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校慶晚宴 Leon 也有參加,那時身在台下,沒覺這麼多人。
而今自舞台看去,上千人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堂堂主教竟然跳舞。」想必他們正這樣想。「看他會鬧出甚麼笑話。」事實上他已經鬧出笑話了。且看那襲登台服裝——反射著舞台燈光的亮面外套,像潛水衣那樣緊包雙腿的西褲,鬆垮垮的鮮綠色領呔。不用說,領口的鈕扣也沒扣上,而且不只一顆而是兩顆。一副醉漢樣。
台下,除了正在吃飯的校友和達官貴人,整個神學院的學生連同教會成員都在會場後方翹足引領。在眾人後面,一道側門打開,一個女孩拽著一個男的進場,女的穿一件米色針織毛衣,高雅而不張揚,男的頭髮凌亂如鳥巢。Leon 有點後悔﹕不應該在表演前勸 Rachelle 跟 B 和好的。這下子要被 B 嘲笑十年了。
都已經上台了,接下來只能硬著頭皮去幹。菁菁與他對望,兩人同時點頭,激烈的節拍便響起來。往下只要擺動身體就好,Leon 想。菁菁說他的最大問題在於太有意識,想用腦袋控制手腳,然而人並不是這樣活動的,一味想要指揮手腳的人連路都走不了。「聞歌起舞原是人之常情,若君能放開自我,當可體會舞之愉悅。」這對 Leon 而言還真是個考驗。論細思慎想,他有自信比誰都想得細、想得慎,但不假思索,卻是經驗全無,也不知能不能做到。總之最少要讓自己靈魂出竅個三分鐘罷。
他也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的,唯一的印象就是每一仰頭,聚光燈便會直射他的視網膜。光線很猛所以看不到台下觀眾的反應,但在台上,自己的動作應該和其他人差不多。最後一個舞步是挪到菁菁身後,左手按她的腰,右手拉起她的臂膀。這也好像多多少少完成了。
音樂以小提琴的一個斷音作結。
掌聲雷動。
Leon 的魂魄返回肉身,兩腳隨即一陣軟,想回憶剛才自己做了甚麼,有沒有跳錯,一點想不起來,但見 Father Hartney 拉著 Hartney 太太的手,一副老懷安慰的面容,見 Rachelle 雀躍地拍掌,B 意味不明地奸笑……先別管 B,看其他人的反應,應該還算合格。
回到後台,菁菁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將拳頭放在嘴巴前。Leon 不明白她想幹甚麼,但見那拳頭一轉,拇指慢慢地、俏皮地豎起來。
找個機會答謝她吧。
聖教會的人表現得像中了大獎一樣興奮,而其實他們沒有獲得第一,甚至沒有排在前列,但只要能夠從去年包尾的谷底回升,對他們來說已是神的恩賜。為了慶功,學生在聖堂活動室舉行小型派對。派對上每個人都讚 Leon 舞跳得好,說是見識到主教另一面。而在練習首天真正見識過主教「另一面」的隊員,則識趣地拋開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向別人也向自己說 Leon 本來就跳得不錯,今天,更好了。
如是也就沒有人提及菁菁這位幕後功臣。她倒全不介意,只專注於自助餐,盤子清了一個又一個。Leon 驚訝她那嬌小的身軀怎麼裝得下這麼多,思疑她肚裡面是否有黑洞,或者借用 B 的說法,Chaotic Device,吃進去的東西會在隨機的地方出來。
在菁菁旁邊喝酒多過吃飯的是她的朋友 Lyla。這人在跳舞練習第一天之後就沒再出現過,而今在這裡純粹混飯吃,但聖教主張憐憫與施捨,憐憫她,施捨她,當然是無所謂的。
同場接受聖教施捨的還有 B。他一邊吃著派對的火腿蛋三文治一邊挑剔說「這沒有 Rachelle 半成功力」,而 Rachelle 則一直抓住他的衫尾,大概是怕他逃——他是不會逃的,Leon 知道。看他春風滿面,分明就為了能與 Rachelle 和好而高興得要死。
Rachelle 拉著 B 去菁菁那邊。Leon 站的遠,聽不清楚他們說甚麼,但菁菁說了一句話後,B 立刻縱聲大笑,應該是笑菁菁的說話方式。Lyla 看看他,又看看菁菁,竟也跟著大笑起來,還跟 B 碰杯,一起把酒飲乾。看來這兩個酒鬼一碰撞就會擦出糟糕的火花。
除了 B 和 Lyla,派對上還有一個不屬於教會的人,Leon 沒有見過他。那是個戴眼鏡的男人,看上去年紀比 Leon 大,鬼鬼祟祟不知在監視甚麼。
不過先別管他,菁菁群組走過來了。
Lyla 得意地拍打 Leon 胳膊。「你這傢伙快感謝我!」
感謝甚麼,關妳甚麼事,Leon 臉容燦爛地笑。「感謝!妳在背後幫過我?」
Lyla 睜圓眼睛。「讓菁菁教你的不就是我?」
原來是說這回事。如果連提議一下都要感謝,他肯定也要感謝原始人在某一天捕了一條魚,餵飽了 Lyla 的祖先,祖先又誕下祖先,並在千秋萬代之後誕下了這個偉大的紅髮女孩。
「Leon,Lyla 無禮,菁君大人缽記小人過。」菁菁邊嘴嚼邊說。妳才無禮吧,食不言寢不語好嗎?
