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聖教主教和引路人領袖,Leon 有自己一套用人的邏輯。他將人的個性分成幾類,阿衛是「容易受騙型」,你可以輕易獲取他的忠誠,但廉價貨通常不太好用。這類人的智商較低,你只能給他簡單指令。而 B 則是「執著天才型」,這類人太聰明,騙他的話很容易被拆穿,然而一旦決定幫你,無論給他多麼困難的目標,這類人都會能夠完成。
Leon 對 B 有百分百的信心。雖說從 B 答應出手幫忙開始,轉眼間半年已過,Chaotic Device 的改造工作還沒有完成,但在科研的世界,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進步,已動輒得花十年八載。半年根本就不是時間。
更何況 B 已相當賣力。這人的「力」自然不可能是「賣」給 Leon,看樣子也不是賣給梅窠村那台戲,或者是世界更美好之類的空想。驅使他付出心血的動力到底是甚麼,Leon 到現在還看不清楚,但這沒關係,B 廢寢忘餐工作,這就夠了。
「終於來到實驗階段。」開學那天清晨六點,B 在電話另一頭說。「花的時間比想像中多了點,但也只能這樣了。畢竟 Chaotic Device 的核心概念就是不確定,就算不用準確設定子彈出現的位置,改造起來也非常麻煩……再等三個月——不,兩個月吧。」
「做實驗記得不要被外界發現。」
「發現了又如何﹗誰都不會在意。這個世界有 Principle of Majority。」
經過半年相處,Leon 已經知道 Principle of Majority 是 B 的口頭禪,動不動就會搬出來用。而這,確實,也挺好用的。
「送過來的感冒藥收到了?」Leon 說。
「那東西有布洛芬,嗑了犯睏。」
「人總要睡的。」
「可是一睡肯定要錯過開學禮。」
「你會去?我不信,就算用 Principle of Majority 罵我我也不信。」
「Principle of Majority 不是用來罵人的。是 Rachelle 威脅我說『不去的話整個學年都不理你』,說新一年要有新開始。」
「我老是想,Rachelle 這麼好,把心思浪費在你這種爛人身上真是罪過。」
「少用這種話來挑釁我。倒想問,你這毒舌的一面是不是只會向我展示?你猜如果 Rachelle 知道她尊敬的教宗大人尖酸刻薄又不信教,會有何感想?」
Leon 回敬﹕「第一,少用這種話來挑釁我。第二,告訴她教宗不信教,你覺得她會相信?Principle of Majority。」
「喂,你連續用了兩次 Principle of Majority。別搶我的人物設定。」
「——第三,就算她真的知道、並且相信,受傷害的也只會是她,不會是我。」
「原來如此。因為教條是『不信神要下地獄』,所以神失信,吃虧的還是人。佩服。佩服。」
「關於這點,《聖經》有段經文可以分享。」
B 即掛線。
Leon 泛起笑意。跟 B 鬥嘴是他生活中絕無僅有的樂趣。怎麼毒舌都無所謂,已經撕破了的面具反正戴不回去。至於一說《聖經》B 就掛線,也是兩人間的溝通慣例。Leon 是刻意讓通話結束的,因為他要整理行裝了。作為主教他須要穿著與開學禮匹配的衣飾。除了較常穿的白恤衫和黑布褲,還得扣上金線編織的皮帶,穿起窄身黑馬甲,再裹一條絲質領巾。如果是秋冬時分,那就還得再穿那件過膝棉大衣,綴上滿身的襟章與飾繩……
先把該穿上身的東西都拿出來好了。正這樣想,就聽到門鈴「叮噹」一聲。
「Hartney 爺爺早。」
每當須要穿著正裝,Father Hartney 都會依據傳統,克盡己職,侍候主教更衣。這常常讓 Leon 過意不去,畢竟 Father Hartney 已經七十歲。
「去年新入學還說得過去,今年不用爺爺親自出馬吧?」
「甚麼話,你爸是成年人,都是我幫他穿的。」Father Hartney 說。「何況,看你上學,我也高興。」
Leon 知道這是真心話。而若他的父母還在,大概也會這樣說吧。
繁瑣的穿衣工序完成後,Father Hartney 還跟 Leon 吃了簡單的早餐,才送他到特拉岡大學。本來他還想跟 Leon 一路走到禮堂門口,但 Leon 謝絕,說在公眾場合,主教還是該有主教的樣子,不應該表現得像個懵懂小孩。
那時剛開始入場,禮堂外眾多學生聚集。好些人尤其是新生狀甚興奮地背向禮堂自拍。這座建築本來就是打卡熱點。戰前原是音樂廳,日佔時期曾用作司令部,帝國建國後再改為大學禮堂。每次改變用途都有增築修建,如今的建築物一樓外牆以玻璃為主,二樓以上很大程度保留往日的紅磚外觀,屋頂則以高效太陽能板搭成。整座禮堂彷彿是特拉岡城古、今與未來的結合。
一根高杆上,亞非帝國旗幟飄揚。
而其實特拉岡並不是帝國一部分。從來都不是。十六世紀以來,特拉岡一直是獨立的聖教國。而她與亞非帝國的關係,則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世界大戰後。其時,亞非帝國建國,顧名思義領土遍布亞非兩個大洲,而特拉岡則只是亞洲大陸南部一個小城邦,因此兩國決定參照天主教梵蒂岡的做法,由帝國擔任特拉岡的保護國。這一協議對特拉岡而言當然等同放棄軍事自主,但這並沒有甚麼不好,畢竟她本來就沒有軍隊。一方小小土地,如果不依靠大國,根本無法在劍拔弩張的國際社會獨善其身,所以接受帝國保護實屬無可厚非,Leon 的父母大概亦如此認為。
