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落在琴鍵,溫柔地按下,有如細撫輕紗。B 不希望在演奏中流露絲毫悲傷情緒。首先他為 Rachelle 彈過的任何版本就都不曾悲傷過;再者,此刻 Rachelle 最需要的,一定不是悲傷,而是慰藉。為了給她慰藉,B 必須要堅強。
但 Spence 最後那句話正如同鬼魅纏繞著他。
「你看你把她弄成甚麼樣子?」
Spence 說得沒錯,Rachelle 昏迷不醒,確實應該歸咎於他。雖然脅持她、將她推向亂數屏的是 Leon,但亂數屏是誰製造的?她又是為了誰,而去到誰的宿舍?是誰讓她捲入這起事件?是他,Blackbird。
如果他聽 Rachelle 說,只管正正經經做個學生而不幹無無謂謂的事,Chaotic Device 根本就不會存在。他不聽 Rachelle 勸告,她仍對他不離不棄,並終於因此害到自己。
B 只希望這並不是最後結局。他希望,他可以跟某個神明,比如說聖教的神,簽訂某種契約,說如果 Rachelle 能夠甦醒,他就不再賭博,不再碰 Chaotic Mechanics;或者,如果神明喜歡,繼續研究 Chaotic Mechanics 也可以。他可以幫助 Leon,按他心意改造 Chaotic Device。Leon 要打實彈就打實彈,要打炸彈就打炸彈。他可以幫 Leon 殺人。
只要 Rachelle 醒來。
而 Rachelle 還未醒來。一定是因為一曲 Bye Bye Blackbird 過於短促,還沒能喚起 Rachelle 的記憶便彈完。於是 B 又再彈一次。
還是沒有醒來。他再彈,依然不醒。始終不醒。怎麼都不醒。為甚麼不醒?B 無法回答。但無法回答不等於不知道答案。早在 Spence 說 Rachelle 腦電波紊亂時,他就已經知道答案了。紊亂,是因為亂數屏不僅將 Rachelle 的身體隨機化,也將她的意識隨機化。既然如此,為甚麼進過亂數屏的水鴨又沒有事?可能其實有事,只是我們無從得知牠們的意識狀態;也有可能真的沒事,因為鴨子跟人類的意識不同,鴨子的意識並不是人類集體意識的一部分。而無論甚麼原因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B 知道,如果 Rachelle 的意識是因為 Chaotic Mechanics 而陷入混沌,那她可以復元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因為復元意味將她的意識從隨機調節到某個已知狀態,而 Chaotic Mechanics 的根本原則就是,可以讓事物從已知變成未知,但不可能倒轉。如果可以讓事物從未知變成已知,那就等於說可以操控骰子點數,或令射出的子彈在特定空間出現。如果事情能夠 Certain,這就不是 Chaotic Mechanics。
他終究還是失去了她。連同自己的存在意義。
自身存在意義的消失?仔細想,這不大可能,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存在意義。不存在的東西怎麼消失?肯定是哪裡出現邏輯錯誤。
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這樣﹕他會誤以為自身存在意義消失,純粹是因為傷心;而傷心,雖然很多人會以為是先天的真情流露,但其實更多是出於後天的實際需要。比如說,看悲情電影時,人會傷心落淚,那未必是因為心裡難過,而僅僅是因為身邊的人都會落淚,自己不落淚就會顯得格格不入,甚至被視為冷血,難以在社會生存。為求自保,自好落淚。久而久之,一看悲情電影時,人就會自然而然落淚。這種透過訓練習得條件反射的現象,心理學早有研究,稱為「制約」。
所以,他因為 Rachelle 昏迷而體驗到的悲哀,也是出於制約;而在悲哀中抱著最渺茫的機會,為她彈奏同一首歌,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也只是他為求自保而作出的條件反射行為。
啊,當然他的身體拒絕離開鋼琴,雙手無法停止撫弄琴鍵,也有可能是因為,如果她不醒來,他就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三文治。驅動他去做這種非理性行為的是原始的食慾,根本是生物本能上的自利自私……
B 不知自己彈了多久、彈了多少遍,他只知道自己是被 Spence 攆出去的。被攆出病房後,黑衣男將他押返空蕩蕩的香港街頭。本來就無人的街道仍舊無人,雨亦依然在下,以同樣的速度、力度和密度。B 沒有地方好去,想在雨中走走,雙手插進風衣口袋,手指頭卻碰到一顆堅硬的、冰冷的甚麼。原來是它,在 CD 2.0 後面找到的一顆實彈。大概是 Leon 在某次射擊時弄丟。B 把子彈掏出來,在暗淡的街燈下察看,圓潤的曲線,還有彈身那儼如抽象符號的三角花紋,讓它看起來像無害的藝術品多於殺人工具。B 用子彈敲自己的頭顱,但子彈沒有撞進他的腦袋,真是可惜,B 想。如果能夠撞進去,這個世界上就會少了一隻沒有存在意義的蟲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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