B 打趣地向 Leon 說﹕「所以你教會的人都這麼騎呢嗎?」
「我不是教會的。」Lyla 糾正。而她竟然不是糾正「騎呢」的那部分。
「即是來騙酒喝。」
「你不也是?」
「不。」B 指向 Rachelle。「我是她的寵物。」
「喂!別胡言亂語……」
「如果 B 是 Rachelle 的寵物——」Leon 順勢插嘴。「『義人珍惜禽獸的生命』,《聖經》有這樣說。Rachelle,妳是個義人。」
「連 Leon 都……」Rachelle 掩面嘀咕。
「我是寵物,不是禽獸。」B 道。「啊……說起禽獸,那個人是誰?」B 朝三點鐘方向一指,正是那個戴眼鏡的身分不明的男人。那人毫不避諱地注視他們,眼裡充滿著饑渴。Leon 作為公眾人物早已習慣被監視,然而監視並不會像這人那樣明目張膽,所以他不會是間諜那一類人。但不是那類人又是哪類人?
Leon 問﹕「他跟禽獸有甚麼關係?」
「啊,說來話長。開學以來這人就成天跟著我,也不知是為甚麼。起初我以為是男男那種,心想,怎麼竟然看上我,我又不是 Leon,如果我是千秋萬世偉大聖教的主教大人還說得過去……」
「唉呀,講重點。」Lyla 催道。
「於是有天我就在一個轉角埋伏,將他抓住,問他有何貴幹——」
眾人視線不安地游移於 B 與那眼鏡男之間。
「——他就擺出一張嚴肅的臉,深深吸一口氣後說﹕『你這禽獸﹗』」
Lyla 發出的笑聲有如香檳噴灑,菁菁也嗤嗤地笑,Rachelle 困惑地歪頭,嘴巴張著。B 伸手擢她的臉,給她後仰閃過。
「你是不是對他幹了甚麼不見得光的事?」Leon 問。
B 答﹕「就算我對他真的幹了甚麼,也一定樂意見光。」
「他是眾人皆醉我獨醒。」Lyla 說。「你不是人,確實是禽獸。」
菁菁斥責她不應該對初相識的人說話這麼過分,但見 B 開始不要臉地扮狼嗚嗚叫,就不說話了。Lyla 又好似靈光一閃,將 Rachelle 拉到一邊跟她耳語,Rachelle 一邊聽一邊看向 Leon 點頭。菁菁說當著人家的面說悄悄話十分失禮。
「我在暗中告訴你們的,你們要在明處說出來;你們耳中所聽的,要在房上宣揚出來。」Leon 引述《聖經》。
「這個人真是超煩……」B 吐槽。
就這樣,五個人嬉嬉鬧鬧打成一片,還開設手機群組,約定不時吃飯聊天。
「還有喝酒。」B 和 Lyla 齊道。這兩人已在稱兄道弟,互搭肩頭。
「還有那件事。」Rachelle 說。
「何事?」菁菁問。
「不干妳事。」Lyla 哈哈的把話題帶過,菁菁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又或只是嘴巴裡面塞滿鵝肝多士。
Leon 覺得自己有一種輕鬆的感覺。為甚麼呢?或許是因為跨越了跳舞表演的難關?雖然表演甚麼的完全沒有意義,然而正因為無意義的事完成,正事才得以推進,所以今天大概也算值得慶賀。既然如此,那就慶賀吧。7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ARvjSHlh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