至於後來帝國將聖教國的所有權力剝奪,乃至暗殺教宗、改寫教義、改寫歷史,那就是另一回事。帝國實然吞併聖教國後,全面操控了特拉岡城的教育。因此,對此刻聚首禮堂門前的數千學生而言,歷史的版本是這一個﹕聖教起源於帝國,教宗由帝國委任,帝國一直以其強大的軍政經實力支持聖教發展,為聖教教徒、帝國國民以至全人類謀幸福——這是特拉岡城中小學生每年都要背誦複習的知識。
知識。知識與廢話的差異在於有無功利。對這些年輕人來說,熟讀帝國版本的特拉岡史有助他們考取高分,提高入讀特拉岡大學的可能,所以這是知識。至於 Leon 的版本,講出來不是被殺就是被捕,沒有人想要知道。
功利來自權力。知識是有權力的人說了算。
排隊進入會場時,Leon 如此尋思。好一陣子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排在隊頭,但職員仍沒給他進場,因為前面一個女孩出了狀況。
這女孩怎麼看都不像大學生。身高大概只到 Leon 肩膀,臉上掛著稚氣,還有一點嬰兒肥。淡粉的膚色與金絲一樣的鬈髮反映她不是具西方血統便是來自帝國極北地區。髮型經過精心打理,燙過的兩鬢好似兩道旋轉樓梯,錯落有致地反射著陽光。身上那襲天藍色紗裙兩個公主袖僅遮住肩膀,一圈素白的蕾絲點綴如浮雲。
打扮優雅靜好,那滾圓的兩眼卻急得快要淌淚。聽女孩與職員的對話,似乎今年新入學的她與另一位同學不慎調換了學生證,因而被拒絕進入禮堂。
「那麼妳同學又在哪裡?」職員問。
「……她無意出席。」女孩小聲說。
除女孩和職員外,還有兩個體格彪悍的禿頭男人守候在旁,他們雙手交搭在小腹前面,一副保鑣似的樣子。大概這女孩是來自哪個暴發戶吧。
Leon 不明白何以有人如此渴望參加開學禮。應該說他明白,只是無法認同。在開學的一天舉行集體儀式,不過是為強調學習的集體性。而為甚麼要強調學習的集體性?當然是為了令學生「貢獻祖國」、「成為社會棟樑」。開學禮不過是帝國將個人努力轉化為國家資源的洗腦手段,不獲允許參加應該要偷笑。
看著她為了進場向職員半哀求半爭辯的,實在有夠煩,不知還要擾攘多久。
於是 Leon 趨前,對那女孩道﹕「是妳!我們是上周見過面吧?那時妳說剛考入特拉岡大學,我就想會不會再遇到妳。」
「呃?」
是個笨蛋。
「妳是一個人參加開學禮?我也是。如果不介意,我們一起坐怎樣?」
學校職員當然認得 Leon,而其實這女孩看上去也不像恐怖分子,堅持拒絕放行沒有意思。既然 Leon 這樣說,他也樂得退兵。
「下次記得帶學生證。」職員說。
女孩仍然不住發出「呃?呃?」的聲音,Leon 將她拉入會場,走到職員看不見的角落才停下來,展露主教招牌的和藹笑容道﹕「歡迎入學。」
「閣下乃聖教主教。」女孩說。不如說她自我確認。
「我是,但請不要太過在意。在學校,我只是妳的同學而已。」
「主教豈可任意妄言?妾與閣下素未謀面!」
Leon 吃了一驚。他沒想過竟然會被罵。而給她這麼一罵,自己簡直好像成了孌童的神父。主教是不應說謊,確實說得沒錯,不過這都是為了幫妳好不好。
「抱歉,我想我是認錯人。」
有禮貌地丟下女孩離開,在禮堂就座,看開學禮無無聊聊地開幕,無無聊聊地進行。看上台致辭的嘉賓一個又一個。校長、學生代表,還有那個所謂特拉岡城首長兼聖教「教宗」Barigan Silva。他在一眾學生面前侃侃而談,令 Leon 禁不住想台上的人本來應該是他爸,而這個冠冕堂皇到不知廉恥的人,其實是賊。
去年作為新生坐在這裡,Leon 亦曾聽過 Barigan Silva 大發偉論。那時的他除了悔恨還是悔恨。然而今年不同了,因為有 Chaotic Device。Leon 在這項計畫投注了他所有的希望。等 B 的改造工作完成,他就要用它來殺帝國軍,誘使軍警以不對等武力鎮壓,逼那群聖教豬反抗。只要能夠匯聚反抗力量,一定能夠推翻帝國。
不會需要太久。兩三年,或一年……順利的話,這個冒牌教宗明年已不會再在這講台出現。
對,關鍵就是讓那群聖教豬站起來。Leon 厭惡這批豬,一如他厭惡帝國的所有。帝國殺他父母、盜他祖國,故然罪大惡極,聖教豬明知帝國殺人卻仍甘願做卑賤的臣民,目睹同伴被害、被誣捏、被失蹤被送入天牢,卻為保自己平安扮作天下無事,他們也是犯罪。全部都是。
所以要推翻帝國暴政,不能靠他們覺醒,只能用激進的手段。Father Hartney 那種天真的道德主義沒有用。堅守無謂的道德小節只會令真正重要的大事無法推進。好像剛剛那個女孩,此刻她就坐在前三排。甚麼叫做「主教豈可一派胡言」?不說謊妳能進來?一邊享受我說謊的成果一邊譴責我說謊不對,這又算正確嗎?有種就給我走出禮堂。
那時 Leon 沒想到,一星期後,他會被這女孩叫住。8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xKPqHI2N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