B 會參與到這件事,無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不只是因為她勸 B 向 Leon 學習,更是因為,她一直都在期望、鼓勵,甚至要求 B 活得體面,卻竟不曾想過人要活得體面需要有意志支撐。她早就該看清這一點。過去這麼多年,B 玩爵士樂、沉迷賭博,做奇怪的研究,不就是為尋找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嗎?也是因為想要找到,他才會幫助 Leon,而終於落入今日的境地。
「Rachelle。」B 說。「妳知道嗎?在妳眼裡可能不是,但其實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啊。」
她懂。B 已經付出過他的努力。接下來,她想要跟他一起努力。她想要陪伴他,找到那足夠令他建構整個人生的一方土地。
她不會放棄。所以,他也不可以放棄。
「我覺得你還可以再努力一點。」她說。
B 嗔笑﹕「喂,妳還真是個魔鬼教練……我這種內心空洞無物的人只能是這樣,永遠無法成為妳想我變成的那種人。」
Rachelle 搖頭。「我不是想你變成甚麼人,只是想你好好的活。」
「沒有意志的人就是無法好好活。」
Rachelle 再次搖頭。「人並不是有了意志才能夠好好活,而是好好活,將活著的經驗一點一滴累積,才漸漸凝聚出意志。」
「這是甚麼鬼邏輯?哪裡是這回事。」
「這是神邏輯。就是這回事。」
「嘿,妳要跟我玩辯論?」
「放馬過來!」Rachelle 翹起鼻子準備接招。
B 展開攻擊﹕「我問妳,如果好好活需要意志,意志又怎會來自好好活?這不是會變成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我覺得……意志和好好活不是雞與雞蛋的關係,是犀牛與犀牛鳥的關係。」
「互利共生關係?」
「犀牛為犀牛鳥貢獻自己的身體,給牠們棲息;犀牛鳥為犀牛啄走皮膚上的害蟲,讓牠們不痛痛癢癢。因為有犀牛,犀牛鳥才能活;但沒有犀牛鳥,犀牛也活不了。」
「妳的意思是,在意志形塑的過程中,人會愈來愈知道自己怎樣好好活;而人一天又一天的好好活,也會慢慢塑成自己的意志。」
「是,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就有問題了。問題在妳只說明了意志形塑的過程,卻沒有解釋這過程是怎樣開始。具體例子是我,我就不知道該怎樣開始形塑我的意志。因為不知道,所以無法好好活;因為無法好好活,所以形塑不出自己的意志。」
Rachelle 一時想不出怎樣回應,但她必須回應,否則就意味敗陣,而她不想敗陣,只有這一夜她怎麼都不想。
「有些人——」她說。「比如你,可能沒那麼幸運,尋找意志需要長一點時間,但無論如何,唯有努力不懈去找,才有機會找到。不是有句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不就是說努力沒有用?」
「如果不踏破鐵鞋走路,又怎會走得到那尋覓的地方?」
「可以這樣解釋的嗎?」
「我一直都是這樣解釋。」Rachelle 挺起胸膛給自己壯膽。其實她並不是十分肯定是不是能這樣解釋。
「歸根究柢,這句話出處是哪裡?」B 拿出手機搜尋,Rachelle 也湊過頭看,結果說是語出南宋詩人夏元鼎《絕句》﹕崆峒訪道至湘湖,萬卷詩書看轉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萬卷詩書看轉愚。」B 如獲至寶。「妳看,連古人都說書讀得愈多會愈笨,努力不努力跟找不找得到才沒關係。」
「古人怎麼這麼壞……」Rachelle 失落。
但她仍不可以認輸。到底有甚麼,可以讓 B 承認努力的意義?
「愛情。」她說。而隨著這兩個字脫口而出,她覺得自己突然之間看清楚了許多許多事,就連一直纏繞內心那團模糊不安都在瞬間煙消雲散。那是對「緣分」的不安。過去的她覺得「緣分」就好像一顆骰子,任性卻主宰著兩個人的命運,然而從這一刻,她不再這樣想。
「唓。」B 擺手,像要把她的頓悟趕走。「難道妳沒聽說過一見鍾情?」
而 Rachelle 毫不動搖。「就算有『一見』這個契機,『鍾情』之後,維繫兩個人感情,甚至讓它升華的,是緣分更是努力。」
緣起與否,人只能夠接受;但緣滅與否,人有能力改變。現在的 Rachelle 心湖澄澈。她已經清楚自己怎麼想,也清楚自己今後要怎樣做。
「唔……」B 蹙著眉不回話,一個勁兒咬拇指節。
這場辯論,她已經贏了。
「比如說,兩個人,他們自小認識,而且因為緣分,總是每天都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十二年——」
「好好好,不用再描述。我知道妳在說誰。」B 說。
「嗯?我在說誰?」
「對不起,請繼續。」
「你同意,就算每天待在一起,他們也要付出努力才能建立感情嗎?」
「我同意。」
「你同意,就算環境改變令待在一起的機會減少,他們也可以憑努力維繫感情嗎?」
「我……同意。」
Rachelle 所向無敵,而她的對手,其實是個極其脆弱的人,直接講是比她脆弱多了。今天的他尤其脆弱,而正如此,她才需要更加堅強。
「你剛才提到『一見鍾情』。」她說。「你會一見鍾情嗎?」
「我不會,但有人會。」B 裝腔作勢。
「那麼,你會因為與一個人朝夕相對、互相關心,而變得喜歡上她嗎?」
「我——」B 把這個字拖得極長,兩手擺動著像要招架甚麼。「——投降。」
Rachelle 伸手去按他的臉。
「完勝。」她說。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CafevZ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